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洚迅速下蹲,缩身伞后。铜钱在空中画出道道诡异的弧线,连续打在油纸伞上,发出金石般的强音,又一一弹飞。终于,最后一枚铜钱滚落在地。吴洚缓缓起身,看了自己肩头一眼,一枚铜钱正深深嵌在那里。他平静地望着池慕飞:“很高明……你的暗器手法……”真气运动下,那枚铜钱蓦地弹飞出来,落在雨水中。

怎么会这样?池慕飞的心沉了下去,对方的防御简单而有效,似乎对自己的暗器手法颇为熟悉。

“这个暗器手法,是谁教给你的?”吴洚缓缓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池慕飞警惕地回答。

“叫‘微云暗度’吧?这种旋劲柔击的手法……”吴洚忽然说。

“你怎么会知道?”池慕飞心中一惊。这微云暗度的暗器手法是他大哥的独门绝学,知者极少,想不到竟被这个对手认了出来。

吴洚手一抖,将油纸伞收起,露出他的真容。那是一张平凡而沧桑的脸庞,五官的轮廓有些模糊,双眼暗淡无神,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曾经领教过。”吴洚双眼微合,“你们走吧,刚才的事不要再管了,那不是你们管得了的……”说完,撑起油纸伞,转身离去。

池慕飞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心中疑惑:怎么,大哥和他交过手?如果他是敌非友,又为何放自己二人离开?苏州城内大小帮蠢蠢欲动,是否意味着将有大变?

“池大哥,你在想什么?”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没什么,我送你回去。”

谢蔓儿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谢东庭正在书房中心事重重地想着什么。她叽叽喳喳地将白天的事和父亲讲述了一遍,语气颇为兴奋。

谢东庭听后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姑姑今夜就会到苏州,到时你和她一起回祁门吧。”

“寒姑姑要来吗?我可好久没见她了!”谢蔓儿眼睛亮了起来,随即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我和寒姑姑回祁门?”

谢东庭叹道:“山雨欲来啊……这两年来,苏州地面看似平静,可其中暗流汹涌,城里只怕近日便有大变,到时你一个女孩子家,怎能不让为父挂心?”说着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谢蔓儿摇头道:“我才不怕呢!要走也要和爹爹一起走!再说,不是有池大哥在吗?他武功那么好,定能护得我们周全。”

谢东庭道:“慕飞武功虽高,却独木难支。你寒姑姑身为齐云山嫡传弟子,身后有整个道门支持。再说,我让你回新安也不单为了避难。祁门是我谢家的祖地,你身为谢家子孙,总要回去看看的。”谢蔓儿正待答话,庭院中突然一声响动,似有重物落地。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谢东庭起身道:“你呆在这里,我去看看。”提起灯笼,去开房门。谢蔓儿不放心父亲,跟在后面。

才一开门,谢蔓儿一声轻呼,一个人已跌入房中。谢东庭提灯照去,只见一个男子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长长的油布包裹。

“是他!爹爹,今日陷害我和池大哥的人就是他!”谢蔓儿叫道。

“是云鹤!”谢东庭惊呼一声,忙上前将他扶到床头,急呼道,“云鹤,云鹤……”

那人缓缓睁开双眼,正是谢云鹤。他见了谢东庭,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堂……堂兄,总算找到你了。”

“云鹤,谁伤了你?你且等等,我这就去为你找大夫……”说着,谢东庭便想起身出去,却被谢云鹤一把抓住。

“不用了……我已经不成了。”谢云鹤胸口急剧起伏,艰难地道,“能见你一面,总算瞑目了……”

“云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今天接到信后便去寻你,你却不在那里。这些年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谢东庭垂泪道。谢云鹤是他堂弟,两人自幼便关系极好,后来谢云鹤远走他乡,谢东庭一向对他颇为挂念,想不到再次相见时,谢云鹤竟已命在旦夕。

谢云鹤脸上血色全无,低声道:“我本是谢家飞燕堂的卧底,受命潜伏在东海巨擘王执身边。王执此人狼子野心,所图甚大……”说着,他从怀取出一卷画轴。“这……这幅图你收好,一定不能让它落到王执手中……”谢东庭接过,徐徐打开。

只见图上画着一株盘绕的柿树,树上柿果累累,颇为繁茂。一个儿童站在树下,手举弹弓,正要射那树上的柿子。儿童身后,一个布衣女子正坐在竹席上,含笑望着他。不知为何,看来却有种悲伤之感。

谢东庭不解其意,便问:“云鹤,这图是……”

“此乃居柿图,是王执亲手所绘。据我所知,这图……图中藏着他最大的秘密……堂兄,此图关系甚大,若是能破解图中的秘密,也许可以为天下免除一场大祸。此外,王执蓄谋已久,各大世家和官府中都有他的内线,旁人决不可轻信。切记!切记!”他断断续续说完了这几句话,又吐出了一口鲜血,苦笑道,“好霸道的掌力!不愧是王九峰的义子……堂兄,王执的人很快便会找上门来,你们得赶紧离开……”

“胡说,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谢东庭皱眉道。

“没时间了……”谢云鹤喘息道,忽然停下,侧耳倾听后变色道,“来了,他们追得好快!”话音未落,一阵长啸在黑夜中凄厉地响起,听那声音,初起时尚在十里之外,片刻间已近了数里。

谢云鹤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双眼也越瞪越大:“别……别管我!你们快走!快走!这图万万不可让王九峰夺了回去!”

谢东庭点点头,他并非不知轻重的人,略一思索,便将包裹交给谢蔓儿:“蔓儿,你拿着这包裹去找你池大哥。让他带你去见我谢家宗正。我在这里照顾你云鹤叔叔。”

“爹……”谢蔓儿急道。

“去吧!”谢东庭脸色一沉,决绝地道。谢蔓儿知道父亲决心已定,只能抱着包裹向门外走去。

“等等!”身后传来谢东庭的呼声。谢蔓儿以为父亲心回意转,惊喜地回过头去。

谢东庭缓步过来,将灯笼递到她手中,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切小心,这一次爹爹不能随着你了。”感受着父亲这熟悉的动作,谢蔓儿眼眶一热,泪水落了下来。

“去吧,我谢家的女儿,当是挽狂澜于即倒的巾帼英雄。”谢东庭温言道。谢蔓儿再不多言,向父亲盈盈一拜后,毅然转身而去。

谢东庭望着女儿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心中一酸,强自镇定下来,来到谢云鹤身边,低声问道:“云鹤,这居柿图中所藏的究竟是何秘密,让你甘心卧底多年?”谢云鹤目光迷离,声音弱不可闻。

谢东庭侧耳细听,只勉强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大明……天下……乱……星宿……东方……龙……”

谢东庭心中一凛,再细听时,谢云鹤已经声息全无。谢东庭强抑悲恸,为他缓缓合拢了双眼。

突地门外响起一声巨响,紧闭的房门忽然化作无数碎片!

屋内烛光一阵飘摇,三人缓步进房。为首的青年举止端方,一身朴素整洁的灰色劲装,龙行虎步间,充满力量。紧随其后的绿袍人高瘦如竹竿,脸庞被头顶巨大的斗笠遮住了。另一人则是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美貌女子,淡紫的和服上打了雅致的铃音结,长袖曳地,赤着双足,美丽中又透出一丝的诡异。

“尔等擅闯民宅,意欲何为?”谢东庭从容拔剑。

年轻人吸了下鼻子,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埃:“晚辈王劦,徽王王执的义子。谢云鹤和居柿图在何处,还请先生见告。”

“徽王?”谢东庭冷笑,“跳梁小丑居然沐猴而冠?当真可笑。”

“先生一代名士,何必出口伤人……”王劦语气平静无波,“我们彼此无怨无仇,只要交出谢云鹤,把居柿图归还,先生自可安然无恙。”

“如若不然呢?”谢东庭长剑一振,问道。

“暴虎冯河,智者不为,不过先生此举也不出我的意料。”王劦挥了挥手。那个斗笠怪客厉啸一声,向谢东庭扑去!

谢东庭清叱一声,长剑直刺对方胸膛。那怪人毫不闪避,任由长剑翻入胸膛,同时一指封住谢东庭的穴道。在谢东庭惊异的目光中,缓缓将长剑从体内拔出。那剑上一丝血迹也无,仿佛刺人的只是一截木桩。

“先生大义,晚辈钦佩之至,可先生若真以为此事可一身当之,却未免不自量力了。”王窈来到谢东庭面前,平静地道,“我最后问先生一次,图呢?”谢东庭闭目不言。

王劦缓缓摇头:“靡哲不愚,执迷不悟。紫音,这人交给你了。”

那扶桑女子缓步走了过来,轻轻抚摸谢东庭的脸颊:“这位先生是很秀美的人呢。少主,可以把他赐给紫音吗?”

“随你,不过要先问出居柿图的下落。”王劦转身向屋外走去。

“那是自然……”唤作紫音的女子俯身下来,向谢东庭吻去。

谢东庭穴道被点,无法躲避,只能任她吻上。忽然,他猛地睁眼,浑身剧烈颤抖,挣扎了片刻后又渐渐安静下来,目光却渐渐呆滞。

紫音缓缓将樱唇撒开,柔声道:“现在,我的先生,你已经是紫音的人了……”

“快点问图的下落……”那斗笠怪人沙哑地道。

“急什么,傀儡虫要半个时辰才会生效。”紫音收起笑脸,将谢东庭抱在怀里。

“你那些虫子不会出问题吧?”那人又问。

“怎么,吾妻阴灯,你想试试我可爱的虫子么?”紫音淡然道。

那怪人葛地后退一步,显然对她颇为忌惮。紫音轻笑一声,抱着谢东庭飘然离开,怪人低哼了一声,跟了出去。

【追图】

谢蔓儿抱着包裹,在山路上踉跄奔走。

虽然心中悲切,她却咬牙不肯哭泣、谢东庭多年来的潜心教导,让她清楚地知道,何为舍生取义,何为见危授命,何为白水鉴心!

山路凄凄,星月无光,在这浸透了天地、征服了万物的巨大黑暗中,勇敢的少女提一盏如豆的明灯,挺着娇小的身躯逆风前行。

忽然,她高声念诵《论语·泰伯篇》:“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念着念着,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水,声音却越来越大,直入云霄,仿佛在大声嘲笑着那向自己蜂拥而来的无边黑暗。

蓦地脚下一绊,她跌倒在地,灯笼熄灭,包裹也不知摔到哪去了。她慌忙伸手四下摸索,一时却哪里寻得到?悲急之下,终于哭出声来。

“哭什么啊?蔓儿?”一个亲切的声音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她心中的悲伤。谢蔓儿抬起头,蒙蒙的灯光中,正是池慕飞微笑的脸庞。

“在找这个吗?”他将包裹递给她,又掏出手帕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别哭啦,再哭就成花脸猫了。有谁欺负你了?大哥帮你教训他!”

“池大哥!”受尽惊吓的少女投入他怀中哭道,“你快去救我爹爹!王执的人就要追上来了!”

“王执?怎么回事?谢先生呢?”池慕飞脸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