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临渊望着眼前羞涩的少女,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点头道:“不错。”

“温雯琴技粗鄙,还请公子指教。”

“姑娘能在这种污浊之地弹出青莲之音,又何须在下指教?”程临渊大有深意地道。

温雯以为他在取笑,神色一黯:“温雯是薄命之人,既已沦落风尘,身陷污浊,便不该操弄这大雅之物,可心中实在对古琴太过迷恋,始终不舍,倒让公子见笑了。”

程临渊肃然道:“琴是养心之器,心正则声亦正。姑娘的琴声扬白雪,发清角,含哀忍痛而其馨犹若兰芳,又有何可笑之处?”

温雯幼时便以琴技名扬苏州,可听她抚琴之人成千上万,其中又有几个明白她琴中之意?一时心中欢喜无限,便吩咐道:“可儿,去给公子上茶,就上我柜子里藏的那罐茶好了。”可儿狠狠瞪了程临渊一眼,忿忿下去了。

温雯试探着问:“公子既是爱琴之人,何不抚上一曲,好让温雯一闻雅奏?”

程临渊也不推辞,净手焚香,就榻而坐,默然片刻后,徐徐而弹。温雯见程临渊指法枯寂迟缓,宛如匠石奋于千钧,以为他只是初学,不由眉头微皱。谁知琴声一响,却如丹崖险崿,青壁万涧,其浑厚峻拔之势。沛然直逼过来。她心中不由一惊,跪坐一边,凝神静静聆听。

琴声渐涩,依稀可见寥廓的天地间,一个男子正孤独地在茫茫大雪中踯躅而行。山巍嶔而蝗虮,路漫漫而修远,风雪载途,竟无归处……

一曲既毕,余音不绝,程临渊闭目不言。温雯受琴音所感,双目含泪,一时无语。厅内一片柔和的静谧。

可儿奉了茶上来,见两人这个样子,抿嘴一笑,又下去了。

“公子弹的是什么啊?”豆包小声问。

“《离骚》……”云澈揉了揉红红的眼圈,闷声回答。

是滂沱的悲恸……又是茫茫大雪般的寂寞……他年纪轻轻,心中不知藏了何等伤心事,却是如此的落寞悲苦……温雯偷偷抹去腮边的泪珠,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到他身边,柔声道:“自古都是论事易,做事难,成事则更难,公子尽力就好,不必强求。”

程临渊深深看她一眼,捧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动容道:“是蒙顶茶!”

“想不到公子对茶道……”温雯展颜一笑,“不错,正是蒙顶仙茶。”蒙顶茶产于蜀中。传说古僧普慧曾植七株茶树于蒙山五峰,这七株茶树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异寻常,其茶味甘而清,色黄而碧,功可增寿,故有仙茶之誉。因其产量极少,向来可遇而不可求。温雯所藏也不过半两,一直舍不得喝,今日得遇知音,方才拿来待客。

“琴里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程临渊微微一笑,“早知姑娘上这蒙顶茶,我便弹上一曲《渌水》好了。”

温雯脸一红,正要说话,门外有人朗声道:“好啊,淡乎洋洋,浩兮汤汤,温雯的琴技更上层楼了。”说着一个身着素云缎锦袍的青年踱了进来。见程临渊坐在琴案后,他微微一愣,随即又笑道,“原来有客了,不知这位仁兄是何方高人,也好让小弟敬仰一番?”这青年唇红齿白,目若点漆,手持玉箫,端的是一个秀雅人物。

“温雯见过三少。”温雯忙起身施礼,“这位是程临渊程公子。程公子,邓三少是……”她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小弟邓梦空,十三太保中‘小周郎’就是我。”锦袍青年手中的玉箫向自己一点,动作很是潇洒,“程兄不是本地人吧,来苏州游学?”

“在下是祁门人,才到苏州不久。一介商贾而已,谈何游学。”程临渊坦然答道,心中微凛。三太保“小周郎”邓梦空是董泰的智囊,为人多谋善断,手段高明,出了名的水晶心肝琉璃腑。长洲打行崛起如此之快,邓梦空功不可没。想不到自己刚到苏州,便遇上了这么棘手的人物。

“坏蛋……”豆包在云澈耳边小声道。云澈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邓梦空虽然容貌俊秀,举止潇洒,却掩不去身上那股淡淡的邪异之气。

“蒙顶茶?”邓梦空闻着室内的茶香,脸色微变,“真难得,连珍藏都舍得拿出来奉客。程兄才到苏州不久,就和温雯结成知音了,那再呆上一阵,岂不就成了温仙子的娇客了?”语气淡淡的,却针一般扎人。

温雯脸色微变,低声道:“三少明知温雯是在籍的卑贱之人,何苦又来开这样的玩笑?”

“是我不好。”邓梦空忽又柔声似水,“其实我倒真想把你娶回去,你又偏偏不肯。其实我对你如何,你心里还不清楚?你要名师,我去各地为你查访;你要古谱,我千里迢迢地托朋友寻了来。这不,昨天刚得了一架晚唐名琴,就眼巴巴来找你试琴……”

“晚唐名琴?真的么?”温雯秀目一亮,激动起来。自古名琴难求,盖因制琴论材而不论工,无论多好的工匠,若无良材,也断无可能造出名琴来。而琴之良材,向来生于盘纡隐深、人迹罕至的山川密林,是故极为难寻。而最受世人看重的,便是唐琴。

邓梦空带来的确是晚唐古琴。琴为灵机式,红黑的梅花与蛇腹断纹交织,龙池上刻有狂草“独幽”,池内有“太和丁未”的字样,琴体桐面梓底,古雅端秀。温雯以指轻拨,数声仙翁,琴音沉雄古旧,杳然不绝。

“可惜了……”她轻轻抚摸着琴弦,喃喃道,“此琴虽好,却只宜弹大曲,温雯胸襟不够,不能尽展它的风范,倒是程公子……”恍觉说错话了,突然住口。

“既然如此,我为你另寻一架合适的……”邓梦空似乎并不在意。

一个青衣童子提着红木食盒走了进来,将里面的糕点小吃依次摆在席间。有小青龙蜜饯,安雅堂的酪酥、百狮子桥瓜子、小枣子橄榄、家堂里花生,琳琅满目,看得豆包直流口水。

温雯皱眉道:“怎么上了这么多?我不是说过,只要上些紫阳馆的茶干就好么?”那童子吓得手一抖,一盘点心掉在地上,打个粉碎。哗啦一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向点心望去。

就在这刹那间,窗棂突然进裂,一道银光破窗而八,向邓梦空扑来!银色的长发,银色的剑光,银色的双眸,银色的杀意!

邓梦空端坐如故,左手微扬,无数银丝自袖间电射而出,向银衣人射去!咻咻破空声中,晶莹剔透的银弦如蛛丝喷吐,漫天缭绕!剑光有如银电,飞旋闪转,与空中的银丝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瑰丽的画面。这一刻的银色是绚烂的,死亡般的绚烂。银线缠上剑身,扯动之下,剑锋在邓梦空数尺前凝滞!

银衣女杀手和邓梦空隔空相视,虽然蒙面,仍可看出她的绝色。

“有趣,好久没人刺杀我了……”邓梦空微笑着说,“不过杀我可没那么容易。要是这位姑娘侥幸成功了,小弟请你喝酒如何……”

“登徒子……”云澈低声哼道。

“色狼。”豆包跟着盖棺定论。

“杀——!”随着女杀手一声清喝,屋顶破裂,碎瓦如雨!

满嵌刀齿的银色巨盾从天而降,巨大的旋转着的刀轮,呼啸着向邓梦空压下!邓梦空玉箫在地面一点,身子借力平移数尺。

银盾一翻,一名红发巨汉从盾后蹿出,手中的长镰挥如匹练,镰光一闪,邓梦空的身影被劈为两半!

那青衣童子一声尖叫,捂着头趴在地上。

红发巨汉一击得手,正狂喜不已,忽听女杀手惊呼道:“火哥小心!”耳边一声呜咽的箫音,他想转身时,发觉身体竟已僵硬得如同石人!难道自己刚才没有劈中邓梦空么?怎么可能?自己又是如何中招的?

那女杀手却看得清楚,邓梦空人刚平移,便又回转,速度之快,竟然在原地留下了残像!当巨汉误以为得手时,邓梦空举起玉箫在唇边轻吹,一缕银芒从箫管中飞出,将他定住!

她知道,邓梦空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为三少,不是因为他在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三,而是指他赖以成名的三大绝技:绝影、离发、断魂箫!

其中缠住自己长剑的是“离发”,欺骗师兄的身法是“绝影”,而邓梦空那随之而来的一击正是最可怕的“断魂箫”!魂断影绝兮发如银!好可怕的小周郎,好可怕的断魂箫!事到如今,决不容那可怕的箫音再度响起!她猛一咬牙,身剑合一,向邓梦空疾刺!剑气彻骨,盈漫全室,这是她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击!

然而她忘了,她的剑上还缠绕着离发——离愁如发,缕丝千雨。当她驭剑而起的瞬间,无数银色的丝线如同一场满是愁绪的网,在她面前陡然张开,等着她绝望地投入。

银丝绕结,将那女杀手裹在其中,邓梦空悠然笑道:“我说过了,杀我没那么容易,这杯酒却与姑娘无缘了……”便在此时,那瑟瑟发抖的青衣童子突然仰身,双手齐扬!

蝴蝶镖,铁蒺藜,飞蝗石,打穴珠,梅花针,柳叶刀,枣核钉!七种暗器轻重不一,形状不同,发射的技巧更是天差地别。江湖上能同时发出七种暗器的人寥寥无几,几乎都是暗器宗师。可如今,一手七暗器的绝技却被一个青衣童子轻易地做到了!近距离的暗器攒射,即便是绝顶高手也难以闪避!

若是离发在手,邓梦空自然可以轻易破去这拨暗器攻势。可如今他的离发却用在了银衣女杀手身上。两名杀手之所以身着华丽的银衣,正是为了吸引邓梦空的注意力,两人又以身试险,限制他的绝招,为青衣童子的致命一击铺路。

如今邓梦空手中只有断魂箫,可这奇门兵刃虽然诡异莫测,却只能用于攻击。青衣童子自信,以那区区寸许粗细的玉箫,绝无可能挡下这场暗器雨!

邓梦空断然放下玉箫,伸指拨、点、挑、拈、弹、捏、夹,瞬间竟将这七种暗器一一化解。他双手一合,将青衣童子刺来的匕首锁在其中。青衣童子拼命拉扯,邓梦空的双手却纹丝不动。

“等等,我认得这双眼睛……”他望着青衣童子的双眼喃喃道。

那是一双清冽而愤怒的眼睛,无尽的恨意在其中灼灼燃烧着:“你当然认得,我是澹台天镜的女儿——澹台青夜!”

“原来是纤罗坊的余孽,如此说来,这两位便是澹台银月和澹台野火了……”邓梦空嘴角微微一撇,“你父亲在上届琼山瑶海会中输给我们蛱蝶缎庄,他自己想不开病死了,又为何把账算到了我的头上?”

“放屁!若非你使用卑鄙手段,我爹又怎么会输?我们家的绸庄又怎么会被你们长洲打行吞掉!”澹台青夜叉用力地挣了一下,发髻凌乱着披散下来,衬着霜雪般的肌肤,果然是一个容颜清丽的少女。

“商场如战场,商场手段便是破敌兵法。你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纤罗坊这百年传承怕也就到此为止了……”邓梦空冷冷地道,随即又一笑,“不过,你今日行刺失手,这个问题你已经用不着考虑了……”突然反手一拧,夺下她的匕首,探指掐住了她的咽喉。

“杀了我吧,只要我们澹台家的人不死绝,总会有人来取你的性命!白天黑夜,你一辈子随时都要面对澹台家的刺杀!”澹台青夜倔强地道。

“是么?”邓梦空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

“三少,手下留情,她还是一个孩子……”温雯忙喊。

“孩子?孩子才最可怕,尤其是身负仇恨的孩子……”邓梦空扬了扬下巴,指尖缓缓用力,澹台青夜喉咙咔咔有声,像垂死的鱼一般拼命挣扎,却依旧怒视邓梦空。

“三少人称小周郎,想必一定精通音律……”程临渊突然开口道。

“是又如何?”邓梦空瞥了他一眼。

“在下愿和三少在音律上一较高下。若是在下赢了,还请三少放过这位姑娘……”

邓梦空饶有兴趣地道:“哦?程兄倒是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我为何要放过一个一心要杀我的人?”

程临渊示意云澈将怀里的包袱解开,露出里面的古琴:“此琴名为‘太古遗音’,乃唐贞观年间所制,可值万金。若是三少赢了,在下愿将此琴让与三少。”

“有趣……”邓梦空微微一笑,“程兄想如何比试?”

程临渊望向温雯:“既然要比音律,自然要雅些……我看不如请温雯小姐默写一物,然后以琴鸣之。你我听琴辨物,看谁猜得准。三少意下如何?”

“好,今日咱们就来个雅的。”说着,邓梦空随手一甩,将澹台青夜扔在一边。

这倔强的少女剧烈咳嗽着,望着邓梦空咬牙道:“要杀便杀,明明是一只小蟑螂,又何必故弄风雅,弄这些虚伪手段!呃——”突然捂住了喉咙,原来不知何时,她的脖颈问早已牵了一根细细的离发,邓梦空指端微动,她便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又恨恨地望向程临渊,似乎在说:谁要你这家伙多事……

“她性子真差,将来肯定嫁不出去。”豆包低声说。云澈赞同地点了点头。澹台青夜听到两人议论自己。又向他们瞪过来。

“你看她这样子,是不是很眼熟啊……”豆包又说。

云澈不解:“眼熟?”

“我那天拿草棍捅小毛驴的鼻孔时,它也是这么看我的……”澹台青夜气得差点晕倒。他们在这边打趣,温雯却提起笔来,开始思索。

听琴辨物,却不是什么事物都合用的,也得琴声能够表现得出才行。如果伯牙弹的不是高山流水,而是一只鸡腿,钟子期能猜出来才怪。古琴内合五行,外合五音,上山下泽,龙龈雁足,所奏之物自然也应是天地万象。她想了片刻,在纸上写了一物,又坐到琴案后,凝神静息,缓缓而奏。

琴声一响,豆包便开始向邓梦空撅鼻子,吐舌头,想用鬼脸战法让对方分心。云澈则闭目听那琴声,自觉琴声醇和悠扬,融融洒洒,于不经意间散懒地穿过旅人的心房。他微微一晒,心想:这种曲子如何难得住公子?

果然,琴声刚收,程临渊便微微一笺,提笔在纸上写了“春风”二字。抬头看时,邓梦空也刚刚收笔。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将答案亮出。邓梦空写的却是一句唐诗:“不知绿叶谁裁出?”同样猜到了春风,却答得更雅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