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震天道:“碧玉山庄的碧玉夫人,我受的伤,只有她的碧玉珠能救。”

马如龙怔住。——碧玉夫人姓谢,谢玉宝是她的什么人?跟碧玉山庄有什么关系?他忽然发现这件事其中还有问题,以前他从未想到过的问题。

现在他已没有时间想了。

他忽然听见井口上有人在冷笑:“铁震天,你逃不了的,铁全义,你也逃不了的。”

追捕的人终于追来了,亡命的人已经在井里,已经像是盘中的鳖,网中的鱼。他们还有什么路可走?

马如龙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经听出上面说话的人是冯超凡。冯超凡既然到了,绝大师必定也在附近,吃苦和尚和玉道人很可能也到了。就算他们找的不是他,他也一样逃不了。

铁震天用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嘴,用另一只手塞了把盐在自己嘴里,忽然大声道:“不错,我就在这里,我的兄弟也在,我们正在等待你。”

上面半晌没有回答。上面的人显然已经在惊异,铁震天怎么还没有死?

说话时怎么还有如此充沛的中气。过了半晌,才听见绝大师的声音冷冷道:

“铁震天,你上来吧,我饶过铁全义一命!”铁全义当然就是买盐的人。

“哼,我们兄弟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死也死在一起。”

铁震天大笑:“好,好兄弟!”

“你若想要我们兄弟的命,你就下来吧。”绝大师没有下来,没有人来。井底虽然是无路可走的死地,可是先下来的人也一定要送命。

“他们绝不会下来的。”铁震天压低声音冷笑道:“他们已经是大侠,用不着再逞英雄。”

“何况他们已经算准了我们逃不出去。”铁全义也压低声音:“他们一定在上面等。”

“但是他们也不会等太久。”铁震天道:“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想到用火攻、用水灌那些歹毒的法子。”

马如龙道:“以他们的身份,也会用这些法子?”

铁震天冷笑:“因为他们有藉口。”

他笑容中充满讥刺和悲愤:“对付我们这样的歹毒之辈,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别人都不会说话的,可是我们如果用这些法子来对付他们,那就不同了。”他忽然用力握住马如龙的手。“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是。”

“我的年纪比你大,你是不是应该听我的?”铁震天道:“这件事你更要听我的。”

“哪件事?”

“等到他们开始用火攻用水灌时,我们就要冲上去。”

“好,”马如龙毫无犹豫:“其实我们现在就可以冲上去。”

“我们是跟铁全义,不是你!”铁震天声音压得更低:“他们知道我跟全义躲在这里,但是绝不会想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们当然更想不到一个杂货店的老板,会到这里来,会跟大盗铁震天交上朋友。他要的只不过是我们两个人,他们得手后绝不会再逗留在这里。等他们一走,你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他将马如龙的手握得更紧:“你我今日一别,必成永诀。我既不想要你替我复仇,也不想要你替我洗冤,只要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就算对得起我了。”

他交马如龙这个朋友是为什么?不为什么。他只要他的朋友活下去,因为他知道,有些人在某些时候,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

马如龙一直静静的听着,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连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为这些话都是不必说出来的。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铁震天也不再说什么,又开始吃盐,一大把,一大把的往嘴里吞。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他还要拼一拼。他跟马如龙完全是一模一样的脾气。

井上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井底的人,反正逃不了,绝大师他们本来就很沉得住气。铁全义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把缅刀,轻抚刀锋,忽然恨恨道:“我拼着被千刀剐,也要杀了他!”

铁震天道:“你要杀什么人?”

铁全义道:“陶保义。”

铁震天道:“你不能杀。”

铁全义道:“这次一定是他出卖了我们,我为什么不能要他的命?”

铁震天道:“因为他已有了老婆,他的老婆已有了身孕,江湖中出卖朋友的人不止他一个,你我被人出卖也不是第一次,你又何苦一定要他的命?”他忽然长声叹气:“如果你一定要杀人,第一个该杀的人就是我!”

铁全义道:“你?”

铁震天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怎么会有今天!”

铁全义看着他,忽然大笑:“对,你说得对极了,如果没有你,我怎么会有今天,我的父母被惨杀,妻子被轮暴,别人都认为那只不过是我的报应,如果没有你,有谁替我复仇出气?我……”他的声音嘶哑,扭曲的笑脸已满是泪痕,忽然纵身跃起,大吼一声,道:“我铁震天纵横一生,杀人无算,今日,就算把这颗头颅卖给你们又何妨?你们来拿吧!”

他不是铁震天!他这么说,只不过要抢先冲出去,要别人把他当做靶子。那么他的朋友也许还有乘机逃脱的希望。他也完全没有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马如龙明白他的意思,铁震天也明白,忽然纵声长笑。“你抢不过我的,要死的话,也得让我先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休想动你!”

长笑之中,他已瘦得只剩一把骨架的身子,忽然猛虎似的扑起,一只脚踩上了铁全义的肩,再一跃身,就跃出了这口井。井上立刻传出一声惨叫。铁全义也跟着跃出,不管谁先死,谁后死,他们总是要死在一起。如果是在一年以前,马如龙看见了这样的朋友,他眼中一定早已热泪夺眶而出。可是现在他的眼中已无泪,胸中却有血——热血。一个已决心准备流血的人,通常都不会再流泪。他知道铁震天说的不错。如果他安安静静的躲在井里,等他们死了后,就可以乘机溜出去,溜回他的杂货店。以后绝不会有人来买盐了,他的秘密也不会被揭穿。他甚至可以完全忘记这件事,完全忘记铁震天这个人。

如果他现在也冲出去,也只有陪铁震天他们一起死。因为他只要一冲出这口井,绝大师他们,迟早总会发现他是什么人的。一个杂货店的老板,绝不会陪大盗铁震天去跟他们拼命。一个有理智的人,也绝不会去做这种愚蠢的事。马如龙绝不是个很愚蠢的人,他也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命。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他也跟别人一样,很珍惜自己这条命。只可惜他偏偏又发现了世上还有一些比性命更可贵的事。

绝大师既然认定了井底有两个人,如果忽然有第三个人冲出来,他们一定会很吃惊。他们吃惊的时候,就是他的机会。只要是有一点机会,他就不能放过,就算完全没有机会,他也要这么样。他也冲了出去。

第二十一回 义无反顾

一个人为什么要活下去?是不是因为他还想做一些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如果一个人自己认为绝对应该做的事却不能做,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井上面是个院子,现在旭日已升起。阳光中闪动着血光。有别人的血,也有铁震天和铁全义的血。铁震天冲上来时,就有一柄钢刀迎面砍下,他一只手拧住了这个人的手腕,一只手搭上了这个人的肩,虎吼一声,这个人的臂就被他撕裂。可惜这个人既不是绝大师,也不是冯超凡。

厨房外摆着两张椅子,绝大师和冯超凡一直端坐在椅上,冷冷的看着。他们带了人来,有人替他们动手,以他们的身份,为什么要自己出手对付一个受了伤的人?

他们的确没有想到井底还有第三个人冲出来。无论谁在自己意料不到的事发生时,都难免会造成错误。马如龙本来想乘这个机会,给他们致命的一击。只要能击倒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他就有希望击倒另一个。

可惜他冲上来时,绝大师和冯超凡都远在数丈外。他还是扑了过去。他已决定了要这么做,不管是成是败?他都已不能回头了。

他身上穿的是套黑色的粗布衣服,蒙面的黑巾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揭下抛开——很可能就是在他第一次入井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不敢以真面目见人的感觉,也没有这种习惯。但是他现在这张脸,已经不是绝大师曾经见到过的那张脸了。

现在他这张脸,天下的英雄豪杰,都没有见过。他实在不能算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中的顶尖高手,可是,他从能走路时就开始练习。马如龙的武功,或许也不能和少林、武当,那些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门派相比,但是天马堂的武功也有他独到之处。

一个人能成功,成名,而且能存在,必定有他的独到之处。尤其是轻功。天马堂的轻功纵横开阔,如天马行空,凌空下击时声势更惊人。

一个土头土脑,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大家都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忽然从自己认为已经没有人的井里冲出来,向自己扑过来,身法居然如此惊人,无论谁遇到这种事,都难免觉得很吃惊,何况扑过来的还不止他一个人。

铁震天也放过了自己的手,紧跟着马如龙扑了过来,一双铁掌已伸出。他的对象却不是绝大师,也不是冯超凡。他忽然一把抓住了马如龙的腰带,食中两指骨节凸出,抵住了马如龙后腰的穴眼,虎吼一声,将马如龙从他头顶反抡过去,抡到他的身后。

他一定要阻止马如龙。因为他已看见绝大师一双鹰爪般的手已由暗青变为暗红。连手臂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变成红的,就像是秋日夕阳下时那种又凄艳,又暗淡的颜色。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三阳绝户手的可怕,他自己有过种惨痛的经验。他不能让马如龙冒险。绝大师本来已霍然长身而起,又慢慢的坐下,冷冷的望着他们!

“这个人是谁?”

“是个朋友。”

“想不到你居然也有朋友。”

铁震天狂笑:“铁某虽然杀人无算,结仇无数,朋友却绝不比你少,像这样的朋友,你更连一个都没有。”

绝大师又冷冷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转向刚刚站起来的马如龙:“你真是他的朋友。”

“是的。”

“你真的要为他拼命?”

马如龙道:“我拼的是我自己的命,我还有一条命可拼。”他没有故意要改变自己的声音,可是他的声音已经变了。

绝大师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所以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追他的命?”马如龙不知道。

绝大师再问:“你知不知道‘兄友弟恭,孝义无双’杨家三兄弟?”

马如龙知道。杨家三兄弟是河东武林大豪,世代巨富。

兄弟三个人,就好像是一个人,有钱,有名,有势,豪爽,义气,孝顺。兄弟三房,都住在一个庄院里,轮流供养他们的双亲。

绝大师的神色沉重,又说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三兄弟的全家大小二十九口男人,都已在一夕间死在铁震天的刀下?十七位妇女都被他卖到边防的驻军处去做营奴。”

铁全义忽然大叫:“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呼声凄厉:“你知不知道杨家三兄是用什么法子对付我的父母妻子儿女的?”

绝大师冷笑!“那是你的报应!”

“那也是他们的报应。”铁震天道:“杨家的男人都是我杀的,女人都是我卖的,跟别人全无关系。”

他指着绝大师带来的那些人,那些还在虎视眈眈,等着要他命的人。

“这些人当然都是杨家的亲戚朋友兄弟,都知道我已伤在你的三阳绝户手下,也都知道杀了我是件立刻就可以成名露脸的事,你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侠,所以才没有跟他们抢这笔生意。”绝大师居然不否认。

铁震天厉声叫道:“但是,我还没有死,他们想要我的命,还不太容易,我至少还可以先把他们其中三五个人的脑袋拧下来!”

绝大师冷冷道:“他们求仁得仁,为朋友复仇而死,死亦无憾,我既不能阻止,也不必阻止。”

铁震天道:“你想不想要我索性成全了他们?”他抬手指着马如龙:“我做的事,跟这个人全无关系,只要你放走他,随便你要谁来割我的头颅,我也绝不还手。”

绝大师又冷冷的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转向马如龙!“今日之前,我好像从未见过你。”绝大师道:“你看来并不像是个恶人。”

马如龙只听,不说,不问也不否认。绝大师又道:“你是几时认得铁震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