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牛蛮力十足,狂性发作,一股劲冲出去,就连山也能撞得粉碎。霎时只见火光漫天,二百头牯牛化成一片火海,向恶獒之阵怒冲而去。

那些恶獒尚在逡巡前行,嗅到荒城中的人味,都想破城之后大嚼一顿。没料到荒城中突然冲出一片火光,夹杂着哞哞怒啸声。恶獒虽然凶残,但极为蠢笨,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火海已然冲到了面前。动物天性畏火,恶獒见了火,气势已然馁了三分。那些牯牛尾巴上着着火,性子更是凶烈无比,别说是恶獒,就算是魔王也要撞上去。就听嘁哩喀喳一阵响,火牛阵已跟恶獒撞在了一块。那些恶獒虽然强壮,但哪里及得上成年的牯牛?立时挡在最前面的几只恶獒被牛蹄踏成了肉泥,惨嚎之声不断。后边的恶獒听到同类的惨叫,气势又馁了两分。这些恶兽得势时凶残无比,一旦气馁,却气焰顿消,哪里顾得上再斗,纷纷夹着尾巴向后逃去。牯牛们一股冲劲仍未消失,一直追出去三里多地,凶猛无比的恶獒死伤了一大半。

当年田单镇守即墨城,用火牛阵大破燕昭王十万大军。这个故事在中原脍炙人口,被编成评书、歌谣传唱。赵全四处流窜之时,闲极无聊,就听些评书解闷,田单火牛阵的故事深入其心,此时照着演了一出,果然将巨獒兵打了个溃不成军。

月眸之旌下,重劫淡淡立着,眸子中一片冰冷。

他绝没有料想到,巨獒兵竟会惨败。而且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

如果说铁骑兵是试探,那么巨獒兵就是决战。

荒城本应该在巨獒兵进攻下陷落的,至少也该将城外的稻田全都毁掉。

谁知却败在了什么奇怪的火牛阵下。尤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牛还是他借给她的。

这难道就是天意么?

——天意该让荒城百姓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么?

他嘴角挑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手翻开,最后一张唐卡。

一具骷髅端坐,双手合十,宝相庄严。他咬破手指,将一滴血印在它的眉心处。血,浓艳欲滴。

骷髅佛。

重劫轻轻将这张唐卡放在地上,回身,慢慢走去。

赵全等人将牛追回,跑失了二十多头,被恶獒反扑咬死了三十多头,还剩下一百四十多头。比较起满地獒尸,仍算是一个大胜仗。眼见那些恶獒虽然死去仍然凶恶无比,牙齿暴出唇间一寸多长,尖锐至极,尸体两三个人都拖不动。众人不由得都是心有余悸。

他们共同赞颂着莲花天女的功德,在他们看来,一定是莲花天女的佑护,让他们躲过这一劫。他们一点都不担心骷髅佛唐卡会带来什么灾难,因为,只要有莲花天女在,他们就一定能平安度过。

但相思却眉头深蹙。

她清楚地看到,重劫将自己的血印在唐卡上。

那必然有极深的意义,充满了恐怖的意味。可惜她无法参透。

她只能静静地,等着恐惧来临。

黑铁连城深处,恢弘的地宫矗立在昏黄的天幕下。

满空劫火飞舞,这里几如地狱一般。

重劫跪在神明面前。

黑铁之城在地底,白银之城在地面,黄金之城在空中。三连城重建,非天之族才会重兴。

而今,梵天之祝福再度降临,这三座城,必将重建于大地。就在赌约开始的那天,三座城,都在重劫的指引下,以非天之族传下来的秘法修建。

地与火之黑铁城,水与风之白银城,空之黄金城。

黄金城代表着荣耀与信仰,白银城代表着功勋与战争,黑铁城却是非天之族的命脉。

黄金可以坠落,白银可以崩塌,黑铁城却不能失去。当他们被神明之祝福遗弃时,他们缩在地心之黑铁城中,仰望着神明的光辉,期待着有一天,能重建三连城之辉煌。

这里,是三连城之核心。

这里,是地与火之交界。

地为劫灰,火为劫火。红莲怒烧在罪孽与欲望中。

重劫跪拜。

神明端坐在巨大的王座上,那是黑铁城中唯一的洁白,矗立在漫天劫火的红与劫灰的黑中。

重劫再跪拜。

五百个紧紧裹在苍白斗篷中的人,随之一齐跪拜。

重劫缓缓起身。他走近神明,重新跪下,乞求着神明的祝福。

神明苍白的眸子凝望着无尽的虚空。

劫火,劫灰,都无法让他有丝毫的动容。他执掌着世界上一切的善与恶,他爱着它们,毫无差别。他创造了它们的一切,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沦入毁灭。

神明伸出手指,一滴血滴入重劫的掌心。

重劫捧着这滴血,无限恭谨地起身。他面对着五百苍白人影。缓缓地,有一条人影走了出来,跪伏在重劫身前。他仰面而起,将他的虔诚呈现在重劫面前。

重劫轻轻合十,虔诚而肃穆地俯身。血,从他掌心滴落,滴在跪拜者的眉心。

那个人一动不动,当血接触到他肌肤的一瞬间,那人眸子中忽然露出了一丝苍凉之色。

似乎,在与这个世间诀别。

然后,他的肌肤、血肉渐渐收缩,化成一层薄薄的皮,紧贴在他的骨头上。他的生命在这瞬间被蚀尽,只剩下紧紧包裹住的骷髅。

他双手合十,额头上印着的那滴血却如此鲜红,宛如无法磨灭的创伤。

他已坐化,化成一尊凄艳的骷髅佛。

重劫握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出地宫。

劫灰劫火飞舞着,缠绕着他的身子,仿佛片片冥界之蝶,追逐着他。他所到临之处,将播下灾难、瘟疫。

他将带领着新生的非天一族,恭迎天地化为劫灰。

他,才是神明对这座城池的真正祝福。

重劫慢慢地走着,从地宫走向荒城。

骷髅佛全身包裹在洁白的斗篷中,缓慢地跟随在他身后。

天地空寂,仿佛一切生命全都丢失,只有这一人、一佛。

当他们到临时,荒城将成为一座死城。

重劫脚步戛然而止。

卓王孙青衫磊落,萧然站立在荒原上。

凄清月色仿佛受到惊吓,惶然战栗,将所有的光芒垂照在他身上,无尽夜幕,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他正挡住了重劫的去路。

重劫惊愕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卓王孙衣袖轻拂,看着他,淡淡道:“看来,无人能踏足的黑铁连城,并不难找。”

他的目光抬起,望向重劫身后浓黑的阴影。

——那正是黑铁之城的入口。

重劫死死盯着他。凄迷的月光下,他的眸子就像是一团燃烧的野火,凄艳中带着风雾的迷蒙。

渐渐地,他轻轻地笑了。

“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破坏黑铁之城,还是…”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温柔,宛如风笛在夜空中悦耳的奏响,但语调中却充满了挑衅:“仅仅为了帮她?”

卓王孙傲然不答。他从不向别人解释。他说的话便是准则,别人只需遵守,不容置疑。

但重劫却是个异数。

他抬起苍白的眸子,盯着卓王孙,似乎想从他坚韧的心灵中寻找出一丝缝隙。只要有丝毫缝隙,他就可以将毒种进去,将这个人俘获。

他柔声道:“你要抢夺梵天的神妃么?”

卓王孙目光骤然锐利!

杀气宛如烽火,遽然在荒原上燃起。

重劫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宛如海上的孤舟一般,承受着狂风暴雨的冲刷,似乎下一瞬间,他就会万劫不复。

但他绝不在乎,他享受着这一切。无论狂怒还是痛恨,都是他执杯畅饮的甘美酒液。越是强大、完美的心,他就越喜欢钻入其中,看着它显露出破裂的罅隙:

他摊开手,声音中透出无尽的遗憾:“可惜,她的身体已经被献祭过了呢。”

卓王孙目光冷冽无比,一字字道:“你在求死?”

重劫淡淡笑了笑:“你真以为你能杀死我?”

他缓缓退开一步,骷髅佛干枯的身子慢慢踏上。

一袭白衣将它的身体完全遮蔽,瞧不见他的形体。白色的斗篷形成暗洞,将它的容貌遮住。月影飘舞,他就像是地狱中浮现的妖魔,在荒原上静寂游荡。

卓王孙淡淡道:“就凭它?”

重劫没有答话,他面容变得肃穆无比,缓缓跪拜了下去。

他向着骷髅佛,虔诚跪拜。

这一刻,骷髅佛像是突然获得了生命。

月光凄迷无尽,却变得越来越暗。自斗篷的虚无中,缓缓透出两点光。

雪白的斗篷蜕落,显出骷髅佛那白骨阑珊的躯体来。

除了脸上还保持着干枯的血肉外,他周身都只剩下骸骨,寂寂站在月光中,每一根骨头都玲珑晶亮,宛如白玉。没有肉、没有血的躯体,本不该有任何生命的痕迹,但,两点幽寂的光芒在他眼眶深处闪耀着,他缓缓抬起双手,在胸前合十,向着卓王孙恭谨一礼。

卓王孙身形陡然飘退三丈!

他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有些惊骇地看着这具白骨。

就算闯吴越王之密室,对战俺达汗十万精兵,他都未曾这么郑重过。

骷髅明如玉,白衣缓缓陨落,每一丝褶皱的荡漾,每一缕袍线的飘舞,都那么清晰,宛如春风拂过澄潭,一圈圈涟漪呈献在骷髅佛的礼拜中。

白衣触地,骷髅佛拜舞停止。一个漆黑的圆,倏然出现。

以骷髅佛为中心,方圆三丈内,草木全都枯萎,呈现出一片妖异的漆黑。

微风淡淡吹来,漆黑飘舞,簇拥着皎洁的白骨。

三丈之内,一切草木,尽数化为飞灰。

卓王孙就站在劫灰之圆的边缘,若是他后退时少退了一寸,也会变为劫灰。

重劫轻轻鼓掌:

“果然不愧为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竟然在瞬息之间就正确估计出了骷髅佛的威力。”

他的掌声稀稀落落,更像是讥嘲:

“可是,你如何抵挡呢?”

骷髅佛缓慢地踏出一步,静立。

那个浓烈深黑色的圆,也随之前移一步。空中飞舞的劫灰更加浓厚,恍若地狱中逃出的妖夜精灵,环舞在骷髅佛之周围。

卓王孙身影飘飘,再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