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情互慰结知交

 

  华天风说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也只能希望他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他们都有一身武功,虽然不习水性,总比常人体质强壮,能够忍受饥寒,未必就会丧命。只要被水流冲到岸边,或者碰到过路的人,那就有救了。”

  江海天心想,在这荒山冰谷之中,哪会有过路的行人,至于希望水流把他们冲到岸边,这更属渺茫之事。但事已如斯,急也急不来了。

  华天风口里安慰江海天,心中也是难过之极,云琼兄妹是跟他出来的,倘有三长两短,他将来有何面目再见云召?云琼兄妹的内功远不如唐努珠穆,得救的希望比唐努珠穆还要渺茫,说到责任的重大,云召是将儿女付托给他的!心情的沉重,华天风比江海天更甚,不过他是历尽沧桑,饱经忧患的老年人,遇上事情,却要比江海天这样的初出茅庐的少年镇定多了。

  江海天方寸已乱,一切都由华天风作主,离开了险地之后,江海天道:“难道咱们就只能听凭天命,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华天风道:“你意下如何?”

  江海天道:“求义父指点。”

  华天风道:“你得把信息告诉唐努珠穆的家人。”

  江海天定了定神,想起了谷中莲,说道:“不错,珠穆本是为他的妹妹而来的,不管我这师弟是生是死,我都应该先把他的妹妹找到。”

  华天风道:“我与你分道扬镳,这里无路可通,我要翻过这座山追踪冰河的源头,万一发现他们,我可以立时将他们救治。”

  江海天道:“干爹,你一个人翻山过岭,我不大放心。”

  华天风说道:“我平日采药,山路是走惯了的,翻过这座山不比刚才上灵鹫峰那样要冒奇险,你尽可放心。海儿,你一个人到昆布兰国,人地生疏,他们两国又正有着纠纷,你要找的是马萨儿国的公主,到了昆布兰国,只怕周围都是你的敌人,你更得小心在意!唉,本来你先回到马萨儿国,把这消息带给珠穆的大哥叶冲霄要好一些,但他妹妹的事情也是急不容缓的,而且此地又已是昆布兰国的国境了,我也不想阻拦你了。总之,你一切都得自己小心。”

  两人彼此关心,互相叮嘱,最后也只能分道扬镳。华天风临分手时说道:“我要是找到他们,会赶到昆布兰国的京城与你相会。你此去也请顺便打听打听你碧妹的消息。”江海天道:“不劳嘱咐,我自会留心。”但他心里可感到一阵惭愧:“义父对我如此关怀,实在比我对碧妹的关怀还多得多!”

  江海天怅怅惘惘,独自前往昆布兰国,按下不表。

  且说唐努珠穆在洪流之中挣扎,好不容易窜出水面,吸了口气,一个浪头打来,又遭没顶。幸亏他内功深厚,换了口气,便可以支持不少时候。在激流急湍之中,他始终紧紧地抱着云璧,不敢放松,每次窜上水面换气之时,也带着云璧露出头来。

  水底比水面暖和得多,因为深水最寒冷的时候也经常保持着摄氏四度,所以只有上层结冰,下面是永远也不会结冰的。因此云璧虽然功力较弱,还不至于冻僵。

  唐努珠穆不懂水性,在激流急湍之中,心里发慌,功力虽高,渐渐也感到筋疲力竭,腹中又饥又渴,双眼也渐渐发黑了。云璧在他怀抱之中,最初还会挣扎,过了一会,竟是全无动弹。

  唐努珠穆心头发冷,“难道我们二人竟然命丧于斯?我死了不打紧,却累了云姑娘。”心念未已,忽觉水流渐缓,原来已流出了两峰夹峙的窄谷,河面宽广,地势平坦,水流当然就没有那么湍急了。

  深水中有条怪鱼游来,发出闪闪萤光,原来是冰河中独有的一种鱼类,名为“珠鱼”,身长不及一尺,却有二百粒左右能放光的骨珠,如遍布明灯一般。唐努珠穆正感饥渴,但却不敢生吃这种怪鱼,他借着“珠鱼”所发的光,抓到了一条河鳗,挣扎着窜出水面,忽见面前有一块巨大的浮冰,再往前面,浮冰更多,一块接着一块,就似水面上搭起了一条浮桥,一直连到陆地。原来冰河到了此处,已远离了那座火山,空气寒冷,浮冰已是甚为坚厚,再往前面,连河面都结冰了。

  唐努珠穆心中大喜,精神一振,咬着河鳗,腾出一只手来,抓着那块形似磨盘的坚冰,猛地一个翻身,将云璧带上浮冰,当下吸了口气,施展轻功,好在河面浮冰遍布,两块浮冰之间,最多的距离也不过一丈,唐努珠穆虽然精疲力竭,腾身纵跃,还勉强可以对付过去,不消多久,他抱着云璧,已是安全到了陆地。

  唐努珠穆将云璧放了下来。唤了两声“璧妹”,云璧双眼紧闭,面色青紫,丝毫也没反应,只见她小腹鼓胀,显然是被灌进了许多冰水了。

  唐努珠穆顾不得疲倦,更顾不得男女之嫌,当下就给云璧推拿,过了一会,云璧喉头咯咯作响,唐努珠穆握着她双脚,倒提起来,云璧吐出了腹中积水,双眼也才慢慢张开,但仍是气息奄奄,说不出话来。唐努珠穆一掌贴着她的背心,以本身真气输送进去,助她血脉流通,又过了半响,云璧这才“嘤”然一声,叫了出来。

  唐努珠穆柔声唤道:“璧妹,醒来,醒来!”云璧张开了眼睛,茫然问道:“我这是做梦么?这是什么地方?”唐努珠穆道:“是像一场恶梦,好在已经过去了。”云璧渐渐恢复了记忆,说道:“啊,我记起来了,我被那姓文的恶贼所擒,地面突然裂开,洪水涌出……哦,穆哥,我明白了,是你将我救起来的!你把那恶贼打死了么?”唐努珠穆道:“不用我动手除他,他已经遭到报应了!我看着他被你的哥哥一掌打翻,随即沉没在漩涡之中了。”

  云璧听得惊心动魄,忽地叫道:“不好!”唐努珠穆道:“怎么?”云璧道:“你可有看到我的哥哥么?在咱们被洪流卷了之后。”唐努珠穆道:“咱们已然脱险,我想你哥哥大约也会安然无事的。”云璧忧心忡忡,说道:“我哥哥不会游水的,除非有人救他。”

  唐努珠穆笑道:“我也不是不会游水吗?但咱们毕竟还是上了岸了。”云璧心情稍稍放松,说道:“但愿他也像咱们一般逢凶化吉。”她神智尚未完全清醒,一时间还未想到唐努珠穆之所以能够脱险,乃是由于他本身功力深湛的缘故,而唐努珠穆举自己为例,也是有意要如此安慰她的。

  云璧醒来之后,唐努珠穆当然不好意思再抱着她了,她离开了唐努珠穆的怀抱,又冷又饿,身体渐渐发抖,唐努珠穆道:“我捉到一条河鳗,这里无法举火,你忍着点儿,把它生吃了吧。”云璧颤声说道:“我,我不敢。”

  唐努珠穆笑道:“你闭了眼睛,捏着鼻子。”他将那条河鳗一片片的撕开,送进云璧口中,让她慢慢咀嚼。河鳗功能补气行血,云璧虽然觉得腥味难受,但饿不择食,也只好闭着眼睛,把它生食了,腹中一饱,精力渐渐恢复,便觉得暖和了许多,只是衣裳全湿,怪不好受。

  云璧张开眼睛,见那条河鳗已只剩下一堆鱼骨,歉然说道:“你怎么不吃一点儿,全都给我了。”唐努珠穆道:“我不饿。”其实他也感到腹中饥饿,只是他内功深湛,却还可以勉强支持得住。

  唐努珠穆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只见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除了冰雪和石头之外,什么都没有。唐努珠穆暗暗吃惊,心想:“可到哪里去找食物充饥?还有璧妹的衣裳也要替换。”他知道河中有鱼,但他刚刚脱险,思之犹有余悸,且又已是力竭精疲,怎敢再跳进冰河冒险?

  正在心里发慌的时候,忽听得一缕箫声,隐隐约约的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音细而清,抑扬顿挫,十分动听。云璧精神一爽,说道:“你听,有人吹箫,说不定这里有人家呢!”

  唐努珠穆却不由得吃了一惊,这箫声远远传来,却听得清清楚楚,显然这人的内功非比寻常。这也还罢了,更令得唐努珠穆惊奇的是,那人所吹奏的曲子,正是唐努珠穆在灵鹫峰上所曾经听过的,那白裘少年临走时所吹过的那支。

  唐努珠穆暗自寻思:“想不到这神秘少年也在这儿,不知华姑娘是否也给他带到此间来了?”随又想道:“这少年不知是友是敌?虽然从种种迹象看来,他对华姑娘尽心看护,应该是个好人,但究竟还未摸清他的底细,人心难测,总还是小心一点为妙。何况他又是和天魔教的副教主同在一起,我若贸贸然去求他们相助,倘若他们忽然翻脸,江师兄不在这儿,我的气力又未曾恢复,决计不是他们对手,我吃亏不打紧,只怕还要连累了云姑娘。”

  云璧道:“穆哥,你在想些什么?这里若有人家,那咱们就是绝处逢生了,你还不高兴吗?”唐努珠穆道:“璧妹,那边有个岩洞,你躲进洞里去,等我回来。我要看清楚是甚人家,才放心让你也去。”云璧笑道:“我的衣裳里外全都湿了,这个样子怎好去见生人?你叫我去我都下去呢。你至紧要给我借一套衣裳回来。”

  唐努珠穆陪云璧进入岩洞,洞里倒很洁净,只是风从洞口吹入,风势很大,唐努珠穆问道:“璧妹,你觉得好些吗?冷不冷?”云璧盘膝打坐,笑道:“我吃了那条河鳗,暖和多了,我正想吹干我的衣裳。穆哥,你没有吃过东西,我倒是担心你跑不动呢。”

  唐努珠穆笑道:“你顾虑得是,那么我也先练一会功吧。免得半路上晕倒,你在这里空等,可就要干着急了。”其实唐努珠穆功力深厚,即算绝食几天,他也还禁受得起,不过,他要提防意外,却不能不先恢复几分功力。

  金世遗传给他的内功甚是神奇,尤其在他服食天心石之后,天心石是热性最烈的药物,与他本身的内功结合,早已练成了一股纯阳之气。他盘膝而坐,默运玄功,不消多久,头顶上就似有一个蒸笼一般,散发出热腾腾的白气,衣裳渐渐干了,虽然还是感觉饥饿,但已远远不似刚才的难受,功力也恢复了几分。云璧在旁,好生羡慕。

  唐努珠穆活动活动了手足,说道:“好,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这时已是午夜时分,白雪皑皑,映着月光,周围景物,似是蒙了一层薄雾轻纱,虽然隐约朦胧,却也可以看见。唐努珠穆在雪地上施展轻功,过了一个山坳,地气似乎暖和了许多,前面有十几株树木,再过一会,树木后面的房屋也看得清清楚楚了。

  这一排房屋倚山修建,气势不凡,屋顶所铺的全是琉璃瓦,在明月积雪之下,更显得金碧辉煌。唐努珠穆暗暗纳罕,寻思:“这少年不知什么来历,真是古怪得紧!在灵鹫峰上他独住冰屋,在这里却又有王宫一般的屋宇。我且先摸一摸他的底细再说。”

 

  箫声再起,唐努珠穆虽不甚通晓音律,也听得出那是一支哀怨缠绵的曲子,心想:“这少年有什么心事?唔,莫非他是为华姑娘起了相思?”这箫声等于给他引路,当下唐努珠穆施展绝顶轻功,飞进了围墙,很容易的就找到了吹箫人的所在。

  那座房子后面有一棵大树,虽然枝叶光秃秃的,但也还可以藏身。唐努珠穆躲在树上,往下一瞧,不觉愕然!

  只见吹箫的竟然是个女子,这时她正在放下玉箫,曼声吟道:“非关惜别为怜才,几度红笺手自裁,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迫方回:无多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这是当代诗人黄仲则的一首名诗,唐努珠穆习过汉学,虽不甚精,也约略听得懂那诗中之意,诗中说的是一个痴情女子,一心要追随她的心上人,但终于不能不分离。诗人怀念他的红颜知己,盼望她旧燕归来,可是却只怕未必能如所愿了。

  唐努珠穆心头一震,看了又看,尽管这女子改了服装,但从声音笑貌,却仍然可以认得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那灵鹫峰上所见的少年,连她手中所持的那支玉箫也是一模一样。

  唐努珠穆刚从一个恶梦中醒来,如今又似坠进一个恍惚迷离的梦境中了:“想不到他、他竟然是个女子!”

  要知唐努珠穆为了他妹妹的缘故,也似江海天一样,希望华云碧另缔良缘,而那灵鹫峰上的少年,正是他们希望之所寄,那少年救了华云碧,要是他们二人爱上,那也正是顺理成章之事,江海天的难题也就可以不解自解了。哪知他们想得很美,却不料那“少年”竟是女儿身!唐努珠穆不禁茫然若失,几乎从树上掉下来。

  这意外的发现令得唐努珠穆心神不定,一时间不知是进去见她的好还是就此走开。那女子放下玉箫,叫道:“玛依!”一个侍女从里间揭帘而出,笑道:“小姐,你深夜不睡,还是在为那位华姑娘操心么?”唐努珠穆恍然大悟,这才想到那一首诗所说的那个痴情女子,与华云碧目前的情况正是甚为相似。那女子凄然说道:“华姑娘是很可怜,但天下可怜的女子,也不止她一个。”

  那侍女道:“嗯,小姐,我知道你也有着心事。公主怎么样了?”那女子道:“我正在等待她的消息,说不定等下会有人来。玛依,我不方便走开,你给我去一趟。”那侍女道:“请小姐吩咐。”那女子道:“你去看看他们醒了没有,可不许惊动他们。”

  那侍女道:“我知道。要是他们醒了?”那女子道:“你偷偷听他们说什么,回来告诉我。”那侍女“噗嗤”一笑,道:“这样的妙事,亏小姐想得出。将来可不知道华姑娘是埋怨你呢,还是感激你呢?”那女子笑道:“你要知道,那就快些儿去看看他们的动静吧。”

  唐努珠穆听了,疑云骤起,不禁暗自寻思:“她用的是‘他们’二字,其中有一个已知道是华姑娘了,可不知道另外一个却又是谁了?”好奇之心大起,待那侍女走了一段路,他就从树上下来,悄悄的跟在她的后面。

  唐努珠穆怕她发现,不敢走得太近。只见那侍女穿过回廊,绕过假山,走到了园子当中的一个小湖旁边,停下了脚步。这小湖是人工开辟出来的,湖中有个小岛,岛上有间屋子。湖上有浮冰片片,但却也有朵朵青莲。那是一种异种莲花,在冰天雪地之中也能开放的。

  冰湖之中青莲盛开,倒是一种罕见的奇景。但唐努珠穆却是无心观赏,只是想道:“既没有船,也没有桥,可怎么过去?华姑娘想必就是被囚在那间屋子里面了。那女子将她囚在这儿,自是防备她逃走的,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在灵鹫峰上,她对华姑娘小心看护,到了这儿,却又似敌人一般防范,真是古怪透顶,令人莫解。”

  心念未已,只见那侍女掏出一条蝇索,振臂一挥,呼的一声,那条绳索横过湖面,索端有个尖钩,钩着了对面的一棵树,那侍女将绳索的另一端在这边的一端树上打了个结,手攀绳索,捷若猿猴,很快的就到了对岸。唐努珠穆心道:“这侍女武功倒也不弱。”那侍女一到对岸,就把绳索收回去了。那条绳索本来是在树上打了个结的,那侍女的手法甚为奇妙,到了那边,只见她将绳子轻轻一抖,结子便即解开,长虹一般的掣了回去。

  湖面虽然不是十分宽广,但从岸边到那小岛,也有六七丈宽,唐努珠穆即算功力恢复,也不能一跃而过,何况他现在由于饥饿的缘故,气力只及原来的三成?这时那侍女已走到那座屋子门前,她根本不知道后面有人,毫无警戒,全神贯注的将耳朵贴着窗子偷听。唐努珠穆蓦地得了个主意,折下两枝树枝,先把一技抛进湖中,立即腾身飞起,在半空中打了个筋斗,落下来时,脚尖正点着那枝树枝。

  唐努珠穆仗着超妙的轻功,脚尖一点树枝,鞋底未湿,身形已是迅又掠起,再抛下第二枝树枝。原来他是怕湖面的浮冰太薄,难以借力,故而改用树枝垫脚的,这两枝树枝就等于两块踏板,唐努珠穆两个起落,便飞过了这六七丈宽的湖面。当他第二次跃起,人在半空,脚尖尚未着地之时,便听得屋内传出了一个惊喜交集的女子的声音,叠声叫道:“海哥,海哥!”正是华云碧的声音,这虽在唐努珠穆意料之中,也自好生欢喜,心想:“这次终于找着华姑娘了。”

  那侍女全神贯注的偷听屋内的动静、唐努珠穆差不多走近她的身边,她才蓦然发觉,还未曾叫得出声,唐努珠穆出手如电,已是迅即以“隔空点穴”的功夫,点了她的穴道。

  就在此时,只听一个带着苦涩味道的男子声音说道:“我是云琼,华姑娘,你还认得我么?”华云碧“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怎么是你?咦,这是什么地方?我是在做梦么?你又是怎么到了这儿来的?”敢情是云琼已醒了多时,而华云碧则刚刚才醒。云琼大约是因为浸在冰河之中,为时过久,说话带着重伤风的鼻音,因而就显得有些苦涩的味道。不过,也许是因为华云碧一醒来就将他错认作江海天,他感到满不是味儿。

  华云碧在这屋内那是唐努珠穆早已料到了的。但云琼也在这儿,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这一瞬间,他也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