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夔摇头道:“我约了几个朋友在这里见面,不巧却遇到了你们。正好,今天我做东,咱们一起去得月楼好好吃一顿,怎么样?”

池慕飞笑道:“还是改天吧,我正要带蔓儿去买糖吃。”

江夔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谢蔓儿,不由目露暧昧之色,“噢”了一声,向池慕飞挤了挤眼睛,看得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忽然,谢蔓儿指着前方道:“池大哥你看,那疯子好可怜……”

池慕飞闻言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正踽踽而行。他似已疯了许久,衣衫褴褛,满身都是泥垢。几个孩童笑闹着跟在他的身边,不时用石子投他,他也毫无所觉,低着头,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池慕飞见这人衣着虽破旧不堪,却是细葛所制,显然非富即贵,只是不知何故竟然疯了,不由心中叹息,正想上前劝阻,江夔突然上前狠狠给了为首男孩儿一记耳光,怒叱道:“无知小鬼!这般无人性!”那男孩儿放声大哭,其余几个也吓得呆了。

池慕飞眉头不由一皱,正想劝阻,忽听有人道:“贤弟何必和几个孩子动气?训斥他们一番也就是了。”

池慕飞抬起头来,只见三个长身玉立,容貌清秀的青年,说话的正是中间年长的青年公子。三人显然是同胞兄弟,均身着玉色裯衫,一眼望去,好似三棵临风的玉树。

江夔双目一亮,抱拳道:“宋兄也到了。这位便是我和你说起的池兄,他的剑法可是一等一的高明。”

那青年公子微笑施礼:“在下葛塘宋永易,见过池兄。这是我两个弟弟,宋永乾、宋永坤。”

池慕飞对新安葛塘宋氏最杰出的“易乾坤”青年三杰早有耳闻。尤其是宋永易,据说他年纪轻轻,先天拳已臻大成境界,是百年一见的拳法天才,被誉为新安七子之一。当下暗暗端详三人,只见宋永易沉静地站在那里,稳如泰山,气度果然不凡。相形之下,宋永坤气质憨厚,略显木讷,而宋永乾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几丝傲气。宋家的人也是来苏州寻药的?还是说,宋氏也有意和江家交好?

池慕飞问道:“宋兄莫非也是来苏州寻药的?”

“哪里的话,宋兄的父亲可是苏州织造,正五品的高官,哪里会和咱们争这一个小小的领织?他们兄弟是来苏州开丝场的,本来人在盛泽,今日是被我拉来压阵了。”江夔笑道。

“压阵?”池慕飞一愣。

“正是,池兄有所不知,那日许渤川和我比武时输了半招,他一直不服,已约了小弟今晚在寒山寺重新比过,到时宋兄他们也去。怎么样,要不要去看个热闹?”江夔低声怂恿道。

池慕飞摇头道:“今天我的新茶刚到,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得很,只怕要忙到半夜,怕是无缘前往了。”

江夔面露神秘之色,低声道:“池兄,你可曾听说过最近江湖上流传的星宿谱么?”

池慕飞微微一愣:“未曾耳闻,那又是什么?”

“那日你见到的许渤川和我身边这位宋兄都是名列星宿谱的高手。

那许渤川身为龙亭刀士,天王刀尚未出手,已颇为了得,想必刀法更是惊人;宋兄家传的先天拳更是名震新安,机会难得,怎可轻易错过?你想天下间习武的少年何止千万,能名列这星宿谱之人身手之高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比武寻常哪能一见,错过岂不遗憾?。

池慕飞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小弟对打打杀杀的勾当没兴趣。”

江夔仍不死心,继续劝道:“既然池兄喜好风雅之事,不如今晚我们先到得月楼小酌一番,听听那玲珑玉的琵琶,然后再赴城西和许渤川痛痛快快较量一场,岂不快哉?”

谢蔓儿听了心中不乐,便道:“原来江大哥没把我爹爹的话放在心上,又去偷着打架啦!好啊,看我不回去告你们一状!”

江夔脸色顿时一变:“哈哈,小妹多心了,我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小妹且勿见怪!池兄,小弟先走一步了!”宋氏兄弟正在奇怪,江夔在几人耳边低语几句,三人脸色顿时大变,跟着江夔头也不回地溜了。

池慕飞见谢蔓儿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由摇头微笑,正想着买几个煎饼给那乞丐,谁料这乞丐愣愣地望着自己,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叫一声:“皓空!你是皓空!”

池慕飞一愣,和声道:“你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皓空。”

“不是?”那乞丐一愣,茫然道,“那皓空在哪里?”

谢蔓儿道:“我怎么知道?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找吧!”说完拉起池慕飞便走。

池慕飞走了几步,回头看时,那乞丐低着头,兀自在那里喃喃说着什么。池慕飞只隐约听到什么“天变……歌……”池慕飞心中一动,正待细听时,谢蔓儿已拉着他走得远了。

采芝斋在观前街南,店内长长的柜台上摆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糖果,散发着糖果特有的香甜气息,诱人至极。

一进店门,谢蔓儿一双秀目便瞪着柜台上的糖果,眨都不眨一下,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时偷偷舔一下嘴唇,样子像极了贪嘴的小猫。

池慕飞心中好笑,便道:“蔓儿尽管去挑吧,我付账。”谢蔓儿欢呼一声,向那一大片糖果冲去。

池慕飞摇了摇头,朝街上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街口处,站着十余个一身黑色劲装、头扎红巾的汉子,森冷地巡视着街上每一家店铺。路口处,一个面色倨傲的玄衣青年负手而立,目光如电,观察着来往行人。

那人不是离刀门的郭青嵩么?红巾会何时和离刀门凑到了一起?池慕飞微皱眉头暗想。离刀门和红巾会都是吴县的小帮派,虽然实力不强,却是实打实的地头蛇,消息灵通至极。

“池大哥,我已经挑好了!”谢蔓儿蹦跳着跑到池慕飞身边。池慕飞转过眼来,看着柜台上小山般的糖果,不禁心中苦笑。

天色在不经意间暗淡下来。如同沉入了旧时的梦境,姑苏城泛起古铜般的暗黄。风渐渐大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气息。路人行色匆匆,准备躲避将至的骤雨。

一阵大风忽然吹过,飞扬的尘土迷了谢蔓儿的双眼,她轻呼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没事的……”虽然看不到,可池慕飞温和的声音却让她迅速安静下来。感觉着池慕飞的大手温柔地翻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又轻轻为自己吹去眼中的尘埃。

“好啦……”她用低得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池慕飞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道:“走吧,我们回去。”

路边,风正拂过刚刚出叶的柳梢,带起一阵青嫩的羞涩。

忽闻青雷隆然一声。

一滴,两滴……像无忧无虑的采桑越女哼着的曲子,曼妙的雨声轻盈响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迅速滴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那些纷纷张开的五彩绸伞像雨中的花朵般,悄然而美丽地绽放了。

一瞬间,姑苏城的喧嚣全然消失了,远近的景物都陷入了颠倒迷离的梦境。古老房檐上层叠的青瓦在雨中恍惚着,飘曳着,仿佛被这雨水融化了,无声地流入鳞次栉比的古老街道,流下青苔斑斓的小桥,最终流入悠悠的小河,和静静的江南流水融为一体。

池慕飞和谢蔓儿站在屋檐下,晶莹的水帘流在他们眼前,模糊着他们的视线。谢蔓儿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海棠。那花儿开得正红,鲜艳如少女唇边欲滴的胭脂。谢蔓儿不由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偷偷瞅了池慕飞一眼。

却见他正望着走过的打伞女子,轻声吟道:“东风花破幻逐真,长街小雨梦如尘。一瞥惊鸿青茶子,疑似前生伞下人。”这首小诗清新出尘,可谢蔓儿却心中不乐,嘟起了小嘴。

一只小青蛙蹦到了那朵海棠花边,对着那湿红的花朵,鼓着腮神气地叫了几声,又蹦跳着离开了。谢蔓儿看了看那青蛙,又瞥了一眼池慕飞,嘴角抿起一丝微笑。

天空有沉雷响起,那雷声压得很低,隐隐威逼着大地。池慕飞心中一震,抬起头来。街道的尽头,一个人正打着油纸伞,缓步向这里走来。单调的步伐,起落间却似乎合着某种奇异的节拍,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他的心头。

高手!随着那人的走近,池慕飞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那近乎喑哑的死气仿佛将附近的一切生机都夺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茫茫的虚无。

一个杀人如麻的高手——池慕飞真气潜运,浑身寒毛倒立起来。

有雨伞遮着,池慕飞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那一双陈旧的靴子,踏着那奇异的节拍,从他身边缓缓走过。

直到那打伞之人在视线中消失离开,池慕飞才放松下来,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谢云鹤稍稍抬了抬斗笠,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街对面的店铺。

被雨淋得掉色的暗红酒幌孤零零地飘荡着,一个伙计有气无力地打扫着店面。

自从驭鲸逃走后,他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东海方面的疯狂追杀。几度濒临绝境,都靠着过人的机警和矫健的身手化险为夷。如今他数次负伤,功力大打折扣,不得不格外小心。他并不怕死,却唯恐不能完成最后的使命。

看了看街道两头,确定没人跟踪后,他正要步人店中,心中警兆突现,猛一转身,便看到雨中那张老旧的油纸伞,以及伞下静立的那个人。青色的雨水从伞的边缘不住流下,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谢云鹤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阎王伞吴洚。”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谢云鹤。”对方的声音平板而没有起伏,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谢云鹤缓缓拔出一把短刀:“我的买命钱没那么好拿,小心扎了你的手。”

“如果在水中的话,你还有一点机会。现在么……”吴洚手中的油纸伞蓦然下挥!千雨如锥,带着鬼哭般的厉啸,向谢云鹤激射!

谢云鹤抄手一扔,斗笠如同一面圆盾在身前急速旋转,雨锥纷纷粉碎、折飞,在墻上射出无数孔洞。那伞忽而收拢。

注视着油纸伞缓缓收拢,谢云鹤有种雨水静止了的奇异错觉。在他恍惚的刹那,雨水再度下坠,而那伞锋已跃过数丈空间,直刺他的胸膛。这普通的一刺,平实简洁,却有着无可抵挡的犀利!

瞳孔突张,谢云鹤双腿夸张地扭曲,避开了这一刺,同时反手一刀如电,向吴洚劈落。油纸伞蓦然张开,挡住了他那势在必得的刀。伞翼突兀地探出半尺锋刃,自谢云鹤胸前挑出一蓬鲜血。

谢云鹤闷哼一声,侧身冲出,跃到屋檐上,一个侧滚,躲开了三枚飞钉后,蜷身如球,向另一侧的小巷滚去。

池慕飞看到滚落在地的男子时,心中一阵不安。果然,那把让他心悸的油纸伞也随之飘然落下。

糟了,是江湖仇杀!池慕飞心中一惊。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谢蔓儿。正想躲避,却不料谢云鹤向他大叫一声:“拦住他!”然后才向河边奔去。

虽也怀疑谢云鹤是随口乱叫,可吴洚天性谨慎,手中阎王伞一转,十余枚飞钉向池慕飞二人暴射而至!池慕飞顾不上许多,闪身挡在谢蔓儿身前,抬脚猛力一踏!

雨花飞溅!进飞的雨水如透明的钢珠,击打在飞钉上。“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中,飞钉四下折飞。趁此机会,谢云鹤弓身一跃,扎入河水之中,消失不见。

吴洚眼中怒意一闪,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表情,冷声道:“既然你们想替他死,那我就成全你们。”手中的油纸伞轻轻转动,透明的雨滴随着离心力向四周不断倾泻。

池慕飞眼前水光一闪,心中警兆突现,抱着谢蔓儿就地一滚。啾啾数声,身后的墙壁上已多了几个冒着青烟的小孔。

“毒针?”池慕飞眼瞳微缩。

“五更针。”吴洚冷冷地道,“你们很走运,不过仅此一次而已。”

谢蔓儿向他扮个鬼脸,有池慕飞在她身边,她心中轻松至极。池慕飞却心念急转,这五更针目力难辨,威力奇大,决不能让对方随意发针。带着谢蔓儿,逃是逃不了的,如此,便只有反击一途!

想到这里,猛地屈膝一扫,掀起一片雨浪!在水花的掩护下,池慕飞猝然扬手,数十枚铜钱锐啸着从不同角度向吴洚激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