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看的地方也许去看过了,该看的地方你却没有看。”

“什么地方是该看的?”

“你到厨房里去看过没有?”

“没有。”马如龙不懂:“我知道厨房里没有人,为什么还要去看?”

谢玉宝道:“去看看灶里最近有没有生过火。”

马如龙更不懂。灶里最近有没有生过火,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谢玉宝又问:“你有没有去看过那口井?井里有没有水?”

“我为什么要去看?”

“因为没有火的灶,没有水的井,都是藏人的好地方,里面,都可能有暗道秘窟。”

马如龙叹了口气:“教给你这些事的那位大行家,懂得的事并不少。”

谢玉宝道:“现在我已经把这些事教给你了。”

马如龙道:“你是不是还要我去看一次。”

谢玉宝道:“你最好现在就去。”

灶虽是热的,灶里边留着火种。灶上还热着一大锅水,井里却没有水。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藏在井里。马如龙还是看不见。

他很小的时候就练过壁虎功,要下去看看并不难,可是如果人真的藏在井里,他一下去,别人就会先看见他,只要一看见他,就绝不会让他再活着离开这口井。也许他可以躲开他们的出手一击,也许他还可以给他们致命的一击。但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连一点理由都想不出。

他又准备走了,准备回去听谢玉宝的唠叨埋怨。现在他虽然还没有做丈夫,却已经能了解一个做丈夫的人被妻子唠叨埋怨时是什么滋味。他还没有走,忽然听见井底有人冷冷的说:“张老板,你来了么?”

声音嘶哑低沉,正是那个买盐的人,他还没有看见别人,别人已经看见了他。

马如龙苦笑:“我来了!”

买盐的人又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下来坐坐?”

马如龙本来还可以走的,可是别人既然已经知道他是谁,就算他现在走了,别人还是会找到他的“张记”杂货店去。亡命的人,绝不要别人发现自己的隐秘。马如龙很了解这点,因为他是个亡命的人,他只有硬着头皮说:“我下去。”

黑黝黝的深井里,忽然亮起了一点火光。井底有两个人,一个就是买盐的人,另一个却是吃盐的人。

这个人宽肩、长腿,广额,高颧,本来一定是个很魁梧高大的人,现在却已瘦得不成人形,全身的皮肤都已干裂。奇怪的是,他一直都在不停的喝水。

喝一大口水,吃一大把盐,吞一个生鸡蛋。他非但不怕咸,没有被咸死,喝下去的水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他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是干旱时的土地一样。

第十九回 有所必为

——买盐的人正在喝酒,只有这瓶米酒,是他为自己买的。他一小口,一小口,慢慢的喝,他喝酒时的样子,就像吝啬鬼在付钱时一样,又想喝,又舍不得。因为他不能喝醉。因为他一定要照顾他的朋友,照顾那个不怕咸的吃盐人。

井底远比井口宽阔得多,里面居然有一张床,一张几,一张椅。灯在几上。吃盐的人躺在床上,买盐的人坐在椅上,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马如龙用壁虎功从井壁上滑下来。他拿着酒瓶的手巨大粗糙,指甲发秃,无疑练过朱砂掌一类的功夫。

他的椅子旁边有一根沉重的竹节鞭,看来最少有四五十斤。可是他没有向马如龙发出致命的一击!只不过冷冷的说:“张老板,我们就知道你迟早会来的,你果然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马如龙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

买盐的人又喝了口酒。一小口。“如果我开杂货店,如果有人每天来买两斤盐,我也会觉得奇怪。”他冷冷的笑了笑:“但是一个真正开杂货店的人,就算奇怪,也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只可惜你不是。”

“我不是?”

“你本来绝不是个杂货店老板,”买盐的人道:“就好像我本来绝不会到杂货店买盐的。”

“你看得出?”

买盐的人道:“你来查我的来历,我也调查过你。”买盐的人慢慢的接着道:“你本来应该叫张荣发,在这里开杂货店已经有十八年,你有个多病的妻子,老实的伙计,你这个人一生中从来不喜欢多事。”他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惜你不是张荣发,绝对不是。”

马如龙又问:“你怎知道我不是张荣发?” 

买盐的人道:“因为你的指甲太干净,头发梳得太整齐,而且,每天洗澡,因为我已经查出张荣发以前绝不是个爱干净的人。”

马如龙没有辩驳,也无法辩驳。这个人无疑也是江湖中的大行家,这在马如龙还没有发现他可疑之前,他已经发现这一家杂货店可疑了!

“如果你不是张荣发,你是谁?为什么要假冒张荣发?真的张荣发,到哪里去了?”买盐的人接着道:“这些问题我也曾想到过,想了很久。”

马如龙道:“你想得通?”

买盐的人道:“我只想通了一点!”

马如龙道:“那一点?”

买盐的人道:“这件事绝对有周密的计划,每一个细节都经过极周密的安排,你能扮成张荣发,能瞒过十八年来天天到你们杂货店去买东西的老邻居,绝对经过极精密的易容。”

他说话很肯定:“江湖中精通易容术的人虽然为数不少,可是能做到这一步的,普天之下,绝对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玲珑玉手玉玲珑。

买盐的人接着又道:“玉大小姐至少已有二十年没有管过江湖中的事了,能够让她再度出山,重展妙手的也只有一个人。”

马如龙道:“绝对只有一个人?”

买盐的人点头道:“绝对只有一个,除了江南俞五之外,绝对没别人能够请得到她。”

马如龙苦笑。他终于明白,世上绝对没有真真正正全无破绽的计划,也没有永远能瞒住别人的秘密。只可惜他还是找不出邱凤城的破绽在那里。

买盐的人又道:“你经过如此缜密的安排,费了这么大苦心,来假冒一个杂货店的老板,可见你也跟我们一样,也是个亡命的人,也在躲避别人的追杀搜捕,想要你这条命的人,一定比我们的对头更可怕。”他笑了笑又道:“既然同是江湖亡命人,我又何必苦苦追查你的隐秘?你本来也不必来追查我的,所以我还是天天到你店里去买东西。”

马如龙叹了口气:“我本来也不想来的。”

买盐的人道:“可惜你已经来了。”

马如龙问道:“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灭口?”

买盐的人道:“你能要江南俞五替你做这件事,当然也是个有来历的人,就算我想杀你灭口,也未必能得手。”他忽然又笑了笑,“如果你真是我猜想的那个人,只要我一出手,说不定反而会死在你手里。”

马如龙道:“你猜想的那个人,又是谁?”

买盐的人道:“马如龙,天马堂的大少爷,白马公子马如龙。”

马如龙的心在跳。如果不是因为他脸上经过玉手玲珑的易容,别人一定就会发现他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只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你怎么会想到我就是马如龙?”

买盐的人道:“我有理由。”

他的理由是——现在江湖中被人搜捕最急的就是马如龙,能让江南俞五出手相助的也只有马如龙。他说:“现在江湖中的三大家族,五大门派,已经出了五万两黄金的赏格来找你,为你出动的一流高手,至少已有五六十个,只有丐帮的弟子,始终不闻不问,根本没有管过这件事。”

丐帮弟子的人数最多,地盘最广,眼皮最杂,消息最灵。丐帮中的耗费最大,五万两黄金的数目不少。买盐的人接着又道:“他们为什么不管这件事,那当然是因为俞五爷跟你有关系。”

马如龙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些话你也不该说的。”

买盐的人道:“是不是因为我说出之后,你说不定也想杀了我灭口?因为你可能会认为我也想要那五万两黄金。”

马如龙道:“你不想?”

买盐的人回答得干脆而肯定:“我不想。”

马如龙道:“为什么?”

买盐的人还没有开口,吃盐的人忽然道:“因为我。”

他一直都在吃盐,最咸的粗盐。任何人都无法想像世上有人能吃这么多盐。两斤粗盐他已吃了一半,十个生蛋也吞下肚之后,他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才能开口说话。

他说:“二十年来,想要我这颗头颅的人也不比你少,被人冤枉是什么滋味,我也尝过。”他看来虽然是很衰弱,可是他说话时仍有一种慑人的豪气:“五万两黄金虽然不少,我还没有看在眼里!”

马如龙道:“你怎么知道我也是被人冤枉的?”

吃盐的人道:“因为我相信得过俞五,你若不是冤枉,第一个要你命的人就是他!”

马如龙道:“你是谁?”

吃盐的人道:“我也跟你一样,是个被冤枉的人,是个头上有赏格的人,是个不得不像野狗般躲着不敢见人的人,因为我们都不想死,就算要死,也得等冤枉洗清之后再死。”他也笑了笑,笑得悲壮而凄凉:“至于我的名字,你最好不要问。”

马如龙看着他,看了很久,又看看那买盐的人,忽然道:“我相信你绝不会出卖我。”

吃盐的人道:“我也相信你。”他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也像他的朋友一样,粗糙巨大,冷得就像是一块冰。可是马如龙握起他的手时,心里却忽然有了一股温暖之意。

吃盐的人又笑了笑,道:“你走,我不拦你。”

马如龙道:“你们再来买盐,我也绝不再问。”

吃盐的人看着他,也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只可惜我们相见恨晚,我已身负重伤,已无法再助你洗冤,否则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马如龙道:“现在你还是可以交我这个朋友,交朋友并不一定要交能够互相利用的人。”

吃盐的人忽然大笑。他的笑声嘶哑而短促,已经笑不出了,却仍然豪气如云!他说:“不管你是不是马如龙,不管你是谁,我交了你这个朋友!”

马如龙用力握着他的手。“我也不管你是谁,我也交了你这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