银色的剑在半空回翔,没入指间,扶南硬生生封住了对方的攻击,脸色也是苍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微微点头,曼声低吟:“海天龙战血玄黄…”

一语未毕,那婴儿脸色大变,再也不敢和他多纠缠,瞬地跳落在地离去。

总算是保住了这条命…望着那个白衣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火红的曼珠沙华丛中,扶南只觉全身发冷,居然连从树上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方才那一击,实在是耗尽了他的全力。

幸亏凭了那一剑,加上那半句口诀,便惊退了这个邪鬼。

不然的话,凭他这种半吊子的驭剑术,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啊。

——毕竟,他不过是偶尔路过沉沙谷,学得了一招半式的皮毛而已。真正再打下去,大约不出二十招他就会被杀吧?

三年前,因为目睹了阿澈被关入红莲幽狱,他发誓要成为最强者,于是开始不分昼夜地修炼术法。然而长久的练习却得不到丝毫进展、最终,他对拜月教的术法彻底绝望了,一度茫无目的地游荡在南疆各处。

某一日,他循着水流穿过了一片茂盛的竹林,无意发现了竹林深处被藤蔓缠绕覆盖的几座精舍,竹舍中有一具盘膝而坐的白骨,壁上悬挂着一把银色的佩剑,还乌压压地写着大段大段的文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传说中的沉沙谷。而那具遗骸,便是数百年前隐居南疆,终老于此的的白帝。

在三百年前的听雪楼时代里,这位老人曾和血魔、雪谷老人并称天下三大“陆地神仙”级人物。而不同于另外两者的是,白帝融中原武学和南疆幻术于一体,魔武双修,剑术和法术均达到了极高的造诣。

传说中,名震一代的听雪楼中靖姑娘,少年时也曾拜在其门下。

然而不知为何,白帝坐化后,身后并未留下一个弟子。在舒靖容猝死后,沉沙谷一脉旋即告终,传说凝结了他毕生心血的“魔武六书”也未曾传世。

沉沙谷便成了一方为世人遗忘土地,被封印在南疆密林深处的废墟内。

直到三百多年后,机缘巧合,落魄的拜月教弃徒浪迹南疆,偶然间拨开了废墟上缠绕的藤蔓,看到了竹舍壁上留下的剑术和法术篇章。

那把剑,便是白帝生前的佩剑却邪——传说千年前,越王勾践以白牛白马祀昆吾之神,以成八剑。其中便有灭魂、转魄和却邪。

据说佩带此剑夜行,魑魅为之辟易。

而满屋密密麻麻的字,却正是凝结他一生心血的“魔武六书”!

六书被写在白帝坐化之地的六面墙上,一个个字都仿佛活了一样,灵动飘逸,笔锋逼人。三百年后,扶南一眼望去,依然能感觉满壁的字里透出的剑意和灵气。

于是,他坐在白帝遗骸旁,取下了壁上的佩剑,俯仰静坐。

然而,尚未学成,他就接到了教中的新月令,十万火急地命他立刻返回灵鹫山——但,等他匆匆赶回,等待着他和流光的,却是一场血腥阴暗的阴谋。

在被擒后无法承受折磨,他背叛了师傅;而在红莲幽狱打开的瞬间,他却因为胆怯而错失了唯一能将神澈救出地狱的机会。

流光永远地被扣留在了灵鹫山那个诡异的红衣女童身边。

这一切猝及不妨地压顶而来,将他的心冲击得粉碎,瞬间将他的精神打垮了。

被逐出月宫后,他选择了自我放逐。他再也不修习拜月教术法,甚至也不想返回沉沙谷去学完魔武六书——学了又有何用。流光被扣在了月宫,他又怎能对其拔剑呢?

他在灵鹫山下的坟地旁结庐而居,万念俱灰,心如止水。每日里只逗弄养的乌鸦牙牙,和看墓的岩生聊聊,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三年。这三年中,他从一个意气飞扬的少年骤然成为一个淡漠宁静的老人。如果不是缥碧还经常来看他,他大约早已被这种厌世情绪压倒了。

一直到,今夜暮色初起时分,骤然响起的叩门声惊破命运的死寂。

那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外,赤脚上沾满了血红色的花汁,眼神却纯澈——身那一瞬间他却心猛然一跳,预感到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回来了。

——然而,他没有料到,暮色中归来找他的并不是神澈本人,而是一具被邪魔操纵的傀儡身体。

那个邪魔,又是什么来头?…扶南心里忽然一动,想起了那个婴儿左颊残留的金新月记号——那,分明就是拜月教主的表记!

据它所说,它曾经和阿澈一起,从红莲幽狱里逃出,从山顶圣湖底沿着地底泉脉逆流而下,从山下坟地里破土而出——那么,它应该同样也应该是被关在那个圣湖水牢里的…

扶南回忆着那个婴儿鬼魅般的身手,以及所操纵的白骨之剑,心下一凛:沉婴教主!

百年来,这白骨之剑已然失传。而他清楚地记得,在教中的记载里,最后一个身负这一绝技的,只有百年前的沉婴教主!

三百年前,先代的迦若祭司舍身饲魔,以永闭地底的代价放空了圣湖之水,将所有恶灵鬼降渡往彼岸——从此拜月教中再无役鬼之术。

然而一百五十年后,教中出了一个名为沉婴的术法天才。

一般来说,拜月教自从华莲教主以降,历代祭司的力量都远远超过教主。

但沉婴却是个例外——她从襁褓时期开始学习各类术法,尚未学会走路的时候便学会了飞驭之术,刚满八岁便将神庙中所有术法典籍看完。

还是孩童的她,术法能力已然能和当时的苍明祭司抗衡!

但,她不但天资惊人,对力量的欲望也是极其疯狂的——在神庙里教中典籍再也不能提供给她更大的上升空间时,她开始研习苗疆民间的一些偏门巫术,从五仙教到百毒教,从占星到下毒,只要是有用的她都竭尽全力去学习。

然而,当她掌握了一切人间流传的术法后,又进入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按照典籍的记载来看,这是一切修习之人到了本身的极限后,必然会遇到的一种“知见障”,有些人从此后毕生再无法进一寸。她对于力量的追求永无止境。但俗世里,人的力量总有极限,经常难以得窥天道。

在闭门修炼十年尚未能破障后,她竟然按照上古流传的一种神秘血祭做法,用自己的躯体来换取更大的力量——

月食之夜,她沐浴更衣,然后在月神像前举火烧面,举刀断肢,献出了自己的眼、耳、鼻、手、足,美丽的容貌和正在成长中的身体——用如此巨大的代价,终于突破了自身的“障”。

获得了那样惊人的力量后,沉婴的性格却也由此改变。

她变得阴枭而独断,不顾苍明祭司和长老们的反对,重新开启圣湖机关,畜养恶灵和鬼降,以求靠着此处的天地之阴气,来掌控更大的力量。

最后,她和祭司苍明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决战。

明知她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但一手将她带大的苍明终究还是出来阻止她了。

他的奋不顾身,反而激起了她心中最强烈的悲哀和愤怒。血战持续了一个月,那段时间内灵鹫山上空乌云密布,不见日光,所有月宫子弟争相避走。一个月后,教主沉婴重新打开山顶月宫的门,走下灵鹫山——手上,托着苍明的头颅。

那个一手将她从孩童教导成出色术法家的苍明,那个多年来一直是她唯一同伴的苍明,拜月教的第十九任祭司,最终死在了她的白骨之剑下,尸身被沉入圣湖水底。

那是拜月教历史上,第一个死在教主手中的祭司。

沉婴成为继华莲教主之后,又一位集教主祭司大权于一身的人,她支配了南疆整整二十年,对这一方土地上的一切生死予夺。然而,这一切,又何以为继呢?

权与力的颠峰上,她的心灵开始迅速的枯竭了。

她无法控制内心黑暗面的蔓延,变得越来越暴躁残忍,到的后来,居然只能不停地用杀戮来换取内心的平静。在那二十年里,圣湖里迅速积满了尸骨和怨灵,南疆百姓怨声载道,连教中子民都敢怒不敢言。

然而,在黑暗侵蚀着内心的时候,沉婴却也清醒地明白自己面临的处境。

“我身体里栖息着巨大的魔物。”某一日,在失控的疯狂下,她终于将跟随了自己十多年的贴身侍女杀死。怔怔地张着鲜血淋漓的十指,清醒过来的拜月教教主仿佛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脸色苍白:“我身体里栖息着魔物!…魇魔在我身体里长大了…就要出来了…怎么办啊?”

左右听到的教众无不失色——

在拜月教的教义中,魇是和月神对立的魔,法力高强。它控制着黑暗的力量,一直在与月神争夺着大地上生灵的命运。传说中在一万年前,月神为了不让大地陷入黑暗,便用天心月轮从日神那里借来了光,洒落大地。魇魔的本体被消灭了,但不曾死去,所以千百年来,只能藉着占据别人的躯体来延续自己的存在。

一代又一代,它附身在人的身上,传承着自己的力量。

传说中魇魔会把蛋下在空气里,那些蛋比人的毛孔还小,随着风吹遍了九州,一旦遇到了天资和体质都合适的人,而那个人的心里又存在着阴影,魇魔便可乘虚而入了——那些蛋钻入人的身体,魇魔就在人心里出生了。它寄生在人身上,把人的内脏当成食物,一直到吃空了整个躯壳,才飞出来寻找下一个目标。

魇魔有着诸多追随者,它的力量来自人心的黑暗面,所以从来不曾被消灭。传说中每隔一百年,它的力量就会达到颠峰,开始疯狂地反扑,甚至会吞噬掉明月,让天地陷入完全的黑暗。

那一日,被称之为拜月教的“灭天之劫”。

那样的先例虽然寥寥可数,却清晰地存在着。在过去的一百多年前,听雪楼南渡澜沧江时,天象便呈现出了“灭天之劫”的预兆——那一夜,劫灰漫天,湮没了明月。天地只有恶灵在疯狂地舞动,向着魇魔欢呼。

如果不是最后迦若祭司和听雪楼主两位旷世奇才通力合作,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以牺牲自己的方法将恶灵引入地底永久封印,那么,那一次的祸患将会蔓延到整个南疆!

如今,又过去了一百年,由于她对力量的极度渴望,引发了内心黑暗面的扩张——圣湖的水干涸了又充盈;而魔,也在人心内逐渐复生了吧?

然而,在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同时,沉婴仅存的神智却恪守着最后的一丝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