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我的故事吗?”我说。

  “不想听。”

  “噢。”

  “但你还是要讲。”

  “她是我初中同学,高中时没联络,上大学后偶遇。虽念不同的大学,却在同一座城市。因为都是从同一个乡下地方来城市念书,彼此会特别照应。算一算,我们在一起快三年了。”我说。

  “那每个乡下地方的初中毕业典礼,也可以顺便举行结婚典礼了。”

  “你终于回嘴了。”我说。

  “因为理由太牵强了。”

  “是啊,很牵强。”我说,“但在一起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没回话,坐在石椅上左手托腮,好像陷入沉思。

  我走到她身旁的石椅边,坐下。

  “还要我继续说吗?”我问。

  “随你。”

  “后来我和她……”

  “我不想听。”她突然打断,声音的温度很低。

  我的嘴巴冻住了,便不再往下说。

  她也不再说话,眼睛凝视着闪烁夕阳余晖的水面。

  我们同时沉默,直到水面不再泛着橙黄色彩。

  “我主动跟他分手的概率,大概和林志玲嫁给吴宗宪的概率一样。”

  天色灰暗时,她说。

  “其实你很有幽默感。”我说。

  她似乎想笑,但嘴角才刚拉起便放下,感觉有些苦涩。

  “在心里筑高墙根本没用。”她叹口气。

  “其实也来不及。”

  “嗯。”

  “墙还在吗?”我问。

  “早垮了。”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迷蒙,像被浓雾笼罩的湖面。

  “我的温度只有冰与火,很难掌控中间的温度。”她说,“虽然很想做很久很久的朋友,但我们不能是火,所以我只能回到冰。”

  “我了解你。”

  “我也知道你了解我。”

  我相信在很多地方,她很了解我,甚至比我还了解自己。

  就像我大概知道自己下巴的样子,但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所以我常可以借着她的眼睛,看到更清楚的我。

  对她而言,我应该也扮演类似的角色。

  “该走了。”她站起身。

  “嗯。”我也站起身。

  “你会不会忘记我?”

  “地球会忘了绕着太阳转吗?”

  “其实你也很有幽默感。”她说。

  我那时以为,这应该是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心里很庆幸,最后一句话是对我的赞美。

  不像电视或电影上演的,女生说的最后一句话通常是:

  你走、永远都不要回来、我恨你、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我和她都知道,只要有相处的机会,我们无法维持住朋友那条线。

  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人如果不能当爱人,可以单纯地只做好朋友。

  但她不是。她只有冰与火,没有中间的温度。

  我应该也不是吧。

  还好我们的生活没什么交集,只要不上MSN或上线时不传讯息,再控制打电话的念头,我跟她可以完全没交集。

  生活上可以努力做到活在两个世界,但其他方面呢?

  这个世界上无法靠努力获得成果的,大概就是乐透和爱情。

  常常再怎么努力,不爱就是不爱。

  但反过来说,如果爱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不爱。

  思念是一种病,吃药也没用的那种。

  尤其在寂静的深夜里,更容易想起她。甚至会因为想起她而失眠。

  这并非我所愿,但我无法控制,也不能避免。

  每当突然想起她,往往会想出了神,陷入一种失神的状态。

  如果我是一只鸟,一定忘了摆动翅膀,于是失速坠落。

  泰戈尔说: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天空。

  她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就是我的天空。

  然而我已失速坠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经回不到那片没有她的天空。

  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没有她的日子(我连过了多少天都没概念),有天上课时又突然想起她,拼命想压抑却导致更想,完全失控。

  思念像橡皮球,越压它,弹得越高。

  我无法排遣这排山倒海而来的思念,只能找个出口宣泄。

  下课后决定绕路去M栋侧门水池边。

  我刚穿进树林,远远看见她坐在水池边的石椅上,视线朝着水池。

  上次看到她,是秋末,地上积了些落叶,而现在落叶几乎铺满地。

  如果地球绕太阳的公转方向仍然是逆时针的话,现在应该是冬天。

  但我却有夏天回来了的错觉。

  我停下脚步。

  思考到底是继续向前走,还是转头向后走。

  我相信未来不管经过多少年,我回顾此刻,一定会觉得这是转折点。

  向前走或是向后转,将导致两种不同的人生。

  我决定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她身旁的石椅边,坐了下来。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竟然没有惊讶的表情。

  “你为什么来这里?”她问。

  “跟你的理由一样。”我回答。

  我们都不再说话,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开口。

  过了许久,她突然弯身从地上捡起枯叶和枯枝,说:

  “人家都说爱河爱河,将爱比喻成河,会让人陷溺其中。”

  她将手中的枯叶和枯枝抛入水池,它们便缓缓浮在水面漂移、旋转。

  “叶子和树枝,在河里可以悠游,自在而快乐。”

  “嗯。”我点点头。

  她左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右手捡了几颗小石子。

  “可是沙子和小石子呢?”她又将沙子和小石子都丢入水池,“一旦落入水中,最后都会沉积在底部。”

  “是啊。”我说。

  “我和你一定不是叶子和树枝。那么我们谁是沙子?谁是小石子?”

  “有差吗?不论沙或石,落水皆沉底。”

  “没错。”她叹口气,“我们无法悠游,只能沉底。”

  我们又静静看着水面。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是不是很坏?”

  “你不坏。”

  “可是我脾气不好、个性古怪。”

  “那倒是。”

  她转头像是瞪了我一眼,我笑了笑。

  “我任性又没耐心,明明知道要跟你保持距离,可是……”

  她叹口气,问,“我真的不坏吗?”

  “不坏啊。为什么觉得自己坏?”

  “这阵子我一直在否定自己。好像这样做,心里才会舒坦一点。”

  我看着她的四分之三侧面,虽然她眉头皱起,但依旧完美。

  “地球是圆的还是椭圆?”我问。

  “应该是椭圆。但看起来是圆的吧。”

  “嗯。不管地球是圆的或椭圆,都是圆。航天员在太空中看到的地球与拍摄回来的照片,都证明了一件事——地球是圆的。”

  “你在帮我复习地球科学吗?”她有些疑惑。

  我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继续说:

  “地球上有超过8800公尺高的珠穆朗玛峰,也有超过11000公尺深的马里亚纳海沟,两者加起来共有将近20000公尺的高低起伏。地球表面明明是崎岖不平的,怎么会是圆的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更疑惑了。

  我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接着说:

  “那是因为地球半径很大,约6400公里,20公里的高低起伏对地球半径而言,实在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所以在航天员的眼里,地球是圆的,而且很光滑。”

  她没再发问,只是眼睛睁得很大。

  “其实你就像地球。”我笑了笑,“或许你有一些缺点,像地球表面有高低起伏一样,但同时你也拥有地球半径的优点和特质。所以在我这个航天员的眼里,你始终是光滑的圆。”

  她的脸上终于闪过一抹微笑。

  “我知道你的外表、名字、年龄、生日,我知道你美丽、可爱、任性、没耐心、脾气不好、个性古怪、敏感又善变,我知道你不讲道理、没安全感、偶尔放我鸽子、常把我视为空气、喜欢无缘无故骂我、不喜欢听我把话说完,其他的,我不知道。”

  “看来我的问题很严重。”她笑了起来,很灿烂的笑容。

  “我不仅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我不相信地球上有任何高低起伏,会破坏地球的圆形表面。你可知道我在太空中看到你这颗地球时,我是多么喜爱那种光滑的圆、多么喜爱那种湛蓝的美。”我说,“所以请你相信,在我眼里,你就是光滑而无瑕疵的圆。”

  “那是你眼睛有问题。”她依然灿烂地笑着。

  “在我心里也是。”我最后说。

  她愣了愣,随即闪过微笑,依然是那种闪电般的笑。

  她的眼睛此刻更清澈深邃,而她的四分之三侧面始终完美。

  夕阳快下山了,气温开始降低,但我只觉得温暖。

  “你地球科学不错。”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