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琼道:“只怕这真是一个荒唐的怪梦,我分明记得我是掉进冰河了的,糊里糊涂的一觉醒来,我就躺在这里了。奇怪的是我的衣裳已换了一套干的,你又在这儿。我以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原来你也一点不知!华姑娘,我不是有心闯进你的屋子的。”

  华云碧道:“这并不是我的屋子。咦,这么看来咱们都是受了人家摆布了。”云琼道:“你打开门看看,外面是什么地方?”过了一会,他自己在自言自语道:“奇怪,这房子是没有门的。”

  这是一间十分坚固的石屋,里外都找不到门。唐努珠穆心想:“敢情这又是像灵鹫峰上的那间冰屋一样,是要从地道进去的。”他本待出声叫唤,但听得华云碧说到那“摆布”二字,他心中一动,却又忍着了。心想:“怪不得那侍女说她小姐,这样的恶作剧也亏她想得出!嗯,不过,这也未必是恶作剧呢。”

  忽听得华云碧道:“我倒有点想起来了!”云琼连忙问道:“怎么?”华云碧道:“似乎有一个白衣姑娘是时时在我身边的!”

  云琼甚是纳罕,问道:“怎么说是似乎?”华云碧道:“我一直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了,似乎有许多人来看过我,有我爹爹,有仲叔叔,有你们兄妹,还有,有江海天。”云琼笑道:“这全是梦境。”

  华云碧道:“不错,那白衣姑娘也是这么告诉我的,说这是梦境!唉,我是像在做着无休无止的梦,什么都弄糊涂了。是梦是幻?是假是真?我都已不能分辨,那白衣姑娘到底是真人还是幻影,我也不敢断定,所以只能加上‘似乎’二字。”

  她忽地“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云琼吓了一跳,原来是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指头,说道:“很痛,很痛,现在大约不是梦了!”

  云琼道:“你的爹爹,你的海哥,这些人都是你梦中所见的幻影,唯有那个白衣姑娘,我看一定是个真人,就是她救了你的。”华云碧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我还想起了,她曾经对我说过好些话。”云琼连忙问道:“你还记得她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在这瞬间,华云碧又是悠然存思,茫然若梦,似乎根本听不见云琼问她什么,云琼一时急了,也顾不得冒昧,不自觉的便摇了摇她的手臂,说道:“华姑娘,你怎么啦?”

  房中有对红烛,用玻璃灯笼罩住,烛光吐艳,华云碧的双颊也显得一片晕红,她忽地似是在梦中醒来,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爹爹和海天他们都是幻影?”云琼笑道:“因为这半个月来,我天天都和他们在一起。”华云碧似喜似惊,说道:“你和他们在一起的?嗯,他们怎么啦?”云琼道:“说来话长——”正待将所经历的事情细说,华云碧忽又露出恍惚迷离的神气,说道:“你说是幻影,怎么就似不久之前,我分明听得海天在大声叫我,那好像不是梦?”

  云琼道:“那的确不是梦。我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少时候,但最近的事情我还是记得的,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你的爹爹和江海天曾经上过灵鹫峰,他们怀疑你在那灵鹫峰上。敢情这是真的,你是在灵鹫峰上听到江海天的声音了!”

  华云碧道:“你们怎会到那儿来的?那灵鹫峰在什么地方?”云琼道:“我和海天他们一同到昆布兰国来的,我听说那灵鹫峰是在昆布兰国与马萨儿国交界的地方……”华云碧忽又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了,江海天他是要往昆布兰国去看他的莲妹的。”声调苍凉,唐努珠穆在外面偷听,虽然看不到她,也想象得出,她这时候一定是一脸失望的神情。但唐努珠穆也在奇怪:“她怎么会知道的?”

  唐努珠穆心念未已,只听云琼已将他心里想问的说话问了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华云碧目中蕴着泪光,哽咽道:“海哥的心上只有他的莲妹,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了。”云琼想问的乃是她怎么知道谷中莲现在昆布兰国,却不料华云碧答非所问,吐露了她心底的哀伤。

  云琼呆了一呆,顿时间也给触动了愁怀,只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华云碧一瞧,只见云琼眼角也蕴有泪珠,更增伤感,不觉问道:“你是陪伴海天去寻谷中莲的吗?”云琼涩声说道:“不,我和妹妹都是来找寻你的。我、我早已是不想再见谷中莲了。”华云碧眼泪滴了下来,低声说道:“多谢。我只道这世上除了我爹爹之外,已是无人再记得我了。”

  流泪眼观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这刹那间,两人都是同样心情激动。云琼不知不觉的又握着了她的手,说道:“一棵草有一滴露珠,一把锁有一把锁匙,天地万物都是各自有各自的缘份,如今我是懂得了。你或许也会知道,我曾经对谷中莲有过深深的倾慕,不瞒你说,当我知道她心上另有了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曾经是很难过的,但现在我却是为他们高兴了,要是他们都感到幸福,我也就感到幸福了。”云琼是为了安慰华云碧,也是为了安慰自己,但这却也是他心中不知想了多少遍的说话,说来端的真情流露,诚挚感人。

  这刹那间,华云碧宛如受了当头棒喝,心中虽然还是难过,但却豁然“悟”了。本来这种感情的“死结”,是最难解开的,巧的是云琼和她正是同样的遭遇,同样的心情,说出的话来,也就格外能够听得入耳,钻进了她的心灵深处。

  华云碧泪如雨下,也不自觉的紧紧握着云琼的手说道:“多谢你指点迷津,你瞧,我现在也很高兴了。”她满脸泪痕,但云琼却可以感觉得到,这已经是“雨过天晴”了。阴霾布满的天空,本来是应该有一场大雨,才能使得乌云消散,恢复晴明的。

  屋外的唐努珠穆这时也忽地恍然大悟:“原来那白衣女子如此摆布,是有着这般的深意存在。姑不论他们将来如何,最少他们现在已是并不孤独了,在感情软弱的时刻,最需要同病相怜的人互相安慰,他们的苦恼,也必将大大消减了。”

  唐努珠穆初来的时候,本是想与他们见面的。此际他明白了那白衣女子的用心,反而不愿惊动他们了。他在地上拾起了那条绳索,轻轻的就离开了这间屋子。那侍女给他所点的穴道,是过了一个时辰便可以自解的,暂时也不必理会。他用那侍女刚才用过的方法,挥索飞过湖面,迅即回到对岸。正是:

  天下有情成眷属,姻缘凑合巧安排。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接木移花施妙计

   变容易貌出奇谋

 

  唐努珠穆暗自想道:“这女子救了华云碧,又救了云琼,想来决计不是坏人的了。看她这番布置,心地倒还真不错呢!”这时已是过了午夜的时分,唐努珠穆心想那女子要等待她侍女的回音,大约还未曾入睡,就决意去敲门求见。忽听得有野兽的嚎叫,唐努珠穆认得是金毛狻的吼声,心中微微一凛:“我倒忘记了那天魔教的厉副教主也在这儿了。”他并非害怕金毛狻,但因对厉复生还是有所疑忌,遂又改了主意:“还是再看一看再说。”

  当下,他仍然施展超卓的轻功,蛇行兔伏,借物障形,折回原路。刚绕过花园当中的一座假山,忽见有个汉子迎面而来,自言自语,嘀嘀咕咕:“这畜牲三更半夜才来,倒要我来服侍它。胃口也真大,吃了两只兔子还不够,好在厨房有现成的牛肉,就让它享享福吧。”

  唐奴珠穆正自饥饿,闻得肉香四溢,敢情那牛肉还是刚烤熟的,不禁馋涎欲滴,心里暗笑道:“来得正好!”使出“隔空点穴”的功夫,一点就点倒了那条大汉,抢了他手上的牛肉。

  牛肉果然还是热气腾腾,唐努珠穆心想:“是了,那女子说过,今晚可能有客人来到,厨房里给客人们准备了许多食物。这汉子贪懒,私自拿了两斤烤牛肉去喂金毛狻。”

  这是西藏一种野牛的腿肉,倒是甚为鲜美,比普通的牛肉还要好吃。唐努珠穆吃得津津有味,一片不留,只觉比他在王宫里所享受过的那些珍馐美味,还要胜过百倍。吃完之后,吮吮舌头,不禁哑然失笑:“我以一国之主的身份,想不到今晚竟与畜牲争食。”

  唐努珠穆吃饱之后,精神大振,心中想道:“即算那厉复生与我作对,我也足可应付他了。”那一大块牛肉吃完,他也已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仍然跳上那棵大树,居高临下,偷看房中情景。

  厉复生果然是在房中和那白衣女子说话,只听得他哈哈大笑道:“你倒善于替人撮合婚缘!”那女子道:“成不成还要往后瞧呢。”厉复生说道:“真不知那姓江的小子有什么好处,这些女孩子都对他这样痴情。”那女子噗嗤一笑,说道:“你是为了他师父的缘故才这样恨他吧?”厉复生道:“那位华姑娘也真可怜。”他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不愿提起金世遗和厉胜男的旧事。

  那女子叹了口气,道:“将心比心,我就是觉得华姑娘着实可怜,这才多管闲事的。”厉复生道:“你可知道那男子是谁?”

  那女子刚刚叹过口气,听他这么一问,不禁又笑了起来,说道:“你当我是糊里糊涂,乱点鸳鸯谱的吗?我当然是早已打听得清楚的了。那男子是水云庄庄主云召的儿子,你不知道那云召还是我爹爹生前的好朋友呢!”

  唐努珠穆暗暗欢喜:“原来她的师门与云庄主颇有渊源,怪不得她对云琼那么好,救了他的性命,又为他撮合良缘。她若是知道我与云琼的妹妹同来,想必也是会欢迎的。”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女子又在笑道:“厉叔叔,你可也要我给你做媒么?”厉复生面上一红,道:“玉姑娘,你说笑了。”那女子“噗嗤”一笑,小指头在脸上一羞,说道:“厉叔叔你何必瞒我,你敢说你对卡兰妮姑姑,不是一心一意的想着她么?”

  卡兰妮乃是天魔教主的小名,厉复生痴恋天魔教主之事,武林中人早已耳语相传。但唐努珠穆却还是第一次听见,心中暗暗诧异,又暗暗好笑:“厉复生虽然已有二十多岁,但行事还似天真未凿的小孩;天魔教主不但年纪比他大,而且精明、老练。狠辣、样样都与厉复生截然不同,任谁都不能想象这两个人可以配成一对,但厉复生却居然会爱上了她,爱情这个东西也真是难以思议的了。”

  厉复生满脸尴尬的神色,他本来就长得像个女子,这一来更显得忸怩万状,活像个害羞的闺女。那女子笑道:“厉叔叔,你这次帮了我的大忙,我也该帮帮你的忙,我给你做媒好吗?”

  厉复生忽地叹了口气,说道:“玉姑娘,没有用的。她,她何尝不知道我的心事,但她说是将我当作她的弟弟……咳,我不知道该如何讨她欢心。我怕、怕她上了姓文那个骗子的当。”

  那女子笑道:“不会的,卡兰妮姑姑的心事,我倒知道不少。她要振兴天魔教,想借重文廷璧之力而已,文廷璧人品之坏,她是早就知道的了。我看,她真正欢喜的还是你。”

  厉复生脸上更红,过了半晌,却又叹口气道:“她喜怒难测。她也不愿意别人知道我和她的事情。玉姑娘,多谢你的好意,但你还是不要、不要……”

  那女子笑道:“你又在想,又不敢要我做媒。好吧,那你就自己去进行吧。我教你一个法儿,你送一件她最喜欢的东西给她,她一高兴——”

  厉复生忙道:“你可知道她最喜欢什么?”

  那女子道:“我知道她最爱惜自己的红颜,生怕红颜老去。”

  厉复生眼睛一亮,说道:“你肯送我一朵‘雪里红妆’吗?不瞒你说,我上灵鹫峰来,本就是想采一朵送她的。但这是你的东西,这奇花又极为难得,我就不敢开口了。”

  那女子笑道:“你不说我本来也要送你的。这次幸运得很,那三色奇花一开就是三朵,我哥哥要了一朵,我还有两朵呢。嗯,说到我的哥哥,我又有点担心了,不知他这次事情能不能顺利?”厉复生道:“一定会顺利的,我已把一头金毛狻借给他了。”那女子道:“金毛狻听他的话吗?”厉复生道:“金毛狻极有灵性,我当着你哥哥的面,吩咐了它,它一定会听话的。你哥哥有了‘雪里红妆’,又有金毛狻听他使唤,何愁好事不成?”

  唐努珠穆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情,但从他们谈话之中,却可以知道这女子和天魔教主甚为亲近,对她的来历更是感到神秘莫测。

  那女子微笑道:“好,但愿如你所言。我也祝你好事能谐,这朵‘雪里红妆’,你拿去吧。”厉复生喜孜孜的接过了那朵三色奇花,便即向那女子告辞。那女子独倚窗前,看厉复生的背影去得远了,自言自语道:“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现在,就只剩下华姑娘和云公子这对不知如何了。咦,玛依这丫头去了这么久,怎地还不见回来?”

  唐努珠穆正待下来以礼求见,忽听得金毛狻吼声又起,而且是向着这方向而来,刚自想道:“厉复生怎的去而复回?”心念来已,只见一头金毛狻已是如飞而至,驮着一男一女,这才知道是另一头金毛狻,另外两个人。

  那女子大喜叫道:“哥哥,你们来啦!公主,你受惊了。”这男子是那女子的哥哥,唐努珠穆早已猜想得到,但听得那女子称呼后来的这个女子做“公主”,却是大感惊奇。此地是昆布兰国国土,那么当然是昆布兰国的公主了,一国的公主,三更半夜,和一个男子私自逃到这荒谷的怪屋来,当真是难以思议的奇事。

  那公主笑道:“这头异兽跑得真快,就好似腾云驾雾一般。一眨眼间就把那些追兵都扔在背后了。”那男子拍拍金毛狻的背脊,道:“今晚多亏你了,你自去饱餐一顿,再跟你的主人走吧。”遣走了金毛狻,接着问他的妹妹道:“我们来的时候刚刚碰到厉副教主离开,他为何这样匆匆就走?”那女子笑道:“他也像你一样,赶着要把一朵‘雪里红妆’送给他的意中人呢。”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我那朵‘雪里红妆’可是送给一个我们最讨厌的人!”那女子诧道:“原来你不是送给公主?”那男子道:“是送给看守公主的那个妖婆;不过,也幸亏送了她这份厚礼,她才准许我见公主一面。”

  三人在屋内坐定之后,那公主吁了口气,说道:“好险,要是今晚你哥哥不来救我,明天我就要给他们迫嫁了。”那男子道:“尼泊尔那暴君被他的百姓推下了宝座,却逃到了咱们国中,还想兴风作浪呢。”

  那女子道:“公主,原来国王是要迫你嫁给那尼泊尔王子?”那公主道:“不错,那废王父子二人带了许多武士到来,我哥哥和他们订了盟约,他们先帮昆布兰吞并马萨儿国,然后我哥哥帮他复位。”唐努珠穆听了暗暗吃惊:“想不到还有这样阴谋!”

  那女子问道:“尼泊尔情形如何,公主可有所闻?继位的新王不知是谁?”公主笑道:“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是闷恹恹的,对什么都失了兴趣,哪有心情打听尼泊尔的情形?好妹子,你为何要知道新王是谁?”

  那女子低声说道:“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汉人?”公主笑道:“哪有这样的怪事,一定不会是的!倘使真是汉人做了尼泊尔的新王,宫中早就当作新鲜事儿到处谈讲了,还用得着我打听吗?”那男子道:“妹妹,你可是又在想念唐加源了?”公主道:“唐加源是谁?”

  那男子道:“是唐经天和冰川天女的儿子,冰川天女本是尼泊尔的公主。唐加源三年前到了尼泊尔,听说尼泊尔百姓这次推翻暴君,就是唐加源首先发难的。三年前他路过此地,妹妹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自从见了一次面后,妹妹就忘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