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蔓儿见池慕飞神情有些恍惚,便问:“池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池慕飞向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了一个故友的消息,要前去寻访了。对了,这个给先生……”说着,递过一张纸条。

谢东庭疑惑地接过来,只见短简上写着:

“先生大贤,本当仰奉。奈何急务在身,迫行不能往见,甚憾。适闻先生茶事不顺,谨奉汤药一方,可入茶滋客。举凡风寒霍乱,及一切时疫瘴气,水土不服,皆可治。先生有意,不妨一试。愚弟久劳看顾,负愧已深,用以为谢,绵力薄材,仅此而已。”

下面附了一张药方,却没有具名。

谢东庭持着短简笑道:“好一个以药入茶,有了这方子,我的茶楼便可高枕无忧了。慕飞,你兄长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真是让人心痒啊。”

池慕飞笑道:“我兄长行事向来如此,先生莫怪。”

谢东庭哑然失笑:“怪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来,我们痛饮一番!”池慕飞也随之坐下,一边将心中的忧虑用微笑隐藏起来。

与谢东庭不同,他身处的,是一个更加危险与血腥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充满了生死搏杀与阴谋诡计,从无停歇。他不得不时刻都准备着去应付即将到来的危险和死亡。这几年来,他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可他知道,他们这些人,并不属于这种平凡的生活。而现在,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到来。

天空隐隐地滚着雷声,一阵大风吹来,恣意肆虐着,似乎要将一切扯倒,掀翻在地。谢蔓儿抚着秀发,轻声说:“哎呀,要变天了……”

池慕飞抬起头,看着沉沉的天空,一言不发。

是啊,要变天了……

洼:①太平御览注云:狗,斗之精所生也。这里谢蔓儿是在取笑池慕飞。

②徐渭的《煎茶七略》云:“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永昼清谈,宜寒宵几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抱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第二章

【盗图】

银山起浪。落日熔金,那灿灿的金银二色如同未明的空梦,将海水与天空融为一体。海鸥的叫声如泣如诉,宛如临终的歌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讴歌着这廓然的绚烂壮美,

浩瀚的海天之间,一座浮城巍然耸立。

百余艘艘岿然如山的巨舶,数千艘大小各异的蒙冲斗舰以铁索脚板衔接着,连成了这壮观的城池、遮天蔽日的各式风帆像漂浮在水面的云海,数不清的鱼艓轻艖在其间穿梭,来往如织,为这座神奇的海中之城增添勃勃生机。

最雄伟的一艘巨舶上,高耸的桅杆上阔如云幔的大旗随风飞扬。明黄色的旗面上一个鲜红的“王”字,霸气纵横,有如血染!数十名武士手持弓弩火炮,在甲板上来回巡视,警惕地注视着水面。几个身着亮丽和服的妇人则手持团扇,在阳光下用扶桑话轻声说笑着什么。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咿咿呀呀地抱着红色的绒线球高兴地玩耍着。

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鲨鱼皮水靠,褐色脸庞的汉子抱着条八尺长的青花鱼从船尾走了过来。妇人们见他过来,纷纷起身恭敬地行礼。汉子并不理睬,在守卫们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船舱。

那个小女孩儿对汉子的到来视若无睹,依旧开心地玩着。忽然,她停了下来,侧耳倾听着什么。

遥遥地,传来一阵隐约的欢呼声。很快,那欢呼低落下去,却随即在另一处响起,这样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最后竟化为汹涌的潮水向这边涌来。女孩儿抱着绒球,愣愕地望着那欢声如潮的方向。

海天之间,一匹白色的骏马正风驰电掣般在船城上奔驰!马背上的男子穿着一件绯红的羽织,敞着胸膛,疯狂地高声大叫,驭着白马风一般从一艘巨舶奔到另一艘巨舶,所过之处,都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女孩儿年纪还小,只是呆呆望着那白马一条银线般直向她奔来。这两艘巨舶间相距足有数丈,那人却毫不减速,在白马奔到船边时大喝一声,双腿紧夹马腹,人马合一,于无垠的海天之间,高高跃起。

女孩儿的手一松线球滚落。那一幕跃马海上的豪情壮志,剑一般刺入了女孩儿的胸膛,永不磨灭。

白马的四蹄掠过女孩儿的头顶,重重踏在甲板上,又冲出了数十步,兜了个圈子,回到女孩儿面前。男子纵身下马,俯身拾起那个线球,递向女孩儿。女孩儿畏缩了一下,男子却坚定地再次递过来,她终于迟疑着接过,一转身,扑人旁边女子的怀里。

男子哈哈大笑,海风吹得他的乱发飞舞如泼墨。

“主公。”十余个扶桑武士恭敬地跪伏于地,接着,船上所有的人都纷纷跪了下来。只有一个灰衣年轻人还在船舷处悠闲地垂钓。

“都起来吧。”男子漫声道。他身材伟岸,站在这些扶桑武士中间有如鹤立鸡群。长方形的脸庞有如刀削,鼻梁高耸,薄薄的唇弯成傲然的弧线,细长的双眼中,隐隐有锋芒闪动着。

“织田家的人已经到了么?”男子问。

“已经到了,主公要见他们吗?”一个独眼武士躬身回答。

“带他们上来,菊下,安排人给我更衣。”

“是。”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武士打了个呼哨,几个扶桑少女立即捧着衣服出来,细心地为他梳洗更衣。

男子换上真紫盘领窄袖长袍透犀,束了玉带,头上绾髻。一身的狂野和肃杀便隐藏在高贵堂皇的仪表下,仿如狮虎收起了锋锐的獠牙。

那独眼武士领着三名织田家臣来到他的面前。一个身材肥胖的织田家臣在男子面前恭敬地跪拜:“织田家的河内正树,见过九峰船主。”

“原来是河内大人,起来吧。”男子随意说道。

“是。这是鄙家大名送给执殿下的礼物,请殿下收下。”河内双手捧着一个乌木长匣奉上。

“怎么?以为送礼便可让我不追究了么?说吧,你们织田家的人为什么要动我的船?”王执漫不经心地问,一边打开长匣,取出里面的武士刀赏玩着。

河内正树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微微一愣,随即更加恭敬地道:“我们家大名让我转告船主,船主的货物并非织田家所夺,而是九鬼家的人擅自行动造成的,与织田家无关。”

王执眉尖轻挑,将长刀低低指着河内正树,似乎在欣赏刀脊上的流光:。哦?可是我听说九鬼家的家督九鬼敬龙已经出仕你们织田家了,他抢了我的船,怎么会不关你们的事?”

“这个……”河内正树紧盯着眼前的刀锋,咽了口唾沫,鼻尖冒出冷汗,“丸鬼阁下毕竟加入织田家不久,我们对九鬼家的人做了什么并不清楚,所以也没有权利随便指责。还请船主找到九鬼家那些抢了你船的人,也好和我家大名当面对质。”

“不用了。”王执挥了挥手,菊下捧着一个红木盒子出来,将它放在河内正树面前。

“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说着,王执用脚尖掀开盒盖。

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龇牙咧嘴地在盒内狰狞着。河内正树望着盒内的头颅,吓得一声惨叫,坐倒在地。

“九鬼家督!”他身侧的年轻武士一声惊呼,愤怒地望着王执,伸手握住了刀柄。

“这个人说,抢军火的事是你们织田家指使的。”王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盒内那颗狰狞的头颅,“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河内正树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

“混蛋!”那个年轻武士大吼一声,猛地拔刀出鞘,做个大上段,一刀向王执斩下!凌厉的刀光猝滞于王执的食中二指间。

“你是九鬼家的人吧?”王执望着因用力过度而满面通红的年轻武士,微笑有如鬼神般冷酷,“我的人死了十七个,你们家督的头值不了那么多人命,余下的,就用你的命来填吧!”彻骨的奇寒沿刀而下,破入年轻武士体内,疾速蔓延。瞬间,他的五脏六腑、四肢、乃至头部,全部冰封。睫毛上,恐惧的泪水凝成了冰渣。

王执松开手指,僵硬的尸体有如冰砣,重重摔在甲板上,跌成了一堆血红的碎块。王执脚尖一挑,将挂着薄霜的头颅踢入盒中:“这两颗头颅拿回去给你们的大名。如果半个月内我见不到我的货物和策划此事的织田家臣的头,我就把火炮卖给武田家的人。织田家的船以后永远别想出海!去吧!”

河内正树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再次恭敬万分地跪伏于地,向王执行礼后,颤抖着抱着那个盒子狼狈离开。

“好大的威风啊!九峰兄。”笑声中,一个身着藏青道袍的中年人从桅杆上跃下,落地时轻若鸿毛,点尘不惊。中年道人面如古月,颌下三绺美髯,手中一柄黑玉拂尘,身形飘逸,气度不凡。

“这些扶桑人就像养不熟的狼崽子,如果你不比他们更狠更强,他们就会时刻想着反咬你一口。”王执懒懒地将武士刀向中年人随手一掷,“宗墨兄,你是用刀大家,又是东关许氏,对名刀定有见地,来看看这把刀。”刀光如电,直向许宗墨咽喉飞去。许宗墨的拂尘微微一摆,长刀在空中倒转、减速,乖乖落入他的掌中。

“好华丽的刀镡……哦?竟然是和泉守兼定,看来织田家真是舍得下本钱呢。”许宗墨仔细读着刀柄上的铭文,“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些倭人,总喜欢学了我汉人典籍的皮毛拿来卖弄,却又学得不伦不类,真是好笑……”

“和泉守兼定算什么名刀?要是童子切安纲或者鬼丸国纲还差不多。”王执冷哼了一声,“碧溪兄还没消息么?。

“你知道碧溪这个人,不见到山一样多的银子他哪有心情回来?怕现在还蹲在马六甲等着那批货吧。”许宗墨将和泉守兼定挥舞了两下,修长的刀身在空中留下几道淡蓝的光痕。

武士们抬来了黄杨靠椅,王执坐下来,接过侍女递上的香茗一饮而尽:“哼,我是怕他迷上了暹罗美女,误了正事。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见了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

“那你还让他去?暹罗不是一直都是普昙在管吗?。许宗墨奇道。

“别提那个妖僧,他已经靠不住了。”王执冷哼了一声,“自从林国洗投到他的船队,他便自认羽翼丰满,可以横行无忌了。”

“他也有他的难处,人多了再事事向你请教确是多有不便,不过至少你的号令他还是听从的。”

“我懒得理他!”王执闭上双跟,向后一靠。“吱——”椅子挤压着甲板发出了怪声。

王执皱了皱眉:“今年台风多,转眼间就又要大修了,船队有上千艘船都要修缮,咱们的木材却还没有着落呢。”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朝廷的海禁又严起来了。”许宗墨叹道,“我看咱们还是用老法子,找个商人在陆上一次买足了货,再另找港口运出来。”

“这个还用你说?我早就派望月和甚五郎去办了,不过前些日子望月回信,今年木材生意难做,怕还要拖些日子。”王执轻吹着茶沫说。

“不知新安的木商生意如何。东关的女孩子,每人小时都要种上一棵杉树,大家都把那些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照料。等树成材了,女孩子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便砍了那棵树来做嫁妆。红红的罗裙,绿绿的杉叶,砍树的时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姐妹们都是流着泪把树砍倒的……”许宗墨梦呓似的喃喃道。

“怎么?宗墨也想家了?”王执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放心,你老家的人没事。出问题的是贵黔那一线的生意,倒霉的只是些大木商而已。不过西南最出大木,若是那一线的生意断了,我们想购齐所需的木材便难了许多……”

“有望月和甚五郎去办,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论智计武功,他们都是八部众里最出色的。”许宗墨回过神来,安慰道。

“嗯,我就是怕他们给我捅出什么娄子来,坏了我的大事。”王执忧心忡忡地道,“我得到消息,普昙不知为什么也去了江南。那个疯子残忍好杀,胆大包天,有他在的地方,准没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