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已歇。两人依旧痴痴地,回味着那希夷至境。

半晌,少年才慨然叹道:“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今天可算开了眼界啦。何方高人,沈勉可有幸一会?”说完,略显紧张地望着对面小舟。

“既是知音,何妨一聚,请移步吧。”舟中传来程临渊淡淡的回答。

沈勉闻言,向少女作个喜色,命画舫靠了过去。还隔着丈许,他就跳上小舟,船头只微微一颤,显然轻功不弱。少女也跳了上来,手腕上系着一对银铃,一跳之下在湖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动听。

船舱不大,好在孑然无物,又进来两个人也还坐得下。

沈勉抱拳道:“小弟沈勉,就住在太湖西山,这是舍妹沈荃。敢问阁下是……”

“云澈,给两位奉茶。”程临渊淡然道,“在下程临渊,徽州人士。贤兄妹也喜欢古琴么?”

沈勉摇头道:“惭愧,我们两个都是爱琴之人,平时也常以风雅自居,今日有幸闻听阁下的琴声,才知何谓真正的雅士……。”

“沈兄过誉了。”程临渊微微一笑,“在下也不过是一介商贾,与高人雅士并不相干,只望贤兄妹不取笑在下故作高雅便知足了。”

沈勉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家里也是以经商为业,也没看谁低看我们一眼。”沈荃在一边轻轻点了点头,望着程临渊,却依旧没有开口。

“西山沈家是金庭大族,我怎么比得了?”程临渊意味深长地道。太湖有东西二山。东山也称胥母山,西山则被称为苞山。天下十大商帮,晋商、徽商以州为名,甬商以府为名,龙游商帮则是以镇为名,以区区一乡之地为名的,便只有虎踞于太湖之畔,有“钻天洞庭”之称的洞庭两山。沈家世居西山,百年来经营于荆襄淮楚之间,如今已是苏州有名的富豪大族。

沈勉摇头道:“西山便西山,金庭可论不到我们沈家。东山的那些大户可比我们西山人有钱有势得多。”

程临渊漫不经心地道:“听说姑苏剑派大都是东山人,可是真的?”

沈勉叹道:“可不是,姑苏剑派传承数百年,声名显赫,可如今却沦为东山席家把持的傀儡。剑派嫡传弟子中十之七八出身东山,没法子,谁让人家势大呢。”

“说到东山席家,那席万兴席老爷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虽然我没来过苏州,却也听过东园不倒翁的大名。常言道,天下衣被在吴淞,吴淞衣被在东园。又有非席万兴布勿衣勿被之说。想必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沈勉哼了一声:“席万兴?那可是个浑身都沾着油的老狐狸。他经商四十年,就没听说过谁在他身上讨了什么便宜去。咱们姑苏剑派之所以成了东山把持的傀儡,也是他一手操纵的。在他手上,席家的钱倒是赚够了,不过这名声么,嘿嘿……”说着,冷笑着摇了摇头。

程临渊笑道:“我看沈兄身手敏捷,想必也是派中的嫡传弟子吧?”

沈勉自嘲地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算什么,哪有资格成为嫡传弟子?不过我兄长沈学倒是剑派的嫡传弟子,功夫可比我高明得多。”

“哦?不知令兄的尊师是……”

沈勉笑道:“家兄恩师便是何太纶何掌门,大名鼎鼎的会稽大剑。”

“听说何掌门身手高绝,飞白剑法威震东南,姑苏剑派能在数年间便晋身十大剑派,何掌门功不可没……”

沈勉苦笑道:“程兄可是取笑小弟么?江湖上谁不知道姑苏剑派能晋身十大剑派,靠的是财力雄厚,而非什么高绝的剑法。何掌门么,身手高绝谈不上,经营有方倒是有的。”

程临渊哑然失笑:“这也难怪,如今江湖中不会经营的帮派可不多了。不说别的,单说少林派,每年只香油钱便有上万两银子,更别说那些遍布各地的生意了。”

沈勉笑道:“少林是天下第一大派嘛,这江湖首富的地位自然是跑不掉的。”

程临渊又道:“少林是江湖首富,贵派却也是东南武林的首富,身为十大剑派之一,也算名至实归。何况贵派经营苏州多年,宵小绝迹,群魔辟易,功劳实在不小。”

沈勉摇头道:“程兄过奖了。敝派哪里有那么大的功劳?况且这苏州城也称不上宵小绝迹,群魔乱舞倒是有的。别的不说,单说这城里的长洲打行,那便是敝派也不敢轻易招惹的。”

程临渊故作诧异地道:“打行?我倒是听说过。想来那些不过是些市井流氓而已,贵派高手如云,怎会怕这些小小的黑道?。

沈勉叹道:“黑道不假,小小却未必。这长洲打行的总班头昆仑魔董泰,便是苏州黑道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手。这董泰为人心狠手辣,老谋深算,其金刚混元劲已到了碎石成絮的至高境界。想必程兄也知道,武林人士最怕的就是这种从不将江湖道义放在心上的地头蛇,武功再高也怕被人投毒撒石灰啊!”

“哦?区区一个黑帮头子,难道贵派也无人能制他么?”

沈勉苦笑道:“不怕程兄笑话,三年前长洲打行的人和敝派弟子起了冲突,咱们派中剑法最高的三位长老找上门去,满以为可以扫荡犁穴,结果连董泰的面也没见到,就被十三太保中的大太保赤手空拳接下了。结果怎么样?我那三位师伯没能在人家面前讨得了任何好去。那十三太保的武功可是董泰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如此强横,师父的武功可想而知。”

“这董泰的底细沈兄可清楚么?”

沈勉摇头道:“董泰是十年前来苏州府的,原来江湖上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他刚来时还没这么嚣张,对我们姑苏剑派也算恭敬。后来长洲打行慢慢坐大,又结交了官府,就不再将咱们放在眼中了。前两年更和我们洞庭两山对上了,两边有过几次交手,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官府又出面调解,这才罢手。可笑敝派这才晓得养虎为患,却未免有些太迟了。”程临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勉突然发现说了大半天,都是自己在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不知程兄来苏州是做什么生意的?”

程临渊道:“我在苏州盘了几家药铺,做些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沈勉一愣,随即点头道,“倒也可行,苏州向来出名医,也多药铺,饮露和膏药尤其出名。而且经营药材的多是赣商和豫商,他们在苏州势力不大,也很少欺压同行。只是药材生意虽然红火,可苏州城的药铺太多,竞争尤为激烈,并没有多大的商机可言。”

程临渊微微一笑:“我初来苏州,自然想先经营些稳妥的生意,看看风声再说。”

“这样……”沈勉沉吟道,“那程兄可先去南濠看看。外地运来的药材大都在南濠贩卖,不过人参店却多在阊门,那算是获利较厚的药材了。不过程兄却要留意那些白日鬼,别被他们用假药材坑了。”

“多谢沈兄提点。”

清脆的铃声响起,原来却是沈荃拉了拉哥哥的袖子,一边偷望着那琴。沈勉会意道:“舍妹想借程兄的瑶琴一观,不知可使得么?”

“这有何妨。”程临渊将古琴推到她的面前。

沈荃欣喜地接过琴来,细细看去。这琴是列子式的,身如壶瓶,无肩腰之分,只是焦尾处横嵌了硬木敢弦。沈荃安然坐好,轻轻按着琴弦,发出几声“仙翁”“仙翁”的空音。沈荃双唇微张,似在对这琴声欢喜赞叹,随即又抬头望着程临渊,长长的睫毛挑着天真的祈求。

沈勉怜惜地看了她一眼,道:“舍妹幼时得病,坏了嗓子,无法开口说话,程兄莫怪。”

程临渊“哦”了一声,向沈筌微笑着点头示意:“若是姑娘有意,但请高奏无妨。”

沈荃向他感激地颔首一笑,解下腕上的铃铛,又净了手,这才神色一肃,拇、食二指屈如鸟喙,余指翩然张举,做个“神凤衔书式”,勾挑抹剔,弹了起来。

云澈在一边煮水,一边听琴。沈荃的指法虽嫌稚嫩,可她琴心甚笃,这一曲弹得铿锵凄婉,意切情悲,他渐渐听得入神,沉浸到那凄然感慨的琴声中。程临渊也静静听着,原本微合的双目不知不觉中睁开,目光空空地投向远方的天水一线处。

曲毕,余音落尽,舱内一片寂静。

一阵咕嘟声打破了宁静,原来是壶中的水开了。

云澈红着小脸道:“我太出神了,请公子责罚……”沈荃看了看他,恳请的目光望向程临渊。

沈勉知道妹妹的意思,朗声笑道:“程兄身边的童子都能闻琴人照,可见程兄是如何高明了。”又对云澈道,“你叫云澈吧,我来问你,你可知这是何曲么?”

云澈望向程临渊,见他颔首示意,这才答道:“知道,这位姑娘弹的是《墨子悲丝》。”

沈勉点头道:“不错。那你可知这曲子的来历?”

“当然。”云澈小脸上一派肃然,“战围时,墨子见素丝待染而悲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五人为五色,不可不慎也。非独染丝,治国亦然。墨子从染丝中感悟出了‘丝有染,同亦有染,的治国之道,因而成曲,所以这首琴曲也称《悲染》。”沈荃塑着他,微笑着点头。

“果然不凡!像你这般年纪,我还没读过墨子呢。”沈勉赞道,又笑问道,“那你来说,当今天下被染成了什么色?”

“金色。”云澈毫不犹豫地道。

沈勉一愣,他只是想和云澈开个玩笑,看看这孩子窘迫的样子,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忙问:“哦?你倒说说看。为何是金色?”

云澈朗声道:“当今天下,商贾之道大兴,天下之人皆崇商拜利,争驰奔走,竞习贸易。无论宾朋聚会,还是街淡巷说,口中所言,心中所想,尽是逐利之道。若说朝廷是天,天下官吏却皆为商贾贿买,这天却被染成金色了;若说百姓是地,而奔走财利者却尽是五方之民,于是这地也被染成金色了。就连这武林,这江湖,又有哪家哪派的背后没有富商大贾在支撑?连江湖之远,也逃不过孔方兄的手眼,天下又如何不是金色?”

沈勉抚掌叹道:“说得好!程兄,这孩子说得虽然浅了些,却是振聋发聩的金玉之音!真难为你是怎么调教出来的。”沈荃不能开口,却举手轻轻鼓了几下掌,以示赞赏。云澈小脸微红,垂下头去,却又偷偷看了沈荃一眼。

“是这孩子自己勤学好问,和我却没什么关系。”程临渊淡淡地道。

忽然,门帘一撩,胖胖的豆包拱了进来,可怜巴巴地望着程临渊:“有条好大的鲤鱼,金色的,很神气……跑了。”

程临渊向船舱角落一指:“鱼饵在那里,你自己拿吧。”豆包“嗯”了一声,慢吞吞地爬过去,拿了鱼饵,也不看沈勉兄妹,又躬身出去。

“记得用螺肉饵,暗红色的。”程临渊又叮嘱道、帘外,传来豆包闷闷应声。

沈勉从未见过如此随意的主仆,不由暗暗惊奇,他天性爽朗,交游广阔,见了程临渊的气度风范,便起了结交之心,向沈荃低声道:“如何?方才听到琴声时,我就知他不是俗人,现在看他和孩子对答何等清俊?

我们西山又有哪个有如此的气度胸襟?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还没等沈荃回答,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哨音。

沈勉微微色变,低声道:“程兄,你呆在这里莫动。”起身出舱,向远处眺望。只见东南方向,一片银光闪耀,十几艘卷棚小船正分水逐浪,飞射而来。这些小船都包裹着银箔,在阳光下和湖水的反光融为一体,极难辨认。此刻,这些小船正随着尖锐的哨音,隐隐形成扇形之势,向画舫不断逼近。

糟了!是太湖水盗!沈勉心中一沉,恼中急思应对之策。他的画舫虽然华丽,可速度甚慢,定会被对方追上若用程临渊的小舟,却又怕连累对方,一时方寸大乱。沈荃也出了舱,紧紧握住哥哥的手,向他微微一笑。沈勉心中一酸,也握了握她的小手,心想:无论怎样,总要护了小妹周全。

“莫走了沈家的人!”“活捉沈氏兄妹,赏金百两!”远处,水盗的呐喊声惊天动地,让沈勉的心绪烦乱异常。

“云澈,去将这些扰人清兴的家伙赶走。”舱内,程临渊淡定如常。

沈勉正惊疑不定,却听云澈应了一声,背着一壶长箭来到舱外,手上还持了张黑沉沉的大弓、那弓几乎和他一般高,被他单臂拎在手中,却显得轻松自如。

“云澈,你这是……”沈勉惊疑不定。

云澈笑道:“沈公子放心,几个湖寇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说着持弓站在船头,髫发飘拂,神情凝肃,凛凛间散发着英杰之气。

水盗的小船近了又近,渐渐已能看清水盗们狰狞的眉眼。云澈掏出手帕,试了试风向,这才抽出一支红羽青茎的长箭,搭在弓上。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大弓却已开如满月。云澈轻咬下唇,翦水般的双眸紧锁来船,齿间迸出了一声:“雷影箭!”

几乎是弦声颤响的瞬间,一名水盗已胸口中箭,惨叫着跌入湖中。

不理会沈勉眼中的惊喜,云澈再次拈出一支白羽红茎的长箭,张弓搭好,稳稳瞄住来船,一声清叱。倏闪之间,白色的羽箭优美地滑翔着,掠过数十丈的水面,一举贯穿了两名水盗。

沈勉在一边看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喊:“妙哉!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小澈好箭法!”沈荃目露炊悦之色,向云澈使劲鼓掌。

云澈向她微微一笑:“这是飞凫箭,专射远敌。”

群盗一阵喧哗,有人也用弓箭还击。只是此刻两方相距甚远,他们射出的箭力道不够,在空中便被湖风吹得软弱无力,纷纷坠落。云澈引弓连射,箭无虚发,片刻间已有十余名水盗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