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俺达汗为和亲所设的祭天之台。在这座台上,他将与永乐公主一齐携手,祭祀伟大的创世之神梵天,祈求蒙汉两族能够千秋万代,永远交好。

他与公主的婚事,也将得到神圣的梵天的祝福。

公主与可汗的故事,将在这片草原上,万代流传。

蒙族的百姓、荒城的居民们远远地围在这座高台旁,他们身上也难得地穿上盛装,准备点起篝火,杀羊宰牛,庆祝这一伟大的盛事。成千上万的人民聚集在这块平原上,他们衷心地希望,他们心中最伟大的大汗和最神圣的莲花天女,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也引领着他们走向幸福的未来。

一个没有箭、只有自由与富足的未来。

俺达汗仍在作着最后的准备。几日来,高台的搭建、毡帐的布置,都由他亲自督工。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几乎费尽了所有心血,绝不能容许这仪式出现任何的瑕疵。

这座被欢呼与喜幛淹没了的高台上,只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重劫。他端坐在高台正中的石座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他仍然是一身白衣,裹着苍白纤弱的身躯,这让他看上去与这漫天喜色有些格格不入。但他是蒙古国的国师,伟大的成吉思汗墓室八白室的守护者,如此庄重的祭祀,只能由他来主持。

他苍白而纤细的手指伸出,轻轻叩击在石座巨大的扶手上。

那张马尾织成的亡灵之旗,便在扶手上摊开,横过他的膝盖,一直垂到地上,在宫灯的映照下,发出诡异的光泽。

这面描绘了世界地图的战争之旗,曾遍染鲜血与秽土,从今天起,便将成为公主的聘礼。而后,交到蒙古王后的手中,由她锁入妆奁,永远保管。

或许,它将从此沉睡在这个女子的温婉之中,再不会有迎风飞扬的一刻,再不会带来鲜血与征战。

重劫的手指轻轻抚摩着这张旗帜,嘴角挑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高台的周围跪绑着无数牛羊,它们一律都有着洁白的颜色,由十二土默特首领精心选择出来,代表着他们对梵天的尊崇。白色是他们氏族的颜色,这座高台在红色海洋中,如一座孤独的扁舟。

重劫斜倚在石座上,双目中略略含着一缕讥嘲。

他抬起头,仰望漫天繁华。他知道这繁华必将陨落,正如再明亮的灯都会燃尽,再纯粹的白色都会被污染。

终于,十二座金帐开启,满身吉服的俺达汗,率领着十二土默特首领们,鱼贯而出,来到了高台之前。

俺达汗金盔锦袍,立于漫天喜幛中。波斯金锦织出繁复的图案,镶嵌着明珠与宝石,将他英武的身姿衬得更加伟岸。

但他的目光却是如此温柔。

他甚至顾不得向高台上的国师致意,他的目光一直锁在黑河之滨,那条红色道路的尽头。

那里,他的公主将踏上这片古老的草原,成为他的新娘。那里,她将开始永生永世与他厮守,和他一同统治这片浩瀚的草原。

俺达汗心中忽然有了少年般的期待。

终于,在太阳刚浮出大青山的时刻,俺达汗看到了和亲的队伍。

迎面是两匹高头大马,驮着大明与公主的旗帜,跟随而来的,是绵延了数里路的公主随扈,以及那奢侈丰厚至极的嫁妆。

就算在这华贵无比的队伍中,公主的车驾仍是那么显眼。那是由整株的紫檀木雕成的巨大车乘,上面饰满了金色的龙,与银色的凤,龙凤交舞,被七彩的珠宝装点着,尽现中原王族的繁华。

俺达汗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他很想上前,看一眼他的新娘,但他忍住了。因为按照明朝的礼仪,在仪式结束之前,他是不能见到公主的。

他忍不住想象,在凤冠霞帔之下,那慈柔温婉的莲花天女,会是什么样子?

是否还如当日站在落日的余晖下,轻轻折断手中的羽箭?是否会独立于在荒落的城墙下,被风露打湿了双鬓?是否会俯下身,拾起青色的麦穗,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是否会在喧闹的集市中,踏着他奏响的鼓点,跳出一曲凤来之舞?是否会在开满鲜花的青冢前,将手放在他胸襟之上,任她掌心的温度,灼伤了他的心?

会么?

第二十五章 万里关河惊契阔

公主的銮驾停住,几十位喜娘争着抢上,簇拥着迎出满身锦绣的新娘。

俺达汗在司礼监的引导下,在高台顶端等候良久,公主才在礼乐丝竹声中,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俺达汗忽然有些厌恶这演不完的繁文缛节。

他大步向前。

司礼监大惊失色,急忙阻拦,被俺达汗那充满王者威严的双目一照,不由窒住。俺达汗挥了挥手,命令那些喜娘们退后。

在草原上,谁敢忤逆伟大的草原之王?那些喜娘有些惶恐,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俺达汗身影如大青山一般,降临到他们公主的身侧,执起了公主的纤纤柔荑。

很明显地,俺达汗感觉到公主抗拒了一下。他微微一笑。这本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要这么多外人来掺和什么?

他拉着公主的手,一起向重劫走去。

公主跟随着他,她的面容被大红的喜帕遮住,看不清是喜悦,还是忐忑。

两人站在重劫面前,也站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

重劫缓缓站起,如雪的白袍拖在祭台上,他就如上天降临的使者,满手捧着梵天所赐的祝福,轻轻挥洒在两人身上。

俺达汗跪了下来,跪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他衷心地奉献着他的虔诚,祈求梵天为他的婚姻赐福。

头披红纱的公主,却依旧站立着,目光被遮住的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喧天的喜乐中,她显得那么惶惑。

重劫注视着他们。

可汗与公主。吉祥与灾劫。

命运的丝线在他指间缠绕着,幻化出一个个古老的符箓。

悲欢苦乐,梦幻泡影。一切都如最朦胧的谶语,只需要一个字,就足以让山陵改换、人事皆非。

一如眼前的两人,一站一立,正等待着他的祈福。

白色的马鬃,是蒙古人最虔诚的象征。只要将这缕马鬃缠绕在一对新人的手指上,他们就会在梵天的注视下,结为夫妇,再也不会分离。

那是最神圣的誓言,也是最真诚的祝福。

重劫伸手,轻轻将马鬃缠在俺达汗的指上,慢慢拉长,拉向公主。

他知道,这幕戏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苍白的手指突然轻轻动了动,似乎要拂去马鬃上的一粒尘埃。

一缕微风不知从何而来,恰好将凤冠上的红色喜帕掀起一线。

俺达汗正在凝视着他的新娘。纵使看不到她的容颜,这单纯的凝视也让他感到幸福。他仿佛看到了她乌黑的垂发,清丽的容颜,以及为苍生而坠落的泪。

他知道,她拥有的不仅仅是莲花天女的慈悲,还应该拥有作为草原女主的尊严。

他永远记得,在答应互市的那一刻,她脸上所泛起的笑容。这笑容曾是那样深沉地震撼了他。那一刻,他同样无比欣喜。之前他从无法想象,一个女人的笑竟会让他感到如此幸福。

此后的每天每刻,他都会看到她的笑,他生命中的每天每刻,都将如此幸福。

比坐拥天下、万国来朝还要满足;比永恒都城、无尽疆土还要珍贵。

但这一切终结在喜帕吹起的一瞬间。

俺达汗的笑容倏然凝固——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在珠绕翠环之下,这张脸亦美丽无比,带着皇家的华贵与雍容。

却没有那如莲的温婉。

不是她!

俺达汗如蒙雷击,霍然起身,一把将公主的盖头拉下。

永乐公主大惊。她料不到,这北方霸主、一国之汗、她未来的夫君竟会如此鲁莽!她不由退开一步,厉声道:“大胆!”

俺达汗的心在这瞬间坠入了寒冰炼狱。

一条条绯红的喜幛,都仿佛化为白色帐篷上的裸露的伤口,鲜血淋漓地割开道道裂痕,带来穿透骨髓的阵痛。

这位带着銮驾与凤冠而来的女子,竟不是他神驰想象的那个人!

俺达汗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肩,钢牙紧咬:“公主呢?她在哪里?”

随嫁的喜娘、太监见俺达汗骤然狂怒,急忙冲上台来,想要护住公主。但他们不敢冒犯俺达汗之威严,只好跪倒在地,凄声道:“大汗息怒,请千万不要伤害了公主的万金之体!”

俺达汗狂怒之极,这些日来的思念此时全都化为被欺骗、被羞辱的怒火,他忍不住迸出一阵冷笑:“万金之体?她算什么万金之体?”

眼前倏然一道寒光闪过,俺达汗心神动荡之际,竟来不及闪躲,肩头立即迸起一道血光,吉服碎裂。

剑光执在那身穿公主衣衫的女子手中,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道:

“你敢侮辱我,野蛮人!”

剧痛阵阵传来,俺达汗不去理会,他身上的狂怒让随从不敢靠近,更痛的,却是心底的伤。眼前这女子凶狠、凌厉,哪有半点温婉柔媚之气?

哪里是他的莲花天女?

一名老太监抢上来,颤巍巍地对公主道:“公主,还不赶紧向大汗赔个不是…”

公主厉声道:“不要管我!你们将我软禁了三个多月,又让我嫁给这番邦蛮子,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她猝然住口,眼泪禁不住流下。

她是真正的永乐公主。

天授村中,自从相思穿了她的衣衫离开后,她便蜷缩在井底哭泣。直到地面没有任何声响,她还是不敢爬上去。她害怕看到满地的尸体,也害怕看到穷凶极恶的蒙古人。

她在黑暗中低声哭泣,不知道下一刻会怎样。

良久,她看到了一丝光芒。她忍不住向那道光走去,那是一扇小门,门后是一个奇异的世界。

这是一座神秘的宫殿,里面应有尽有。宫人都穿着很古老的衣服。他们见到公主,都极为好奇,争着请她做客,问她外面的事情。听到她说现在已经是明朝了,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此后的几个月里,井中之人每天都拿出珍肴美馔来招待她,却不许她离开。直到有一天,井中之人说要玩一个游戏,他们每个人都钻到一个木盒子去,然后严实地盖上。他们说这会让他们青春不老。公主也钻了进去,可等她钻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御花园中了。

而后,她听说了和亲之事。

她当然极不情愿,一心抵抗。却不知父皇受了什么蛊惑,不仅满口答应下来,还托病不肯见她。这让一直饱受宠爱的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她并不知道,她的叔父吴越王向嘉靖说起,她曾沦陷在俺达汗军中数月。其间,俺达汗对公主暗生情愫,有意与明交好,故力阻国师南下计划,向明朝提出互市、和亲等策,若嘉靖应允,可保一世之内两国不起烽烟。

公主陷入敌军,便是皇室之耻,无论如何也难洗刷。幸好俺达汗遣使和亲,才算遮了这一桩丑事。更何况,目前蒙古大军驻军长城以北,战事在即,明朝殊无胜算,俺达汗既然诚心和亲,用一个公主换来万里江山、一世和平,实在是太划算不过。于是,嘉靖果断地下旨应允此事,并言群臣若有异议者,一律廷杖二百。他害怕永乐不愿远嫁,托人来说情,干脆装病不见,一面下旨催促此事速成。

终于,永乐一面哭泣着,一面被强行送上了北去的马车。

她不想离开中原,不想永远定居在这荒凉的草原上。这里没有山侬水软,没有声色犬马,只有简陋的毡帐、粗鄙的饮食,以及走一千里都是一模一样的风光。

虽然她自幼便已知晓,作为公主,无论父皇多么宠爱她,最终也逃不过成为功臣奖赏的命运。她也已准备接受这个现实,但总奢望着,上天能赐她一段幸运的姻缘。当凤冠揭开,一个仙风道骨的少年正站在红烛摇影下,对她微笑。

无论如何,俺达汗实在不是她心目中的良偶。

身为皇室贵胄,她可以得到一切,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荒凉的草原上风雾苍茫,之后的漫漫岁月,让她如何渡过?

更何况,她未来的夫君,竟在婚典上强行撕下她的盖头,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公主!

她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和亲来到这荒凉污秽野蛮偏僻的塞上,已经让她感到受尽委屈,现在这个举止粗鲁的大汗居然一口咬定她不是公主,不是“她”!

永乐公主胸口起伏,眼泪忍不住落下。

她金枝玉叶,天皇贵胄,竟然成了别人的替代?

她猛然将长剑掷出,铮的一声,摔在俺达汗面前。

“我受够了!野蛮人!”

她竟无视俺达汗的震怒,穿过所有人的目光,向来时的銮驾走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她的背景。

永乐公主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她低头走进来銮驾,催促侍从起身,还不忘冷冷重复了一次:“粗鄙的野蛮人!”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人心头炸响,带来刻骨的羞辱与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