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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长兰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对礼法井然的久远朝代是非常向往的,他看如今这世道,总觉得多少是有些人心不古的,前天晚上便借着酒意写下这篇《复礼》。

  他写的时候那叫一个文思泉涌,一气呵成,句句铿锵,掷地有声,酒醒后再看更是满意非常,于是脑袋一热,就把这篇《复礼》呈到御前。

  他早该想到的,陛下是最烦这些规矩,他在做皇子的时候就没少跟先帝吵架,父为子纲君为臣纲这些话在陛下这里都是在放屁。

  刘长兰知道自己今天怕是难逃陛下的一顿骂了,这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吧,怪他进宫前没找个算命的先给自己算一卦,自己巴巴地撞到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他低下头,等着挨骂。

  不过接下来先开口的并不是陛下,而是皇后娘娘,孟弗劝道:“陛下,刘大人也是一时没考虑那么多,您也不用这么生气。”

  “是吗?”只听咔嚓一声,李钺手中的毛笔直接被他折成两断,几个墨点溅在桌面上,孟弗眼皮一跳,看着桌上的墨迹,她嘴唇微动,但也没说什么,只又在陛下的背上拍了两下。

  李钺将手中的断笔往旁边一扔,继续道:“朕瞧他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门下省最近有这么闲吗?有时间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不要朕给他放个长假,让他回去再写几篇?”

  刘长兰恍惚间觉得这一定是报应,就在不久前在紫宸殿外面他还讽刺过魏钧安的脑子有病,现在就轮到自己挨陛下的骂。

  “陛下,您忘记太医怎么跟您说的了?让您少生点气,您这一上午都气了几回了?”孟弗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送到李钺面前,继续道,“而且,我看刘大人这篇《复礼》,文笔比从前精进许多,您不是想要人写两篇关于统一融合云桂各部族的文章吗?正好让刘大人来写吧。”

  刘长兰没想到这还能有峰回路转,他猛地抬头,张了张唇,想要谢恩,可是又拿不准陛下的态度。

  不管怎么样,皇后娘娘能在这种情况下为他说话,他是该好好谢一谢皇后娘娘的。

  可是许久过去,陛下始终没有开口,刘长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看来皇后娘娘也劝不动陛下。

  孟弗抬手在桌上轻轻点了一下,提醒陛下差不多可以了,陛下才不情不愿道:“那就让他写吧。”

  说完后,不等刘长兰谢恩,李钺又加了一句:“朕现在瞅着他就来气,皇后你与他说说要写什么,该怎么写。”

  孟弗嗯了一声,她与李钺讨论过,等到云桂平定了,后续不仅要开拓农田,发展经济,还要推行文化方面的融合,李钺想让人以“天下一家”为主旨写几篇能传扬天下的好文章出来,要能突出中心发人深省,又要简洁有力朗朗上口。

  孟弗将陛下的意思同刘长兰说了,顺便与他讨论了一下这文章怎么写才好,两人说到后来,刘长兰完全忘记自己原来的来意,这哪里是皇后,这简直就是他的知音啊!

  直到陛下要传膳了,他才猛地惊醒过来,赶紧请罪告退。

  陛下估计也是烦了他很久了,摆手让他滚了。

  刘长兰喜气洋洋地从紫宸殿里出来,从去年九月后,他有好长时间没有感受到这种愉悦了。

  他心里想着自己回家该吃点什么才好,一抬头就看到魏钧安站在石阶下面,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个老狐狸竟然还在这里等着自己。

  见到他从里面出来,魏钧安当即诶呀了一声,上前笑呵呵地阴阳怪气道:“刘大人,皇后娘娘的事你跟陛下说了?陛下是怎么说的?同意了吗?”

  刘长兰有些尴尬,他刚才在紫宸殿里不仅没让皇后娘娘离开紫宸殿,还与皇后娘娘相谈甚欢,甚至都忘记陛下在生自己的气,如果不是陛下冷不丁地开口,他说不定会与皇后娘娘一直说到晚上。

  魏钧安盯着刘长兰的脸看了一会儿,问他:“刘大人,你这怎么不说话啊?”

  那些什么礼法早被刘长兰忘得一个字都不剩了,面对魏钧安的询问,他只能低头拱手说了句惭愧,随后又感慨道:“皇后娘娘可真是心善。”

  魏钧安是想要好好嘲笑一番刘长兰的,但对他此言倒是很同意,他点头道:“那确实。”

  紫宸殿中,心善的皇后娘娘与生了好一会儿闷气的陛下一同回到后殿准备用膳,她趁着宫人看不到,踮脚亲了亲李钺的唇角,对他说:“今日下午应当不会再有大臣来了。”

  李钺被哄得稍微开心些,他叹道:“朕可烦死他们了,一天天都没点正经事吗?再不行以后每天下朝了朕组织他们出去扫一个时辰大街吧,也是造福百姓了。”

  但对百官来说,皇后出现在前殿里与皇上一起召见官员,其实已经是一件很大的正事了。

  孟弗知道陛下只是随口说说,也没反驳,只是问他:“您刚才怎么把笔都给折断了?”

  陛下坐下,把孟弗拉到自己的腿上,对她道:“我在生气啊。”

  孟弗想了想,道:“您生气也不用折笔吧。”

  陛下理直气壮道:“这不是显得我非常生气吗?”

  他为了显示出自己压抑在心里的怒气,还特意用上了内力,使咔嚓声听起来格外的清脆响亮,当时刘长兰确实被吓得一哆嗦。

  孟弗:“……”

  她轻叹一口气,抬起手,只见那嫩黄色的袖子上被溅了好几个墨点,大大小小的像是开了一支墨色梅花,连胳膊上都溅了一些,衬得手臂格外白皙,刚才在前殿与刘长兰说话的时候,她还不得不小心些不让刘长兰看见。

  “您下回在折笔前可记得给我点提示。”孟弗说完放下袖子,起身向后头走去。

  李钺忙追上来问她:“阿弗生气啦?”

  孟弗能生什么气?她就是要去换一件衣服。

  只是没等她说话,陛下就在她脸颊重重亲了一口,孟弗立刻明白陛下这是在借机偷香,陛下亲完后眼睛亮晶晶地还问她:“还气吗?”

  孟弗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便顺着陛下的意思板着脸道:“还气!”

  “都是朕的错,是朕不好,”陛下一脸真诚地同孟弗道歉,不按套路出牌,道,“那朕来给阿弗换衣服吧。”

  孟弗心中暗暗叹气,陛下现在的演技就很差劲,那嘴角都上扬成什么样子了。

  这是在道歉还是在道喜?

  孟弗问他:“您不吃饭啦?”

  陛下厚着脸皮,贴在孟弗耳边:“想吃阿弗。”

  陛下说完再次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他可真是个好色的昏君!

  两人到内室胡闹一番,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草草用了午膳,便回到前殿继续处理奏折。

  下午果然如孟弗所说,再没有大臣来求见。

  百官们原本是坚决抗议皇后留在前殿当中,但几日下来竟是再也没人提这件事了,仿佛都同意了陛下的做法。

  偶尔聊起这件事的时候,就会有官员一脸深沉地道:“皇上每日为国操劳,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应该多为陛下分忧,不能让皇上再烦心了。”

  同僚们纷纷点头道:“对啊对啊。”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素来和善,平易近人,与皇上乃是天作之合。”

  同僚们再次应道:“是啊是啊。”

  “所以皇上现在身体不舒服,不宜动气,我们是劝不动的,那皇后娘娘的确应该在前殿多陪陪皇上,好让陛下早日恢复。”

  同僚们也跟着赞成道:“应该的应该的。”

  少数的官员还在嘀咕这事是不合礼法规矩的,可现在也不敢说话了,他们感觉他们如果再抗议下去,好像是他们在无理取闹,不通人情,完全不在意皇上的身体似的。

  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那谁敢去接?

  而且,皇上如此喜欢皇后娘娘,他们得罪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在皇上面前告他们一状,他们焉能讨得好去?

  皇后不就是在前殿里坐一坐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皇后娘娘说话那么好听,能让他们少挨陛下不少骂。

  这么一想,百官心里又释然不少,这多好啊!皇后娘娘她怎么没早点来啊!

  这朝中与后宫其实是差不多的,那些视祖宗规矩如性命的老顽固们根本待不了多久,早就被陛下剔除出去了。

  眼看着官员们对自己的接受度越来越高,孟弗观察了几日,觉得可以继续往里面加柴。

  于是,在熙和四年的七月初九,百官们早上来到宣政殿,他们赫然发现廷上多了一把凤首的椅子。

  百官们心中立即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又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离奇,所以不敢轻易开口。

  等看到高喜过来的时候,他们赶紧围上去向高喜问道:“高公公,这上面怎么多了把椅子?”

  高喜倒是直接说了实话,对他们道:“等会儿皇后娘娘会和皇上一起过来。”

  最前面的魏钧安下意识反驳道:“这怎么能行!皇后怎么能上朝来?”

  皇后在紫宸殿前殿陪着皇上一起召见官员就够荒唐了,现在还要到宣政殿听政,未免太过了吧?

  高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对魏钧安道:“陛下这几日有多生气诸位大人又不是没看到,太医本来就叮嘱过陛下要少动肝火的,结果一到了朝上,根本就没人能劝得住皇上。”

  上个月江南水患,朝廷发下大量的赈灾粮款,却被当地官员贪污近半,还有人趁此机会故意抬高米价,官商勾结,套取赈灾粮款,陛下震怒,一连派出数位宣谕使互相监督彻查此事,将那些个贪官污吏连根拔除,不久后陛下拿到宣谕使传回来的奏疏,又发了顿火气,他在朝上每说出一个“杀”字,廷下的官员们就觉得自己的脖子也跟着凉一下。

  魏钧安皱了皱眉,这高公公是在嫌弃他们无能吗?可皇上那个脾气谁能劝得住?

  哦,皇后娘娘有时候确实是可以的。

  高喜将眼前几位官员的表情收入眼底,继续笑眯眯道:“况且娘娘只是过来陪着皇上,不会插手朝政的。”

  魏钧安有些心动,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同僚们,又问高喜:“真的吗?”

  高喜点了点头,高深莫测道:“如果诸位大人需要的话。”

  他们当然需要皇后不插手朝政!如果皇后坐在皇上身边不说话,那他们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她都在前殿里听政过了,现在到宣政殿来其实也没多大的区别。

  只要她不干预朝政!

  魏钧安等人对视一眼,心下已有了思量,虽然皇后人是真的很不错,但家国大事终究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干涉的,若皇后要开口插手朝政,他们概不理会便是。

  就在此时,外头的宫人突然拉长声音道:“皇上、皇后驾到——”

  宣政殿内的百官纷纷跪下,口中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稍作停顿,又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孟弗随李钺一步一步踏上那石阶,去年夏天,她也曾在这里走过无数遍,但那时她是陛下。

  李钺忽然停下脚步,他握着孟弗的手,似有话说,高喜凑过来,问道:“皇上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妥?”

  李钺回头看了眼廷下百官,沉声道:“等明日便一起喊万岁吧。”

  跪在地上的官员们真没想到陛下是要说这个的,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要喊皇后万岁的。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他们都要上奏皇上,皇后要造反了,但是这是皇上说的,那就没办法了。

  可是李钺心里很清楚,什么千岁万岁?史书上写的皇帝有那么多,他就没看到过有一个皇帝活过一百岁的。

  但还是同叫万岁,听起来更顺耳些。

  李钺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孟弗。

  金色日光照亮整个大殿,琉璃珠帘随风微微摇晃。

  孟弗握紧李钺的手,转头与他相视而笑。

第76章

  宣政殿中,廷下百官各怀心思,廷上的皇帝皇后却颇为自在。

  一想到如今皇后也坐在上面看着他们,底下的官员们多少是有些不自在的,其中有几位老大人确实是被孟弗出现在朝堂上这事吓得不轻,好在之前有所铺垫,才没倒在宣政殿中,今天的早朝得以顺利开始。而为了显示自己并不在意皇后在此,能够将她完全无视,百官们便努力装作和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说话间还是忍不住想往上面瞟去一眼,想要知道皇后到底是怎么个态度。

  诸位大人实在是多虑了,目前孟弗的确是没有要开口的打算,她只是垂眸淡淡看着廷下之人,任由他们争吵不停,任由陛下冷笑不断,也不作声,只默默打量他们。

  某些官员在从高喜口中得知皇后今日要来宣政殿陪陛下一起听政,心中其实是有几分期待的,也许以后他们在朝中不至于再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但现实却是给了他们迎头一击,皇后娘娘的确如高公公所说,丝毫没有要干预朝政的意思。

  他们在议事的间隙偶尔偷偷抬眼,见皇后娘娘坐在皇上身边,面容平和,不见喜怒,像是寺庙里供奉的一尊观音像,看似多情,实则最是无情,众生的苦难与观音有何干?那百官的苦难与皇后又有何干?

  官员们低垂着脑袋听着陛下的数落,一时间不禁怀念在紫宸殿前殿里的时候,那时皇后总能开口帮忙劝一劝,皇上稍微气一会儿事情便过去了。

  虽然说他们在努力无视皇后,但心中终究还是有几分失落的。

  不是说好来劝着陛下别生气的吗?到底哪里劝了?难道是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的吗?

  可众人心中也明白,皇后不开口也是有道理的,她只要开口,不管她是站在哪一方的,都算是在干政,少不得要遭到朝中同僚们的一顿口诛笔伐。

  如是几天下来,官员们倒是习惯皇后陪着皇上一起到宣政殿来听政,只是有点受不了在紫宸殿与宣政殿间的落差,他们越来越觉得皇后开口也许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魏钧安已纠结许久,他知道自己某些善于钻营的同僚已经开始上书请皇后开口,但他心中仍在犹豫,将其中利弊来来回回分析了好多遍,还是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来。

  他刚从紫宸殿中出来,明晃晃的日头高高悬在天上,放眼望去一片红墙绿树,只有寥寥几个宫人正拿着大大的笤帚在树下清扫落叶。

  魏钧安沿着白玉石阶缓缓走下,他也说不出原因来,每次在紫宸殿中见过皇后,他总会想起去年那倏忽而过的三个月,皇后的样子时常与那时候陛下的样子重合在一起,而每每这个时候,魏钧安都会想,怪不得皇上会娶皇后娘娘呢,可惜陛下的花期太短暂。

  通过在紫宸殿与在宣政殿的对比,皇后开口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至于弊端,其实也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大,皇后早已脱离孟家,所以不存在任何外戚,陛下是明君圣主,虽很喜欢皇后,但也不至于为了皇后耽误国事,只是自古以来就没有皇帝皇后一起上朝的先例,这个头到底该不该开。

  不久后,紫宸殿中又出来一年轻人,正是户部侍郎陈先,他与魏钧安是有些拐着弯的姻亲关系,又有师徒之谊,见魏钧安站在白玉石阶下,神色有些古怪,陈先便快步走过来好奇问道:“魏大人,您想什么呢?”

  魏钧安看了陈先一眼,倒是不瞒他,直接道:“在想皇后。”

  陈先:“……”

  这可不能随便想啊老师!

  他道:“您这话要是让皇上听到了,您估计今天就要到午朝门外面去扫大街了。”

  魏钧安瞪了陈先一眼,道:“没闲心跟你开玩笑,老夫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呢?下官也帮您思考思考?”陈先追问道。

  魏钧安轻轻叹了口气,他倒是挺信任陈先的,知道他不会出去乱说,问道:“你今天早上在宣政殿挨了陛下一顿骂,就没什么想说的?”

  对于此事,陈先竟是格外豁达,他摆摆手道:“早就习惯了嘛。”

  魏钧安又叹:“本来是习惯了的,但现在有了皇后,老夫却有点习惯不了了。”

  “倒也是。”陈先点点头,他完全能够理解魏钧安的心情。

  “我觉得……”魏钧安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我甚至有时候觉得皇后娘娘可能是在上面好像看我们笑话的。”

  “话可不能乱说啊,”陈先年纪虽小,但对为人却很老成,他不赞成道:“大人您怎么能这么揣测皇后呢?皇后娘娘不开口也是因为我们吧?”

  魏钧安沉默了半天,道:“话是这个道理,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皇后不开口哄一哄陛下,她到这宣政殿有什么意义呢?可她若是开了口,也不是魏钧安等人想要见到的。

  出了午朝门,将要分别的时候,陈先忽然转头笑着向魏钧安问:“魏大人,你说皇上让皇后到宣政殿去,只是为了让皇后在他身边充当摆设的吗?”

  魏钧安愣在原地,不等他回答,陈先就已经溜溜达达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一阵风吹来,魏钧安好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细细揣摩陛下的心意,陛下既然带皇后来听政,必然是有将朝政交予皇后一起处理的心的,他一直在分析是否该让皇后干政,也确定结果该是利大于弊的,若皇后早晚有一日都要干政,不如他先向陛下示好。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请皇后开口的上书越来越多,皇后母仪天下,天下万民也是皇后的子女,那皇后干政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的。

  孟弗只将这些奏疏整理好,她也不急着开口,陛下在朝上虽时常动怒,但如今对他的身体也无影响,而百官们最近也比较老实,没出大的乱子,她实在没有开口的必要。

  直到中秋过后,有人当朝揭露了一桩科举舞弊案,牵连人数达数百人,陛下震怒,当朝处置了半数,这其中有几位着实是有那么点冤枉的,至少罪不至此,同僚们心中明白,却不敢在这个时候求情,怕陛下在气头上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想着日后再做周旋,只希望他们能够撑住。

  “陛下,此事牵连人数众多,还是再细查查吧。”廷下的皇后突然道。

  清风穿过这偌大的宣政殿,琉璃的珠帘在摇晃间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初春时节里破土而出的新芽。

  谁也没有想到皇后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只是陛下这般生气的时候向来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

  孟弗伸出手拉了拉已经站起来走了好几圈的陛下的袖子。

  李钺回头看向孟弗,沉着脸没有说话,孟弗也不怕他这样,拉他袖子的那只手更用力了些。

  四目相对,孟弗看向李钺的双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李钺深吸一口气,回身在龙椅上坐下,摆了摆手,对孟弗道:“帮朕再细问问。”

  皇上这是光明正大地让皇后来涉政,不过此时朝中已无一人反对。

  孟弗将刚才陛下震怒之下忽略的几个疑点一一指了出来,又点了人继续调查此案,百官震惊地发现,这位皇后娘娘对朝政的了解比他们以为的要多出许多。

  一时间竟没人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在长久的沉寂声中,有位老大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他的脸色有发红,眼睛亮得好似在放光,他知道自己这些同僚们的心思,如今牝鸡司晨他们一个个竟还要装傻,不敢出头,生怕自己得罪了皇后,被皇后在皇上面前告上一状。

  可是他不怕!这朝堂若无一人敢直言进谏,那这大周怕是也要完了!

  魏钧安等人若是知道这位老大人心中所想,怕是得齐齐呸上一声的,搞得好像他们是一群佞臣小人似的,他们也不是没直言进谏过,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也能稍微摸索出点规律来,若是关乎天下万民,陛下改正其实是很爽快的,但是在违背某些规矩礼法上就很执拗,一旦认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皇后来宣政殿参与朝政他们多半是劝不住皇上的,况且看看刚才的情况,这对他们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跟皇上争什么,争来争去那都是无用功,不如留着点力气谈论其他朝政。

  这位老大人却是看不开,他沉声道:“陛下,皇后娘娘本不该出现在宣政殿内,如今又擅自开口干涉朝政,这实在是于理不合。”

  他话音落下,宣政殿中又是一片寂然。

  这位老大人忒不要脸了吧,皇后娘娘怎么说也是帮同僚一把的,这过河拆桥拆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李钺的火气本来就没发完,现在还有人敢往他眼前撞,他立即坐直,准备好好跟这位老大人说一说什么是于理不合。

  他刚要开口,身边的孟弗却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陛下转头看了她一眼,孟弗摇摇头。

  她既然已经开口,就没有还要李钺来为她说话的道理。

  陛下像个气鼓鼓的河豚,到底为了孟弗没有把这口火气直接喷出去。

  孟弗垂眸,看向廷下这位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老大人,世上的人都知道女子出现在朝堂于理不合,可这天地间什么才是理呢?谁说的是理呢?

  男子正心、修身、齐家,而后就可以治国、平天下,女子为何不可?真论起来,在齐家这方面,似乎女子更辛苦些,然现实却是女子管好家了,功劳算在男子的头上,是男子娶妻娶得好。

  孟弗莞尔,平静问道:“于理不合?于哪条理不合了?曹大人不如来说说吧。”

  曹大人冷声道:“孔子曰:女子者,顺男子之教而长其理者也,是故无专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事在供酒食而已,无阃外之非仪也,皇后娘娘,您只需要打理好后宫,天下之事不是您一个女子该插手的。”

  “人生于世,先是为人,后为男女,本该平等,为何女子只能成为男子附庸?屈居于男子的后院?”孟弗不疾不徐道,“常说君子之道,以仁为本,仁爱仁爱,却不爱人,可见圣人之言,也有错漏。”

  曹老大人只觉得孟弗是在狡辩,他脸涨得通红,眼睛快要瞪出来,怒道:“女子卑弱,合该如此,这也是圣人之怜爱。”

  李钺见他还敢瞪人,立刻帮孟弗瞪了回去,曹老大人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

  孟弗却不生气,她笑道:“那曹大人你也是女子所生,若女子卑弱,大人你该如何自处?岂不是卑弱中的卑弱?”

  “怎可如此胡乱理解!”曹老大人气得胡子颤了一颤,又道,“《素书》有云,女谒公行者乱,听闻皇后娘娘博学多识,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吧?”

  女谒公行者乱,意思是女子干政便会有动乱发生。

  “女谒公行者乱?可古往今来这天下乱得少吗?那些当权者难不成都是女子?那些当权者的臣下们难不成也都是女子?既不是女子,为何不说——”孟弗顿了一顿,道,“是肉食者昏庸无道为祸苍生呢?女子何辜!”

  “《左传》有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可见圣人也是会犯错的,圣人知道自己犯错要改正,曹老大人又何必将圣人之言句句都奉为圭臬呢?”孟弗站起身,目光扫过廷下百官,声音一如刚才,她问,“况且,从今以后,千载之后,谁是圣人?谁是小人?又会由谁来做定论?今日圣人之言,来日未尝不会成为蠢昧之语。”

  皇后声音始终很平静,不含任何怒意,像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在平原间缓慢流淌,直到汇入江海的那一刻依旧是平波无澜,曹老大人在朝中为官数十载,承受过无数次上位者的怒火,但任何一次都没有现在让他难以忍受,他痛心疾首道:“陛下,您听听皇后这都是说了些什么啊!”

  李钺坐在龙椅上正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孟弗,听到曹老大人的问题,他回过神儿来,啊了一声,拍手道:“皇后说的对。”

  廷下百官听到鼓掌声非常无语,陛下您这个捧场未免太明显了些吧,他们中本有人想要站出来反驳皇后,可皇上都这么说了,他们还出来找骂多少是有点犯贱了。

  曹老大人的身体不禁晃了晃,皇后之后的那番言论实在大不敬,可是皇上不在意,他能怎么办?

  此后皇后便是要堂堂正正地立于朝堂之上,与陛下共掌朝政。

  百官们虽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对此事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一幕真正发生时,他们心中还是会有些别扭,不过抵抗的念头并不强烈。

  双圣临朝,至此尘埃落定。

  李钺在江南水患时杀了一批人后,底下的官员一时人人自危,个个都老实起来,呈上来的奏折一个写得比一个详细,这就苦了陛下了,看得两眼发花,还不好说什么。

  最后孟弗干脆出了个主意,以后官员写奏折一律要按照规定的格式来,写好起因经过结果,分好段落,废话少扯。

  这个法子成效显著,推行不久后,原本需要李钺和孟弗一起批阅到傍晚的折子提前一两个时辰就能看完。

  眼下已是初冬,今日折子比往常少了许多,全部看完距天黑还有段时间,李钺问孟弗:“阿弗,出宫去吗?”

  孟弗放下笔,问他:“现在吗?”

  李钺点头。

  孟弗想了想,道:“那要不带母后一起出去走走吧?”

  只是他们一到了慈宁宫,太后就抱怨说:“哀家本想让阿弗有时间来陪陪哀家,皇帝你倒好,上朝下朝都要带着阿弗。”

  李钺没有丝毫内疚,他对太后道:“母后你要是实在无聊,要不找个伴吧?”

  太后瞥了李钺一眼,气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话?”

  得知孟弗他们过来是想带自己出宫的,太后直接拒绝了,一是她知道李钺和孟弗出去一趟不容易,不想碍着他们两个;二是她最近发现了一项新乐趣,比起出宫,她更想在宫里打牌九,打牌九的快乐皇帝根本想象不到。

  孟弗他们出宫后直接去了郊外的浔河,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此处没有多少人烟,也无车马往来,李钺拉着孟弗的手沿河岸慢吞吞走着,时间好像一下子慢下来,茫茫天地,只有他们二人。

  他们说起文康十一年的上元节,说起那天晚上的灯火,孟弗玩笑道:“那天晚上陛下你教了我功夫,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师父?”

  李钺听到这声师父,不知想到什么,脸颊微微泛红,他以拳抵唇轻咳了声:“阿弗,这个咱留着回去说。”

  孟弗:“?”

  陛下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话本了?

  她勾起手指,在陛下的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李钺将孟弗的手握得更紧些,他转头看向孟弗的脸颊,感慨说:“如果那年我没有去北疆,阿弗你过得会不会更好一些?”

  “不,”孟弗仰起头,看向头顶灰蓝的天空,有黑白相间的大鸟从她的头顶飞快掠过,只留下一道残影,她转头踮脚亲了亲李钺的唇角,对他笑着说,“陛下,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河水泛着微波,舒缓流淌,从苍茫天际中来,到连绵群山中去。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孟雁行的《男德》终于全部编写完成,李钺检查一遍,觉得写得很挺不错的。

  是那种让他只看一行就忍不住想把孟雁行套着麻袋给暴打一顿的不错。

  嗯,那是相当不错。

第77章

  李钺看了两页便看不下去了,将这本由孟雁行心血凝结而成的《男德》放到一边去,打算找个黄道吉日再把这本书拿去给百官,让他们都开开眼,省得整日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的,多反省反省他们自己吧。

  孟弗抱着贵妃从外面走进来,贵妃现在倒不至于像从前那样一见到李钺撒腿就跑,但是待他依旧不怎么亲近。

  不过陛下也不在意,贵妃明显是成了皇后的贵妃,他伸出手,把孟弗拉到自己的怀中,贵妃有些不满地喵了一声,不愿加入他们两人的游戏,从孟弗的手臂间跳了出去。

  孟弗靠在李钺的胸膛上,李钺则是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他说:“孟雁行的《男德》写完了,阿弗要看看吗?”

  孟弗嗯了一声,目光从前面的案上扫过,伸手将那本《男德》拿了起来,她一边翻开,一边问李钺:“您看完了?”

  “没,”陛下双手环在孟弗的腰间,感叹道:“孟雁行写得实在太好了,我一页没看完就想出去打人了。”

  孟弗哑然失笑。

  贵妃动了动耳朵,有些嫌弃地背过身去,走到垫子上将自己团成一团,闭眼睡觉。

  《女诫》一文不到两千字,因其中引用了不少先贤之言论,成为多少女子的行为规范,而这本《男德》比《女诫》要长一些,因其中的许多观点都是第一次提出来的,孟雁行不得不在其中穿插许多事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所以最终成文的字数也就多了些。

  他为了论证男子放荡是败家的根本,选了许多原本用来证明女子不可妒忌的事例,可能因为孟雁行本人比较洁身自好,只有一位夫人,所以他在写这一篇的时候格外得心应手,行文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水,从万丈高山上倾泻而下,浩浩汤汤,惊天动地,一口气读下来可谓是酣畅淋漓,振聋发聩。

  不过对于世间大多数男人来说,他们可能是没办法将这篇文章一口气读完的,也很难欣赏到孟雁行的才华。

  孟弗将手中的书一页页地往后翻去,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想象出孟雁行在写这本《男德》时绞尽脑汁的模样,不知道他的头发可还如从前一般浓密?

  很快将这本书看到最后一页,孟弗将书合上,非常客观地点头称赞道:“写得很用心了。”

  看得出来孟雁行大概是真想凭借这本《男德》重新翻身,名垂青史,里面字字句句都是精心雕琢过的。

  多年以后,后人将怎样评价这本《男德》孟弗不得而知,但是现在这本书传了出去让人看到,大部分男人肯定想把孟雁行揍一顿的。

  不过这一点孟雁行自己也是清楚的,孟弗当初在忽悠他写《男德》的时候就已经说明白了,孟雁行这也算是要险中求富贵。

  等《男德》出来后,得建议他多雇几个看门的,没事少出门。

  孟弗仰起头,轻轻呼了一口气,千载之后,到底会有怎样的定论呢?

  而陛下则是非常仁慈地决定等到新年后再把这个惊喜送给百官们。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宫中和往年一样办了场宴会,宴请了帝都里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唯一与往年不一样的是宫中多了一位中宫皇后。

  麟德殿中已落坐了不少官员,陛下还没来,他们也稍稍随意了些,不谈朝政,只说近来帝都中的种种八卦,正聊得起兴之时,四周忽然间安静下来,闲聊的众人还以为是皇上驾到,纷纷抬头向殿门口看去,结果却是看着谢文钊从外面走进来。

  这可比皇上驾到要吓人多了好吗!

  殿中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如果是宣平侯,绝对不敢进宫来,这太尴尬了吧!

  谢文钊无视众人百般打量的目光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是不想来的,所以之前的几次宫宴他都托了病,原本这次也想随便找个借口待在家中,结果被老侯爷狠狠训斥了一顿。

  他难道是想要逃避一辈子?那他们宣平侯府的富贵也该到头了。

  谢文钊见老侯爷气得厉害,这才不得不进宫来,孟瑜想与他一起来,他不知道孟瑜是抱着什么心思,可孟瑜那副随时要发疯的样子,他是真不敢带她出来。

  他蓦地想起去年六月的那场宫宴,孟弗突然从席间离开,不久后陛下也出去了,也许那个时候他们两人就已经有了牵扯,然而不管怎么样,与他都没关系。

  孟雁行编写了《男德》也算是立了个大功,李钺跟孟弗商量过后,把他的名字加在宾客名单上面。

  麟德殿里的众人刚被谢文钊吓过一次,就见孟雁行随后而至,心里再次咯噔一下,虽然说除夕将至,该是团圆的日子,但陛下也用不着这么团圆吧!

  皇上难不成是想要让皇后娘娘重回孟家?可看给孟雁行安排的座位又不像是要抬举他的意思,但为了防止孟雁行想不开,厚起脸皮要把皇后认回孟家,李顽等人还是决定要过去刺激刺激他。

  孟雁行很快被李顽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李顽见他要发怒了,又赶紧拱手告罪说:“玩笑话,都是玩笑话,我知道孟老兄你素来大度,不会将小弟这些酒后乱语放在心上。”

  李顽身边那些同僚也跟着附和,孟雁行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最后只能冷哼一声,扭头不理人了。

  李顽像是一只打了胜仗的大公鸡,挺胸抬头趾高气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与同僚们谈笑风生。

  孟雁行气得两侧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好在这一年多他受得气太多,李顽这几句话还不至于让他再抽过去。

  如果早知道自己这个大女儿能成为当朝皇后,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孟弗迁出族谱去,如今不单单是他自己后悔,孟家的族人也埋怨他当日做得太过分。

  可那时候因为孟瑜与谢文钊的事,孟家族人对他已生出许多不满来,他实在怕孟弗再做出败坏孟家名声的事,才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的,现在反倒是都成了他的过错。

  他在孟府写《男德》的时候,听说孟弗如今与皇上一起上朝议政,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孟弗还是他的女儿,如今的孟家该有多么辉煌,这个李顽怎么敢在他面前放肆!

  孟雁行越想心里越难受,仰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可这酒水他喝在嘴里却像是泡过黄连一样,苦得他舌根都麻了。

  灯火明亮,花影摇动,随丝竹之声轻舞,陛下携着皇后一同来到麟德殿中,帝后琴瑟和谐,同祝新春。

  宣平侯府中,孟瑜一个人坐在凌香馆的院子里,她身上穿了一件淡薄衣服,丫鬟让她多穿些她也丝毫不理会,只仰头怔怔看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她恍惚间觉得现在孟弗于她就像是这九天上的月亮,此后再也不会有人会将她与孟弗放在一起比较了,两行眼泪顺着孟瑜的脸颊滑落,她的心中漫出无尽的悔恨,当年她设计孟弗,坏了她大好的婚事,然而到最后却是赔上她自己的一生,她想要的都没有得到,而她曾经拥有的,也都在失去。

  孙玉怜在今年的秋天为老夫人生下了一个孙子,母凭子贵,成了侯府里最受宠的人,花小菱放弃谢文钊那个棒槌,每日在老夫人跟前哄老夫人开心,日子过得也不错,而曲寒烟用一支曲子跟谢文钊换回自己的卖身契,离开侯府,没有人知道她向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