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那穿水靠的黑脸汉子抱着大青花鱼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见了两人,微微一愣,笑道:“你们倒是清闲啊……一个跑马,一个修道,留下我姓谢的一个人风吹日晒,劳心劳命。”

“谁让云鹤的水性最好呢。”王执闭上双眼,懒洋洋任风吹着长发。

“好大的青花,不会又是云鹤你亲自捞的吧?”许宗墨望着大鱼啧啧赞叹。

谢云鹤咧嘴一笑:“可不,本来想找九峰的郭大厨来料理一下,谁知道这家伙偏偏在闹肚子,干脆我拿回去做鱼脍好了。怎么,要不要一起来尝尝鲜?”

许宗墨连忙摇头:“我不食鱼生的,你又不是不清楚。”

“那就算了,我自己回船享用了。”谢云鹤抱着鱼向船边走去。

一步,五步,十步。当他离船舷还有丈许远时,王执闭着双眼,缓缓道:“云鹤,你的步子怎么变急了?是什么原因,让你想快些离开这条船……”

谢云鹤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哪里,我只是见你累了,不想在这里叨扰,以免打搅你休息。”

“我现在不想休息了……”王执睁开双眼,缓缓道,“云鹤,能否告诉我,为何你的心跳得这么快?”

谢云鹤强笑道:“九峰想必听到的是这条鱼的心跳吧?”

“人心和鱼心我还分得清楚,虽然有时人心很难看清……”王执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直视谢云鹤,“篝火狐鸣,鱼腹藏书,不知你从我的房间取了何物,要藏在这鱼腹中才能带走?”谢云鹤脸色大变,突然发足向船舷疾奔。

许宗墨右手一掷,和泉守兼定化作一道淡淡的流光,直射谢云鹤的后背!

谢云鹤奔跑中的双腿突然面筋般软倒,身体随之奇异地一扭,和泉守兼定擦着他的肋下飞过,深深钉入船舷。他怪啸一声,抱着那条大鱼腾空而起,向船舷外投去!

轻轻的呼哨如同恶魔的呻吟,一条透明的钓线自空中画了个巨大的圈子,奇准无比地缠上了谢云鹤的左腿,锋利的钓钩深深刺人小腿肌肉,将他钓在空中。出手之人手提弯成弓形的钓竿,神色淡漠,正是那个在船舷安然垂钓的少年。

谢云鹤反应奇快,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红色的匕首,一挥之下,割断钓线,人也笔直坠人海中,溅起一朵白色的浪花。巨舶上持着弓弩和火炮的武士都跑到了船舷边,举着手中的武器瞄准了海面。

“去,看看我的房里少了什么!”王执厉声下令。

独眼武士答应一声,飞快地跑进了船舱。很快,他便重新跑了回来,惶然大喊道:“主公,您的居柿图不见了!”

气温骤寒!阳光炽热,王执四周却雪花乱舞,附近的甲板发出怪异的嘎吱声,方圆三丈之内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连杯中的茶水也迅速结冰。

受不住奇寒的扶桑侍女们纷纷退下,惊恐万状地跪伏在地。在她们心中,这一刻的王执就是这世间活生生的神魔!

水声隆隆,百丈外的海面突然喷涌如瀑。漫天水雾中,一只巨大的虎鲸尖叫着冲出海面!王执清晰地看到,它的背上伏着一人!谢云鹤在空中回头望向王执,目光极其复杂——坚决、敌视、尊敬,以及一丝的惭愧。一声短促呼哨,那虎鲸尖叫一声,负着谢云鹤挟浪而去!

扶桑武士们大声怒吼,纷纷跑向小船,准备追击。

“不用追了!”王执望着远去的虎鲸沉声道,“谢云鹤精通驭鲸之术,你们追不上他的。放飞鸽,通知劦儿,让他率八部众在陆上拦截。无论如何,也要把居柿图夺回来!”又向那个手持钓竿,静立一旁的青年道,“四郎,麻烦你走一趟吧。”

那个被唤作四郎的青年点了点头,纵身跃起,钓竿在甲板上一点,借着其弹性,人已高高飘起,纸鸢般飞落十丈外的另一艘巨舶上,几个起落,已成了帆云间的一个墨点。

“没想到云鹤他竟然会背叛我们……”许宗墨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喃喃道,“看来他心中对新安故旧还是念念不忘啊……”

听到“新安”这二字,王执的目光渐渐沉郁下来:“云鹤他不明白,新安这两个字于我们而言已是沉沉桎梏。既然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这些人,就只能为自己活着!”

【刺杀】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清明谷雨两季新茶已然开秤,苏州城里城外数十家茶栈雇佣的诸色人等足有千余人,更有城厢远近的数千女子帮着拣茶,人头涌涌,屯街塞巷,蔚为壮观。

“明前茶!上好的明前茶——!”

“真正的虎丘茶!旗枪雀舌!有价无市!”

“收毛茶啦!真金白银啦,只收雨前的毛茶啦!”

阵阵吆喝声中,父女二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茶市里,红蒂飘飞,茶香扑鼻,别有一番天然乐趣。

池慕飞的茶号设在城南,两人来到茶号时,见十几个伙计搬筐卸篓,在茶号外忙个不停,却不见池慕飞的身影。

“你们东家呢?”谢东庭拉住一个伙计问。

那伙计道:“哟,是谢先生,茶号正要烚茶,东家在里面忙着呢。”

“哦?”谢东庭微微颔首,走进茶号。

只见店内篓袋篾箱遍地,管号、司账、看拣、研靛各色人等流水似的穿来穿去。池慕飞在人群中满头大汗地高声呼喝,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满了茶梗,哪有一丝平时里潇洒不群的模样?谢蔓儿看得有趣,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池慕飞听到笑声,转头见是他们,大喜道:“先生来得正好,快来帮帮我,真要把我忙疯了!”不由分说,拉着谢东庭便向内走。

谢东庭也不在意,任他拉着进了屋,一边笑道:“帮你可以,不过明天你可要陪我喝茶!”

“这个当然!先生,你来帮我看看账目有什么问题,那边就要烚茶了,我得去盯着点儿!”池慕飞说完不管不顾,转身便走。

谢东庭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轻笑,低头看起账目来。

池慕飞出门后直奔后院茶灶的所在。离得老远,便看到院中十余口大锅已支了起来,热气蒸腾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将伙计们指使得团团乱转,却是谢蔓儿。

“作头小心点儿,手轻些!炭火不能大了!”

“丙号锅头已到了枝香了,灶头注意把火头再稍调大点儿!”

“戊号锅已经三枝香了!摩板,香样,起锅,赶紧开活了!。

谢蔓儿叉着纤腰,笑靥如花,声音清亮。伙计们在她号令下将一锅锅炒好的新茶起锅分筛,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小模样,池慕飞惊喜之余,又有些好笑:“是我看走眼啦,原来蔓儿竟是制茶的行家。”

谢蔓儿瑶鼻一翘,小脸满是得意之色:“这算什么?我从小就跟着爹爹在茶号里帮忙,这些拣场灶头中的事早熟透了。再说你这些伙计都是熟手,稍加点拨便行了。”

池慕飞摇头叹道:“佩服佩服,看来新安又要多一位才女了。山右有洛神菊,那蔓儿就是新安……新安……新安什么花好呢?”谢蔓儿小脸微红,低下头去,心中暗暗欢喜,忍不住猜他拿什么花来比自己。

却听池慕飞双掌一拍道:“是了!新安小葫芦!”

谢蔓儿一愣,随即气道:“你才是小葫芦呢!你是大葫芦!大糖葫芦!”一边说,一边举着小拳头追打池慕飞。

池慕飞哈哈大笑:“小葫芦不是很好吗?笑杀桑根甘瓠苗,乱他桑叶上他条。向人便逞庾藏巧,却到桑梢挂一瓢。蔓儿蔓儿,不就是葫芦爬藤用的?诚斋①先生这诗可不正是为蔓儿量身定做的?”

“那这么说,池大哥你不就是一棵桑树了?”谢蔓儿眼珠一转。

池慕飞笑道:“如是茶树,自然最好,不过桑茶桑茶,本就不分彼此。何况,桑叶本就一向可以代茶饮的。”谢蔓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蔓儿,怎么了?”池慕飞关切地问。

谢蔓儿摇摇头,抬头问:“池大哥,我在外边看到好多箱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池慕飞道:“你说那个,那些都是茶箱。我这茶号的茶坯炒青、晒干筑实后,用笋壳竹叶衬了,装在锡罐彩箱里发卖给下家的茶商。如此来,茶价可以比普通茶叶高出四成。”

“四成?”谢蔓儿吐了吐舌头,“原来池大哥是个黑心的茶商。”

“这道理我本也不懂,用的只是一般的坛子,价格也不高,可就是卖得不好。后来大哥来信告诉我,那些富家大户在意的是茶的品相而非价格,开始我还不信,后来一试之下,发现果然如此。”

谢蔓儿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池大哥,你的新茶到了么?”

“别提了。”池慕飞叹了口气,“前些天有客人订了一百担骑火茶。我虽然一再叮嘱,可去休宁的螺司还是晚了几日,骑火茶已卖光了。那些螺司便买了许多火后茶回来充数,可又怎能将火后茶卖给人家?经商须以诚信为本,一次失信,这声誉便坏了,再想恢复,便千难万难。长之以久,生意也不用做了。”

谢蔓儿点头道:“清明采茶最是讲究。清明前的火前茶太过细嫩,不经泡,也不易出味,其后的火后茶又显老了,失之纯正。只有正当清明的骑火茶芽叶细嫩,香气馥郁,虽不过几日之间,品质已大有不同。爹爹说过,生意如泉而信如泉眼,有信则泉水潺潺不息,若是无信,那就是自塞泉眼,生意只能越做越小了。”

池慕飞欣然道:“蔓儿果然聪慧,有了信誉,生意才能越做越宽。这道理知易行难,世上总是短视的人多些,像蔓儿这样老谋深算的却少之又少。”

谢蔓儿恼道:“池大哥又取笑蔓儿!”

“好啦,是我的错,呆会儿给蔓儿买包松子糖算是赔罪如何?”池慕飞笑问。

“真的?”谢蔓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可不能耍赖!我只要采芝斋的,他们那儿的松子糖又香又脆,还不沾牙,最是好吃不过!”

“这个自然。”池慕飞笑吟吟地。他早看出谢蔓儿是个贪嘴的小丫头,此言一出,谢蔓儿的一丝不快果然烟消云散。

谢蔓儿偷偷瞄了里屋一眼,低声道:“池大哥,咱们现在就去,否则呆会儿爹爹见了,又该说我贪吃了。”

池慕飞微微一笑,吩咐众人停工休息,和她出了茶号。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各家小吃纷纷开张。生煎馒头的炸香、红汤馄饨的辣香、三鲜馄饨和蟹粉小笼的鲜香、奥灶面的醇香以及玫瑰松糕的甜香气息混杂在一起,宛若在街巷中排开的飨宴。当然,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青团子那淡淡的清涩香气,那一股静静的忧伤,像清明的小雨,欲断还续,让人们黯然销魂。

谢蔓儿拉着池慕飞东瞧西看,时不时间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开心异常。池慕飞看着她兴奋的模样,不禁摇头微笑。虽然现在不比国初时礼教风盛,可她一个女孩子家如此活泼,好奇心这般重,着实少见。

“前面可是池兄么?”身后有人招呼。池慕飞回过头去,见那人一身银色劲装,英姿勃发,正是兰陵江家的宗子江夔。

池慕飞一抱拳:“原来是江少侠,怎么,你也出来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