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土默特首领忘记了神圣的仪式,他们单膝跪地,双手擂击着地面,发出一阵阵怒吼。

那是蒙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这声节整齐而单调,却几乎撼动了巍峨的大青山。

声节一浪高过一浪,冲激着高台。

公主的銮驾在夜色中匆匆离去,越行越远。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都聚集在俺达汗身上,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上去,将这个侮辱了大汗的刁蛮公主抓住,任凭他处置。

但俺达汗却伫立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握着喜帕的手发出咯咯轻响。

重劫缓缓起身。

他的手中,托着那张巨大的亡灵之旗,亦是八白室尊严的象征。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神明的指示。

重劫来到俺达汗面前,静静凝视着他:“大汗,神圣的梵天说,他受到了羞辱。”

蒙古人猛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啸声,他们的心中也充满了羞辱!

重劫缓缓跪倒,将亡灵之旗托起,淡淡道:“听说,中原的皇帝若瞧不起外邦之王,就会命人冒充公主,前去和亲。有时是最低贱、最粗鲁的女奴,他们的史官还会写下来,当作后世人的笑柄。”

他抬起细长的眸子,注视着俺达汗,微微冷笑:“大汗放弃了不朽的功勋,放弃了三连城的使命和天之可汗的尊严,却换来这样的羞辱。那自以为是的懦弱民族,亵渎了梵天的神谕,亵渎了您的真诚,也亵渎了非天之族血脉中的骄傲…”

他抬起头,直视着俺达汗:“如今,却用什么来洗清这羞辱呢?”

俺达汗双目血红,缓缓跪倒。

剑,就横在他身前,还染着他的血。

仿佛一名水红的女子,对他盈盈浅笑。

却被锁闭深宫,与他永远有缘无分。他是番邦之主,是野蛮人,是史书上的笑柄。无论他互市、和亲,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他心中的慈悯完全湮没,回归为那个冷酷的王者。

他的心中,只有铁与火,不再有青色的城池。

不再有永恒。

一点点,他抬起头。

血肉感受着缠绕在手指上的白色马鬃。这梵天祝福的契约已经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在哪里?

他是否该像个真正的王者,用剑与火去夺取他的女人?

俺达汗的手握紧,缠绕在他手指上的马鬃砰然崩裂,纷纷扬扬飘落。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大汗。

锵然龙吟,他猛然将剑掣出。

他紧握那柄剑,让剑刃一寸寸割破自己的手腕。

那一刻,颌下红缨震断,金盔落地,棕色长发披散下来,缓缓落在他肩上、身上。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惊惧。

王者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他们不知道这位曾屠城万里、灭国无数的大汗,将要以什么方式发泄狂怒。

剑光凌乱,台上的喜幛和他身上的锦袍被搅成华丽的褴褛。长剑突然脱手而出,钉在高台上,犹自嗡嗡乱颤。

他猛地挥手,汩汩鲜血地从腕底割开的创口流出,泼洒向重劫托起的漆黑的亡灵之旗。

王者之血迅速没入了马鬃,将描绘着中原疆土的地界完全染红。

俺达汗一把将旗帜从重劫手中抓起,挥向夜空。

猎猎夜风中,旗帜浴血飞扬,披落在他身上,散开漫天阴霾。

为了迎接这场盛典,他将这面旗拆下,作为给她的聘礼。他曾发誓让这面旗不再飘扬。但现在…

他双目赤红,用力攥紧亡灵旗的边缘,一字字道:

“蒙古的勇士们,你们的大汗受了侮辱!”

“他的女人被夺走,汉人们希望他像奴隶一样咽下这份羞辱!”

“他能吗?”

他狂烈地怒吼道。

蒙古荒蛮的血脉沸腾起来,他的怒火感染了所有士兵,在草原上炽烈地燃烧起来。他们一齐狂呼道:

“不能!”

俺达汗身躯挺直,看着这与他一起浴血奋战多年的勇士们。

“你们能吗?”

主辱臣死。

这么多年来的征战,俺答不禁是一位大汗,更是一位兄长。他的威望,即使是今天,仍在塞外草原上广为流传着,人民爱戴他,景仰他。

你们能吗?

“不能!”

几乎是撕裂般的声响贯穿大地,所有的兵刃被举起,直指苍穹。凄厉激昂的呼啸声几乎淹没整座草原。

俺达汗双手举起,漆黑的亡灵之旗覆盖在他身上,他就像是第一代非天之王,将带着无敌的勇士们,用鲜血与秽土,让这个伪善的世界分崩离析!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丝恍惚。

漫天红纱,是她看他的眼眸。

这是她期望的么?

俺达汗忽然感到一丝刺痛。

他一咬牙,将这些全都自心头抹去。他厉声啸道:

“战!”

这简单的字节宛如沉闷的郁雷,轰击着苍茫的天宇。轰然一声,怒放出的欢呼声几乎响彻了整个丰州滩。几乎每个蒙古人都声嘶力竭,重复着这个字:

“战!战!战!”

千年来,战争,几乎已深深浸染在蒙古人的血脉中,虽然互市为他们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他们仍然更愿意用战争取得这一切。

战争的荣耀照耀着他们,他们期待用一场征服来让荣誉再度在草原上蔓延。

他们要用千万人的鲜血,来洗刷大汗的耻辱!

重劫淡淡地笑了。他苍白的眸子隐藏在白袍后,透出通透如琉璃的光彩。

草原狂躁、暴戾,似乎都与这双眸子无关。

这双眸子只是看着一切,一切都会按照他已经划定的布局前行。

没有一丝偏差。

北方,宏伟的三连城隐没在苍茫天地之间,仿佛上古得到神明祝福的第一位非天之王,指引着蒙古一族向血与火走下去。

王勋坐在城头,羽扇纶巾,愁眉苦脸。

他在沉思。

沉思是诗之源头,但儒将王勋此时却没有诗兴。他只觉得无比悲伤。

红泥小火炉依旧燃着,玉林卫依旧那么宁谧,他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总兵。但,为什么,老天对他这么残忍呢?军国大事,为什么总是没有他的份呢?

他永远都是传小道消息的,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做一次小道消息的主角呢?那是他毕生的理想啊。

他摇了摇头。城中仍是一片歌舞升平,他的痛苦是那么深邃,没有人能懂得。

他拿起一杯茶,茶已冰冷。不过这对他没有影响。

失去那么多粮草,未能亲与国家大事,对他造成了双重打击,让他食不知味。

他叹着气,忽然,全身僵住。

一股浓黑的烽烟正从地平线上燃起。

他猛地放下杯子,风一般奔下城楼。

城楼下,永远拴着一匹马。那是王勋用三千两银子买来的,马上永远装着九斤干粮、十一张全国通兑的银票,一壶清水。

他一言不发,翻身上马,打马狂奔。

一阵风吹过,满空烟尘顿起。玉林卫中的军民,忽然感到一阵压抑式的心慌。他们全都停下了手头上做的事,慌乱地张望着。

城头上的哨兵突然凄厉地叫了起来:

“蒙古人打过来了!蒙古人打过来了!”

城中顿时一片大乱,所有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平民,全都将手中的东西一抛,慌乱地向家里奔去。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收拾最值钱的东西,逃!

烟尘,在这一刻达到最浓。

一团巨大的黑影骤然在空中出现,一声暴响,玉林卫的城门被轰成碎片,黑压压的蒙古骑兵狂涌而入。

杀戮,在这一刻开始。

战争,一旦开始,就绝无怜悯。

骑兵仿佛一团战云,滚过玉林卫的城池。他们疯狂地斩杀着每一个活物,如刈草木,鸡犬不留。

鲜血,染红了如雪刀刃,染红了青苍的大地。

一个时辰之后,火光冲天而起,宣布这座城市已成为一座死城。

没有一个活口留下,只有功勋与战利品。

蒙古骑兵狂流一般没过玉林卫,向前涌去。他们绝不做任何停留,一旦杀尽之后,就第一时间冲向下一座城池。因为他们知道,会有专门的部队将他们的战利品运往草原。等凯旋之后,他们将从大汗手中接过属于他们的战利品,绝不少一件。

狂烈的马蹄声撼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王勋心急火燎地奔驰着。他总是嫌那匹价值三千两白银的马不够快,他毫不怜惜地鞭打着。

突然,他狂笑了起来。

这次,他总算是亲身经历了国家大事,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

王勋只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被颠簸出了胸腔。当他看到长城那巍峨的城墙时,他才松弛了下来。他几乎是尖叫着冲入了长城。

“快!快关城门!快发狼烟!蒙古人打过来了!”

他一阵风般窜入了城门,敦促着守城之人。

“淡定。”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来。

这不是他的口头禅么?怎么会在这里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