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劫柔声道:“万恶之源,瘟疫之身…它乃梵天之使者,身上携带着非天之妖毒,身周三丈之内,妖毒将腐蚀一切,将一切都种上蚀骨瘟疫。绝无物能抗拒,一切生灵都将俯首任他审判。”

“那,便是神怒。”

“卓先生,你,败了。”

卓王孙冷冷一笑:“是么?”

他双袖挥舞,内力冲天而起,隐约之间,形成万千柄透明的银色小剑,轰然砸入了黑沉沉的瘟疫之圈中。

卓王孙内力炸开,大片的土石被他的力量裹住,宛如毒龙般轰入空中。大地怒震,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正自地心醒来,它那狂悍的力量横扫着一切,形成一次小规模的地震。

卓王孙目光冷峭中带着一丝讥嘲,双袖飞舞,十指如剑,一招招施展而出。

冰河解冻,寒鸭戏水。

潜虬媚渊,飞鸿远音。

梦花照影,见月流芳。

曲渡舟横,小浦渔唱。

绿黛烟罗,红霓云妆。

饮虹天外,怀珠沧浪。

十二式春水剑法,十二种风流,十二阙悠长吟哦。

卓王孙广袖飘飘,宛如闲庭信步,指点山河,春水剑法在他手下施展出来,每一招每一式,都温文儒雅,如君子谦谦。

但那被内力掀起的莽然毒龙,却越来越猛恶。厉啸声疯狂地震荡着寂静的草原,真气鼓荡,带动的每一缕草叶、每一片泥土都成为最尖锐的武器,在骷髅佛的身周凌厉地搅动着。

毒龙焚化成龙卷,托着卓王孙飘飘升起。整个天地仿佛都被覆压在毒龙之下,只有那轮凄迷的月影,寂寂地照在卓王孙的眼上。

卓王孙双目猛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杀!”

泥土凝成的毒龙凄厉狂啸,骤然收缩,化成一柄焚天灭地的漆黑之剑,轰然贯穿骷髅佛!

那尊骷髅佛仍维持着礼拜的姿态,毒龙飞舞,他的骨骼片片碎裂,落在地上,仿佛一朵凋谢的白骨之花。

卓王孙双袖猛然一顿,毒龙“啪”的一声炸开,化成一道漆黑的旋风,将骷髅佛遗落的骨殖密密包围起来。

卓王孙双手一合,草原已没有骷髅佛的存在,只剩下了一座由泥土聚合成的巨大墓碑。

骷髅佛的妖毒凌厉至极,连卓王孙亦不敢沾染,但他自有办法在不沾其身的情况下,将骷髅佛埋葬。

墓碑紧紧裹住每一寸白骨,在浩瀚内力挤压下,几乎如石般坚韧,不让一丝妖毒泄出。

卓王孙衣袖飘落,手指虚虚按在墓碑上:

“该刻上谁的名字?”

他冷笑看着重劫。

重劫怆然后退,这一刻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仿佛只是一张白纸折成的人偶:

“你…你杀死了骷髅佛?”

卓王孙淡淡道:“是超度。”

“它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你也是。”

他的目光仿佛牢笼,困住这苍白的王子。

重劫发出一声凄厉的抽泣:

“不可能的!他们是梵天的使者!他们是不死的!”

他不顾卓王孙冷冽的杀气,踉踉跄跄冲上来,抱住黑色的墓碑。他像是个绝望的孩子,抱住自己最珍爱的玩具。

却已破碎不堪。

如果连梵天之祝福都背弃他,他还有什么?

卓王孙转身,青衣落落,消失在夜色中。

“告诉你的神,我即将杀死他。”

重劫如受雷击,双目中骤然充满了惊惧。他不能失去那尊神明,绝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中夺走它,它只属于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宝贝。

但卓王孙却如统治一切的王者,踏烽火而来,带着不可抗拒的劫灭,将摧毁一切。

重劫望着漆黑的夜色,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第十九章 星辰顿觉去人近

第一缕曙色在地平线下孕育,不久就要撕开穹庐的罅隙,在寂静终夜的天幕上描绘出壮丽的图案。

草原上的星空依旧是那么低沉,仿佛只要伸手就可以触摸。夜幕被曙光沾染,浓重的黑色中渗入了瑰红与苍紫,最终融化为一种深邃的蓝色,仿佛宇宙尽头那无边无际的沧海。人行走在浩瀚星空下,便是水中的鱼儿,一低头,照出肝胆皆冰雪。

相思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披衣而起,来到荒城城墙下。她倚着危墙,轻轻抱起单薄的衣衫,一任夜露打湿了秀发。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和重劫的赌约就会有了结果。如今的荒城,有了粮食,有了连片的房屋,有了大群可供放牧的马匹,有了万亩被秘药催熟、即将收割的稻子,更有了百姓欣喜满足的笑容。

让荒城富足、自由,这是她曾许下的诺言。

经历了千辛万苦,放弃了太多幸福,这一切终将实现。

然而,真的会么?

重劫扔下的第三张唐卡到底是什么意思?铁骑兵、巨獒犬,都带着秘魔般的力量,只小试锋芒,就几乎将荒城摧毁。那绘着狰狞骷髅的唐卡,显然是重劫最为得意的底牌。它又预示着怎样的灾劫?饱经劫难的荒城又有什么办法,再度从毁灭的命运中挣扎逃出?

即便逃过此劫,俺达汗又会作出怎样的裁决?

一个月后,两个人便要将自己的城池放在命运的天平之上,听候裁决。重劫手中是秉承梵天之祝福神迹般崛地而起的白银之城,蕴藏着足以碾碎任何金城汤池的武备。而在她纤弱的手中,却只握着刚刚成熟的稻穗和百姓安乐的笑容。

这些,在一个以战争与杀戮为信仰的异族可汗心中,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相思望着夜风中轻轻起伏的稻田,清丽的脸上满是愁容。

一阵极轻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相思错愕之下闪身躲藏到城墙后。透过砖石的裂痕,她看见一行马队悄无声息地向荒城行来。

马队有上百骑之多,每一匹马都高大丰骏,毛色黑得宛如夜空,不带一丝杂色,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马蹄也被缠上厚厚的黑布,行走之时只发出极轻的微响。骑手裹在黑色斗篷中,看不出面目。队伍缓缓行来,与草原上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完全没有惊破荒城居民们疲惫而甜美的梦境。

相思望着这浩浩荡荡而来的马队,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些骑士显然不是寻常之人,他们为何要在破晓前来到荒城?

难道,这便是重劫的第三重诡计?

为首一人挥了挥手,百余匹黑马齐齐止步,停驻在荒城城墙下。偌大的队伍说止便止,竟没有丝毫声响,显然是久经训练。

借着漫天微薄的星光,相思发现,那些马匹背上还驮着巨大的包袱,包袱上也盖着厚厚的黑布,看不出里边有什么。她正错愕间,那些骑手已纷纷下马,迅速地将这些包裹解下来,整齐地码在荒城城门外,堆起一座小山。骑手们又迅速退回自己的马匹旁边,垂手等着那人的命令。

为首之人一挥手,骑手们齐齐反手从身后掣出一支羽箭,将那些马匹的缰绳深深钉入地面。而后,他们列成一队,抛下了马匹,步行向来路返回。整个过程都是那么的整齐、迅捷,毫无半点多余的声响。

队伍无声无息地从为首那人面前走过。那人却似乎不愿立即离去,他执起缰绳,驻马立于星光下,默默无言。

那人地位仿佛极高,那些同来的骑手们丝毫不敢催促,只得在不远处等候。

良久,那人望向荒城城中的方向,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终于,他翻身下马,即将随那些骑手一同离去。

这一刻,夜风撩起他的斗篷,露出一点隐约的侧容来。

星光照耀在他脸上,显得那么清晰。

城门罅隙后,相思禁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那人错愕回头,一时间脚步声纷沓作响,黑衣骑手们迅捷地形成一个半圆,将他护在中间,重重警卫起来。

相思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微笑,她推开破败的城门,走到那人面前,行礼道:“大汗驾临此地,荒城百姓不胜荣幸。”

那人怔了怔,见相思已认出自己,便也不再隐瞒,他将斗篷摘下,棕色长发在夜风中散开,透出一张英武的面容,正是俺达汗。

俺达汗看了看相思,又看了看四周凄冷的风露,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么晚了,你为何不回城中休息?”

相思抬头看了看即将破晓的曙色,微笑道:“这么早,大汗为何不在营中休息?”那一刻,她仰头看着他,霞光驱散了她脸上的愁云,显出难得的娇俏。

俺达汗心底一声叹息。震惊了北地的莲花天女,拯救荒城的传奇统帅,在此刻,也不过是一个独立于危墙下的少女,在曙色中露出轻轻浅笑。

水红色的衣衫被夜露打湿,贴在她纤细的身上,显得那么单薄。绣帷罗帐,花前月下,才应该是她出现的地方,而命运却偏偏要将她推向烽火战场,让她柔弱的双肩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难道不是一种残忍?

俺达汗收束住心绪,面容一肃:“你与国师的赌约即将到期。为了让荒城能够建造,特意为你送来这些辎重。”

辎重?相思将目光移向那些高高堆起的黑色包裹。

俺达汗轻轻招手,几个人立刻上前,从腰间抽出短刀,在包裹上轻轻一划。沙沙一阵轻响,稻谷、青稞、高粱如流水般泻了出来,发出淡淡的清香。另外几个包裹也被解开,透出里边厚实的毡帐。他们身后,那些被拴在原地的黑马正悠闲地低头吃草,显然也是“辎重”的一部分。

相思却摇了摇头:“感谢大汗的心意,但荒城不能收下这些。”

她微笑着抬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宛如黎明时最后一颗星辰:

“我和荒城要公平地赢下这场赌约。”

俺达汗先是一怔,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介怀:“白银之城的修建,得到了我大蒙古国多方协助,而荒城却没有得到任何支援。正是为了赌约的公平,才要将这些辎重赐给你。”

相思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些随从,每一个都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色斗篷之下。连那些纯黑的马匹,也都在蹄上缠上黑布,以免行动时惊起响声。如此秘密的马队,出现在黎明未破的时刻,显然,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光明正大。

她垂下眸子,轻轻叹息一声:“既是与国师的赌约,荒城便不应该得到大汗的协助。”

她深知,重劫与俺达汗,一为神权的掌握者,一为世俗王权的拥有者。自成吉思汗时代以来,王族与八白室就已达成了神圣的协议,互相扶持,互相守卫,分享人、神两界的权威。无论何时,神权与王权必须保持一致,若两者发生了冲突,便会对蒙古一族产生灾难性的影响。所以,重劫绝不会轻易触犯俺达汗的威严,而同样,俺达汗也不会随便干涉重劫的作为。

重劫作为蒙古国的国师,八白室神权的拥有者,他所建造的白银之城得到俺达汗的助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而荒城不过是叛军的纠集之地,是蒙古铁骑威严下的一条漏网之鱼。无论如何,都不该得到蒙古国的任何协助。何况,从一开始,重劫眼中的这个赌约,便远不是一场公正的较量,而只是一场游戏。只是对她的信念的一次摧残,也是对荒城长达三个月的漫长屠戮。

俺达汗不该帮她,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已经开始跨越那神圣协议所划定的分野,侵犯八白室神权的威严。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已存在了数百年,一旦出现裂隙,将会给蒙古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可以揣度。

相思轻轻叹息,无论重劫怎样对她,她亦不愿看到,这个可能牵动蒙古全族命运的裂痕,因她而生。

俺达汗看着相思,一时默然。

他的确不该前来。他只需要等着赌约期满,作出应有的判决。如无意外,他将亲手将凋敝、残败的荒城推向祭台,亦将亲手开启白银之城的大门,放出其中宛如神魔般的力量,用战争的烈火与鲜血,焚尽整个世界。

但他实在太想看一眼,这一月多以来,荒城有了什么变化。他始终无法忘记,在满天残阳下,那个一身水红的女子,曾执着箭对他脉脉述说。

她要他许给子民们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这个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他生性磊落,很快便将这些思绪抛开,挥手道:“你只管收下,其余的事本汗自会处置。”

相思却依旧摇了摇头,她抬起眸子,柔声道:“可如今的荒城,已不需要大汗的赏赐。”

俺达汗有些错愕,看着堆积如山的黑色包裹,道:“你们需要粮食。”

相思腮畔浮起一丝笑意,她伸出手,指向曙色照临的地方:“大汗请看。”

晨曦已然降临,青色的光芒即将照亮整个大地。随着她手指处,大片稻穗在晨风下轻轻起伏,稻田向前延伸着,一直没入还未完全清明的夜色,也看不出有多么广阔。

俺达汗不禁震惊。

这如何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