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九淡淡道:“老夫年过半百,今日既然来了,就早已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段玉,突然厉声道:“亮你的碧玉七星刀,只要你有此手段,不妨将老夫的头颅也割下来,作你的饮酒器。”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喝酒一向只是用酒杯喝的。”

  卢九道:“我却想用你的头作酒杯,盛满你的鲜血作酒,祭我的亡子英魂。”

  他的声音已嘶哑,一双眼睛钉子般盯在段玉的咽喉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已鹰爪般扬起,仿佛恨不得一爪洞穿段玉的咽喉。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将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全都凝聚在这双手上,只要一着击出,必定是致命的杀着。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喝道:“你千万不能出手,千万不能杀错人。”

  喝声中,一个人从门外直窜了进来,竟又是那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

  这少年究竟是谁?

  他怎会知道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怎会知道卢九杀错了人?

  他当然知道。

  这世界上也许已只有他一个人能证明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

  因为他就是卢小云!

  卢小云竟没有死!

  看见自己明明已死了的儿子,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卢九居然并没有露出丝毫惊奇欢喜之色。

  卢小云已跪下,垂着头跪在他面前:“孩儿不孝,让你老人家担心。”

  卢九还是沉着脸,冷冷道:“我并没有为你担心,我知道你没有死。”

  华华凤却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就是卢小云?他就是你的儿子?你知道他没有死?”

  卢九点点头,道:“就算青龙会用假扮他的那尸体己瞒过了我,我还是知道他没有死。就算他没有在凤林寺铁水的灵堂外叹息,我也知道。”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卢九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这句话并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释,却又足以解释一切。——父子之间,总会有极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没有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人能否认。

  华华凤还是不懂:“青龙会既然已决心要他的命,为什么又要用另一个人的尸体冒充他,却将他装在箱子里,沉人海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的鱼钩。”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了这秘密:“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另外还有伤口,他们一定要让卢九爷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杀死的。”

  卢九道:“死人的脸,总难免扭曲变形,他们已算准了我决不会看出这秘密。”

  华华凤更不懂:“你既然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杀段玉,替他复仇?”

  卢九道:“因为我也知道,他自己一定会觉得没有脸见我。若不将花夜来那女贼亲手捉住,为自己出这口气,他是决不会出面和我相见的。”

  直到现在,他疲倦冷淡的脸上,才露出极怜惜伤感之色,慢慢地接着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他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华华凤总算明白了一点:“所以你才故意用这法子,激他出来。”

  卢九点点头,叹道:“这孩子虽然倔强骄傲,却决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决不会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跟他的老子拼命的。”

  华华凤又有一点不懂了:“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卢九面上终于露出微笑:“我早已猜出,被人装进箱子里的那位仁兄就是他。”

  华华凤也笑了:“你也听到我说,他身上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卢九笑道:“我虽然已年老多病,耳朵却还不聋。”

  华华凤笑道:“非但一点也不聋,简直比……我还灵。”

  她本来是想说“比兔子还灵”的,可是现在她对这垂老而多病的人,也已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尊敬。

  这老人的义气和智慧,本就值得受人尊敬。

  卢九已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披在他儿子身上:“这件衣服虽然脏,至少总比没有衣服好,你小心着了凉。”

  卢小云道:“我……我……”

  他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只觉得热血上涌,堵住了咽喉,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华华凤长长吐出口气,说道:“现在你既然还活着,暗算你的人究竟是淮,你总该可以亲口说出来了。”

  卢小云却还是说不出来。

  华华凤盯着他,道:“你还不肯说?”

  卢小云道:“我……”

  华华凤道:“难道你还有些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

  卢小云索性闭上了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眼角竟似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他不想说,现在也已不必说。

  看见了他的眼泪,每个人心里都已明白。

  ——花夜来虽然欺骗了他,出卖了他,他心里却永远也忘不了花夜来。

  情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多情的少年,爱上的往往会是他最不该爱的人。

  他自己心里纵然也已明白,怎奈相思已纠缠入骨,化也化不开了。

  卢九似已不忍再看他。

  儿子心里的悲伤,做父亲的当然比谁都清楚。

  卢九忽然道:“你刚才虽然并没有试探出什么来,我却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

  华华凤道:“你看出了谁有可疑之处?”

  卢九道:“顾道人。”

  华华凤道:“我怎么看不出?”

  卢九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华凤的确不知道。

  卢九道:“他本是个最不肯吃苦,最懒的人,就算花夜来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他冒着风雨在浪涛中折腾一夜,他也不肯的。”

  华华凤道:“可是他刚才却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发。”

  卢九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华华凤道:“难道就因为他知道我是在说谎,也知道花夜来的下落,却生怕被我看出来,所以才肯受那种罪?”

  卢九点点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对他也早已有了怀疑。”

  华华凤道:“哦!”

  卢九道:“那天铁水和段玉交手时,他一直站在船头袖手旁观,一直都希望段玉死在铁水手里,王飞几次要出面劝阻,都被他阻住了。”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对段玉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人希望你死。”

  卢九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华华凤道:“青龙会在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本来就只有这一个人,真的希望段玉死。”

  华华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难道顾道人就是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他只不过是个小酒铺的老板,可是一输就是上万串的金银,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华华凤霍然回头,瞪着段玉,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玉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全部被你们说了。”

  卢小云忽然抬起头,道:“那天我在晕迷之中,的确好像看见了一个独臂人的影子,而且还好像听见他在跟花……花姑娘争执。”

  华华凤道:“那暗器是从你身后发出的,发暗器的,很可能就是他。”

  卢小云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华华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顾道人若当真是龙抬头老大,现在就一定不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