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雯嫣然一笑:“这一次却是平手,三少和程公子都猜对了。”

既然胜负不分,自然要猜第二轮。这一次,温雯的琴声却晦涩了许多。

云澈皱眉听着,只觉琴声中既有奔流之势,又有寂寥空旷之感,更带着隐隐愁绪,却不好说这是何物,心中不由有些担心。澹台青夜原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见程临渊与邓梦空战成平手,心却不由悬了起来。她虽也粗通音律,却全然听不出琴中之意,只能空白焦急。

琴声一住,她便向程临渊望去,只见他提笔之后,微一犹豫,才写了“江皋”两字。邓梦空却又写了两句杨诚斋的一句诗:“大江欲近风先冷,平野无边草亦愁”。

两人再次战成平手。

邓梦空抚掌笑道:“有趣有趣!程兄果然是高手。我看不如我们再加点彩头。方才温雯说程兄擅奏大曲,此轮若是程兄赢了,这架‘独幽’便归程兄所有;若是小弟侥幸赢了,程兄则须在一年之内不得论琴,也不能听琴,不知程兄意下如何?”

不愧是小周郎……程临渊微微皱眉。这赌注看似公平,实则大有蹊跷。邓梦空若输了,只是输掉一架古琴。程临渊不能论琴,自然无颜再见温雯。此举不仅卖了温雯面子,更可除他这个情敌于无形,称得上一箭双雕。不过既然对方出招,那也只好接下了。他淡淡地道:“邓兄此言正合我意,开始吧。”

琴声再次缓缓响起,其音沉凝古朴,端然大气,又有磅礴之感。

这是什么?山岳?不,这琴声堂皇尊贵,分明有君临天下的王者气。难道是皇城?云澈疑惑之下,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澹台青夜心中烦躁,她天性刚烈倔强,这种命悬于旁人之耳的感觉让她郁闷得直想张口大叫。但毕竟家门剧变后,她的性子沉稳了许多,强忍着没有发作,焦虑的目光在程临渊和邓梦空之间转来转去。只见两人都双目微合,面无表情,显然此物甚是难猜。

一曲既毕,温雯静候片刻,这才问道:“三少和程公子可猜出此物了么?”

邓梦空长叹一声,摇头笑道:“真亏你想得出,竟然拿国器来为难我们。”说完提笔一挥而就。

温雯脸色微变:“原来三少已经猜出来了,程公子呢?”

程临渊闭目不语,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打着,似乎仍旧揣摩着琴声。澹台青夜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澹台青夜正绝望时,程临渊缓缓睁眼,起笔如刀,镌刻般缓缓书了两字在纸上。澹台青夜心想:他写得这般吃力,定是没有猜中,真是没用。唉,我死便死了,连累了月姐和火哥却是不该。早知这邓梦空如此难缠,应该多用些手段才对。若是此次侥幸不死,倒要学些下毒的功夫才是……

这时两人都已写完,温雯不由先向邓梦空那边望去,只见这位小周郎的答案却是八个小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温雯点了点头道:“原来三少猜的是传国玉玺……”

再看程临渊那张白纸,上面却是两个古意盎然的金文——“九鼎。”

温雯长吁了一口气,嫣然笑道:“这次却是程公子猜对了。”

澹台青夜听了,先是一愣,顿时欢呼起来,却忘了颈上系着的离发,喊了半声,便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邓梦空脸色一变,随即笑道:“小弟只听出了此物应是国器,故此猜是传国玉玺,却没有想到九鼎,不知程兄又是如何猜到的?”

“温姑娘的琴声中确有王者气,可惜邓兄却忽视了她用的多是文武二弦和宫音。”程临渊轻抚着“独幽”,淡淡地道:“上古国器,五行又属金的,只有周鼎了。”

古琴原有宫商角徵羽五弦,内合五行。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程临渊以此二弦之音辨出此物是周朝之物,又以宫音识其为金性,猜得巧妙至极。

“有趣!有趣!”邓梦空大笑,“程兄果然高明,小弟败得不冤。澹台家的这几位,还有这‘独幽’都是程兄的了,小弟告辞。”收回离发,玉箫一摆,大笑而去。

澹台青夜一跃而起,瞪了程临渊片刻,大声道:“为何要救我?”

程临渊似乎有些倦了,闭眼道:“救便救了,何必又问为什么?”

豆包用力点头:“是啊,前些天我还救了一只小狗狗,它也没问我为什么要救它。”

澹台青夜俏脸一红,正要说话,那女杀手澹台银月突然道:“小姐,火哥怕是不行了。”

澹台青夜心中一惊,跑到巨汉身边:“火哥,你怎么了?”澹台野火虽然只是她的义兄,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在澹台青夜心中实与亲生兄长无异。

“他中了邓梦空的断魂系……”澹台银月黯然道。邓梦空的断魂糸蕴有奇毒,号称无药可解,澹台野火只怕凶多吉少。

“火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勉强你的……”澹台青夜红着眼圈道。此次刺杀邓梦空,澹台野火并不赞成,只是他和澹台银月都是澹台天镜收养的孤儿,对澹台家忠心耿耿,所以还是来了。想到是自己的冒失害了澹台野火,她心中难过至极,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程临渊把住澹台野火的脉搏,眉头一皱:“逆经败血,循脉攻心,好阴毒的暗器……”

澹台银月潸然道:“这断魂糸是以冰蚕砂和雪蛇蜕练成,非金非石,入血即化为寒毒,中者身体僵硬,片刻间便会血凝而死,火哥怕是……”

“你若是能救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家的恩人!”澹台青夜沉声道。

云澈冷冷道:“若公子救不了他,难道就不是你澹台家的恩人了?”

澹台青夜一窒,这才想起自己三人的命本就是程临渊救的,随即想起小时候澹台野火背着自己玩耍时的情形,心中一横,抹去脸上的泪水,绷着俏脸,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救了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青夜的主人!”

“小姐不可!”澹台银月急道。

程临渊望着这个倔强的少女,平静地道:“无须为奴,以三月为限,三月之内你们三人须得听我吩咐。”

“一言为定!”澹台青夜断然道。

“小澈,备针!”

云澈取出针匣,将匣内打开,将里面的金针一一抹了蟾酥,用火折子灼红。程临渊先用尖如蚊喙的毫针封住澹台野火的心脉,又用粟粒粗的银针缓缓补其手少阳三焦经。片刻之间,澹台野火的右臂上便有血块蚯蚓般凸起,随着程临渊的针法,血块渐呈紫黑之色。

“这断魂糸毒性奇特,似寒实热,旁人确是难解。”程临渊微微一笑,“可我新安针法却以补气升阳见长,正是它的克星。右手阳经,为阴中之阳,穷源推本,可知其正是这断魂糸之毒的根源所在……”说着,用长达四寸的剑针溃脓,将毒血挤尽。又提笔写了个药方,交给澹台银月,“按方服药,每日用烈酒蒸身一个时辰,半月后即可痊愈。”

澹台青夜见澹台野火本已僵硬的躯体渐渐松弛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缓,知道他有救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心想:不知他会要我做些什么?其他倒也罢了,要是他让我做有辱澹台家清誉的事。我可不做,大不了将命还给他。当下咬牙道:“我们在坤维坊的运通客栈!没事别来烦我们!”说完扭身便走。澹台银月欲言又止,抱起澹台野火尾随而去。

“连告辞都这么粗野,无礼的丫头。”云澈小声道。

豆包点了点头:“是很无礼,那下次我们也无礼她好了。大家互相非礼对方,这样就平手了。”云澈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公子小心了,三少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温雯低声道。

“无妨……”程临渊淡淡地道,“姑娘可知,我为何要来见你?”

难道他不是被自己的琴声引来的?温雯心中奇怪,却还是答道:“温雯不知……”程临渊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豆包的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澈澈,你看!你看!”

“我看到了……”云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温雯心中一乱,又难免有些失望。难道我看错他了?莫非他也不过是个轻浮风流之人?

程临渊将她的纤手置于掌心,微一用力,温雯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姑娘的肠胃和心肺都不大好吧?”程临渊问道。温雯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姑娘练琴太过,手太阴和太阳诸经都有损伤,若长此以往,不出三年,双手的经脉便要废掉了……”程临渊放下了她的手,微微一笑,“若是世间少此清音,岂非一大憾事?”

临栏目送程临渊三人远去,温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方,轻轻叹了口气。她将那药方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在了香囊里,回到案边,正想调琴,又想起程临渊的叮嘱,不由停了下来,痴痴地发起呆来。

【惊鸿】

离开了氤氲雪,程临渊主仆三人便向新安会馆而去。

新安会馆在姑胥桥东堍、万安里之北,三人过了姑胥桥,已远远望见一片起伏错落的马头墙。沿街又走了百余步,眼前车马越来越多,往来之人都衣冠楚楚,举止有礼,神色矜持,似乎都在炫耀着什么。

转过拐角,眼前顿时一片开阔地,清漆大门上挂着丈许长的乌木巨匾,匾上“白云公所”四个古朴雄浑的鎏金大字。数十辆马车在大门两侧一溜排开,红髹玉辂,华丽至极。车夫们聚在一起,口操徽音,家长里短地聊得起劲。

三人刚一进大门,便有门子一脸笑容地上来招呼:“这位公子是徽人吧?可曾在社?”

程临渊摇了摇头:“不曾。”

“不知公子贵姓,台甫?”

程临渊报了名字。那门子得知他是程门的人,脸上笑容顿时更盛。

可他将程门的各位大人物在心里数了个遍,却仍未想起程临渊是谁,只得试探着间:“公子可是篁墩程家的人?”

程临渊摇了摇头:“六都程。”

那门子的脸色顿时一松,懒洋洋地道:“原来是分家的,我说呢。进去左拐,到丁字号房备报吧。”

云澈双眉一扬,正待开口,耳边一阵马嘶,一辆轻车在门前停下。一个锦衣公子跳下车来,擦着汗急问道:“郭四儿,我大嫂可到了么?人在哪里?”

门子的脸上顿时开出一朵花来:“原来是明少爷。禀少爷,少夫人还没到呢,要不,您先到幽篁厅候着,让小的给您上壶上好的雀舌。”

“还好还好……”锦衣公子松了口气,随即笑道,“算了吧,还雀舌呢,你郭四儿的舌头已经够让我烦的了!”看了程临渊一眼,又问,“这又是什么人?不会又是来求帮的举子吧?”

郭四儿一笑:“这位公子说起来还是您本家呢,六安程氏的子弟。”

“哦……”锦衣公子打量了程临渊几眼,笑道,“既然是本门子弟,有什么难处就尽管说,别藏着掖着的,让人笑话咱们程家养不起人。怎么说也是一个祖宗,就算看在忠壮公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冷落了你们。”他口中的忠壮公便是程门南朝时的歙州太守程灵洗,他和唐时的越国公汪华都是武功盖世、屡建奇功的绝世名将,历代受朝廷追封,同被徽人奉为神灵。

程临渊微一拱手:“愚兄囊中尚丰,有劳世兄挂念了。”

锦衣公子似乎有些扫兴,好在会所里早已有数人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曲意逢迎,谄词连篇,对静立一旁的程临渊却视而不见。锦衣公子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顺手抛了锭银子给郭四儿,在几人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踱进去了。

郭四儿一直微笑躬身,目送他远去:“明少爷慢走!”云澈见了他前倨后恭的模样,心中有气,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