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衣大汉见势不妙,喊道:“拆板为盾!挡住来箭!”群盗醒悟过来,纷纷拆下船板,立在身前。云澈眼中露出一丝不屑,掣出一支尾端分叉的墨绿长箭,张弓搭箭,手中大弓略偏,扣弦食中二指一扭,清叱道:“凤尾箭!”手一松,呼哨声中,那箭嘲着长长的弧线,从侧翼钻入人群,射穿了那黑衣大汉的头颅。黑衣大汉双目凸出,伸手想将头上的弓箭拔出,却握着箭尾,软软倒下。

云澈仿若不见,冷静地开弓,再射。一箭飒然,似美丽的凤凰穿破杳冥,飞向敌船。眼见这一箭又要射人人丛,一个黄衣老者突然大吼一声,伸手如电,抓住了箭杆!群盗见了,顿时大声喝彩,士气也为之一振。老者手心被烙铁烫过般疼痛难忍,哼了一声,将箭丢人湖中,暗暗皱眉: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沈家何时出了如此高明的射箭手?当下握紧双拳大声道:“操桨的弟兄加把劲,再靠近些,我们就用弓箭射沈家的狗崽子!”群盗大声应是,小船越发地快了。

沈勉失声道:“糟了!竟然是‘老鲨’成渐黎!”

“他很厉害么?”云澈冷冷地问。

沈勉点头道:“他是太湖群盗里排名第二的高手,老谋深算,武功高强,纵横太湖多年,劫船无数,据说从未失手。”

云澈微微皱眉,又掣出一支黝黑的长箭。这箭足有数尺之长,看来更像一只短矛。他将箭扣好,双臂高抬,下拉。这一次,大弓开得格外地满,那弓弦发出刺耳的呻吟声。沈勉心跳如鼓,感觉自己的神经和那弓弦一样,绷到了极致,随时都会断掉。

“变——星——箭——!”三个缓缓的字重如千钧,那箭便如得了军冷的雷霆,破浪分涛,咆哮奔突而去!

“不好!”成渐黎看了那箭的来势,大惊失色,纵身跃起,跳到旁边的船上。水寇们的惊呼声中,变星箭凶悍地穿船而入!那艘小船如同被攻城槌狠狠砸过,断舷残桨到处乱飞,船身顷刻间四分五裂!

那些水盗显然没有成渐黎那般高明的轻功,纷纷入水。眼见云澈的弓箭威力如此惊人,水盗的士气又迅速低迷下去。

云澈冷冷地道:“也不过如此。”又若无其事地开弓射死一名水盗。

沈勉见他小小年纪,对敌时却如此冷酷,欢喜之余,又不禁暗暗心惊。沈荃在一边闭着妙目,不敢看眼前的血腥画面,就算偶尔睁眼,也是在偷看云澈开弓的英姿。

转眼间又是十余箭出去,已没有船敢靠近了。云澈伸手再抓时,却抓了个空,原来箭已用尽。群盗见了,顿时一阵欢呼,在“老鲨”成渐黎的带领下,吆喝着加快速度,再度向小舟逼来。

云澈微一犹豫,回身道:“公子……”

程临渊的声音略显不快:“知道,进来吧。”

三人进了船舱,沈勉见程临渊仍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松,笑道:“程兄坐得真是稳啊。”

程临渊伸手示意他落座,淡然道:“为了几个湖寇,不值得大动干戈。”又向沈荃道,“姑娘可会奏《秋鸿》?”见沈荃点头,便道,“就请姑娘奏其中的‘列阵惊寒’一段。”沈荃也不多问,静静坐了下来,开始抚琴。

舱外喊杀声越来越大,想来群盗已追了上来。沈勉一心盼着看程临渊出手,未免有些心思不宁。沈筌却甚是专心致志,对舱外的嘈杂充耳不闻。琴声合着愈响愈烈的喊杀声,清雅中透着几分杀机。

程临渊双目微合,修长的中指和着琴音在膝上不断轻敲。

突然,沈荃双手疾划,奏出一个铿锵的振音。倏忽间程临渊曲指一弹,帘纱微动,似乎有什么随着激越的琴声飞射出去。远远地,传来几声惨呼和落水声,似乎有几人同时受创。沈勉猛地站了起来,见其他人安坐如故,又自嘲地一笑,缓缓坐下。

一阵喧哗后,喊杀声再度响起。琴声陡然一变,又起轩昂!这一次沈勉运足了目力,却依旧没有看清程临渊的动作。只觉得在那风骇云乱的一瞬间,程临渊的中指微动,一道弱不可见的微芒自他的指间陡然飞出,仔细看时,他敲指的节奏却又随着琴音闲舒下去了,像那隐藏在风云中的龙牙,偶露狰狞,又再度收敛,深藏在茫茫云雾中。

远处又是数声惨呼,外面再次静了下来。良久,传来成渐黎低沉的声音:“姓沈的,这次你命大,有高人助你,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们沈家的好日子长不了啦!弟兄们,我们撤!”一声呼哨后,嘈杂声渐渐远去。沈荃这才收了琴声,捂住心口,显然受惊不小。

沈勉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程兄神技!晚唐红线,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想来也不过如此。”

程临渊不以为意地道:“雕虫小技罢了。”

沈勉又向云澈笑道:“小澈的箭法也很好,足可媲美百步穿杨的养由基了。”

“还差得远呢。”程临渊淡然说,又皱眉向云澈道,“杜子美的《前出塞》你没读过么?怎么忘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若是专射贼首,那三十支箭尽可够了。”

云澈低声道:“公子,那些贼人穿得都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

程临渊冷声道:“若分不清谁是首领,那便该将贼人引近与其对射,我教给你的接箭功夫是花架子不成?还不是你太想出风头,把箭射光了才发现。”云澈小脸微红,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沈勉见状忙劝道:“小澈不过是个孩子,又哪里能像程兄想得那么周全,程兄何必苛责?”

程临渊瞥了云澈一眼:“他总有独当一面的一天,那时我不在他身边,就只能靠他自己。此刻多说他几句,到时便可多一分警醒。”

沈勉心中一凛,知道云澈不是普通的童子那么简单,又暗暗寻思程临渊的身份,试探着问:“不知程兄用的是何物?我方才只觉眼睛一花,就有敌人丧命,莫非真的是飞剑?”

“在下可不是什么剑仙,今日退敌,全在此物。”程临渊手一摊,将几枚铜钱扔在桌上。

沈勉将铜钱捡起来细看,却发现不过是普通的铜钱而已,不由疑惑地望向程临渊。

“这是当年太祖称吴国公时所铸的‘大中通宝’。当时太祖还是草莽出身,在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后,东南局势渐稳,遂于金陵设宝源局,铸‘大中通宝’。你看,此钱光背无文,但上置‘十’字,便说明这是一枚当十钱。”程临渊又指着另一枚铜钱道,“这一枚上有背文,却是太祖定都金陵后才铸行的。元末群雄并起,韩林儿铸‘龙凤通宝’,张士诚铸‘天佑通宝’,陈友谅铸‘大义通宝’,却只有太祖的‘大中通宝’得以流传天下,虽只区区几枚铜钱,可国朝兴衰,却尽在于此。”

好大气的话。沈勉心中一惊,对程临渊的身份愈发好奇。

“对了,这外边的湖寇可和贤兄妹有仇么?”程临渊淡淡地问。

沈勉长叹一声,将其中的缘故一一道来。太湖水域广阔,水盗闪顽狡猾,纵横太湖水路,历来是两山之民的心腹巨患。多年来,洞庭山帮和群盗间相互死拼不休,伤亡累累。沈氏弟子擅长水战,几次与水盗火拼,都占尽上风,也赚下了不小的威名。正因如此,沈氏和太湖群盗结下了死仇。沈家四老中,老二沈荣中了水盗的毒弩。成了废人,而上一任群盗首领翻天蛟庞浪前些日子也死在沈勉之父沈坚手中。庞浪之子庞休扬言要血洗沈家,只是西山防护森严,高手众多,庞休始终不敢轻易来犯。

程临渊皱眉道:“如此说来,贤兄妹成该格外小心才是。怎么还有心在太湖上独自游玩?”

沈勉脸上一红,愧然道:“这里离西山不远,白天水寇极少在这一带出没。谁知道竟会这么巧?”

程临渊摇头道:“不是巧,对方分明有备而来。你没听到他们喊要活捉你们么?离得那么远,他们竟能看清船上的人,岂非怪事?”

沈勉心中一沉。的确,这些水盗分明是等着他们兄妹自投罗网的。

可他们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行踪的?难道家中混入了水盗的奸细?若非今天巧遇程临渊,只怕……想到自己和妹妹可能遭遇的下场,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程临渊又道:“听那水盗离去时的话外之意,只怕近日还要有所动作,沈兄还须多加小心才是。”

沈勉皱眉道:“程兄说得是,只是敝族虽然人手不少,可总有行走在外的子弟,若是水盗只挑落单之人下手,的确让人头痛。”

程临渊沉声道:“沈兄可知,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沈勉若有所思:“程兄是说……”

“沈兄最好回禀家中长者,最近与两山各族多些往来。虽然太湖水盗现在针对的是沈家,可水盗毕竟是洞庭商帮共同的麻烦。说不定,这倒是一个一举扫清太湖水盗的机会……”

“机会?”沈勉一愣。

“不错,机会。沈兄不是说,那庞休的父亲被杀了么?身负杀父之仇,人总要比平时更冲动些……”

沈勉沉思片刻,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还想再问时,沈荃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窗外的天空。

沈勉拍拍她的小手,向程临渊感激地道:“程兄金玉之言,沈勉受教了。本想和程兄长谈,可惜天色已晚,小弟就不打扰了。不过改日程兄定要来小弟家中坐坐,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程临渊点头道:“若有闲暇,自然要叨扰的。”

沈勉喜道:“如此一言为定。小弟就等着程兄大驾光临了。”拱手作别后,云澈挑起舱帘,将二人送出舱外,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盈盈跃回画舫,又目送着画舫在远方一点点变小,直到消失不见。

回到舱中,见程临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云澈的小脸不由一红,讪讪道:“方才有些闷,就在外面多吹了会儿风。”

“可吹得心冷了么?”程临渊打趣道。

云澈点点头,咬着下唇静立片刻,又坚定地摇头。

程临渊拍拍他的肩:“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只要人还在,总是有机会的。改天你就跟我一块去沈家吧。”云澈用力点了一下头。

“噢!终于上钩了!”舱后,传来豆包的欢呼声。

【血祸】

太湖,平台山。这座小岛位于太湖中心,距苏州六十里,岛上芦苇丛生,翠竹障目,甚是幽静。

夜色如墨,篝火似金,禹王古殿前,数百个身形彪悍的大汉分成了两派,围着篝火冷冷对峙着。

其中一方的首领正是白日偷袭沈勉兄妹的黄衣老者成渐黎。另一方则是一个身材奇矮的年轻水盗。他双眼又细又小,额头出奇的高大,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虽说身体矮小,却粗壮至极,乍看上去有如顽石。

成渐黎吸着旱烟,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黑胖大汉高声道:“庞休,你那日明明说过,谁能为庞老大报仇,你就认他做瓢把子,现在怎地又说了不算?莫非当初你发的誓都是狗屁不成?”庞休双目眯成一线,瞥都没瞥那大汉一眼,只是望着对面的成渐黎,一言不发。

“怎么,你哑巴了?”黑胖大汉怒道。

“住嘴。”成渐黎不悦,敲了敲手中烟袋,和颜悦色地向庞休道,“贤侄,按说这个总瓢把子的位置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可是当初贤侄有言在先,谁能杀了沈老儿,为庞老大报仇,这位置便由谁来做。这话才出口没几天,如今却又要带着兄弟们另立山头。如此出尔反尔,却又如何让众兄弟心服?”

庞休唇角蠕动几下,冷冷道:“成叔误会了,庞休何曾说过要另立山头?我只不过为大家新找了一位盟主而巳。相信兄弟们对这位盟主定是心服口服。”成渐黎皱了皱眉,他和庞浪是八拜之交,一起拼杀多年,本以为庞浪已死,庞休威望不足,他只要等高一呼,定可坐上首领之位,谁知对方竟然提出要另立盟主。这让他如何心服?

他老谋深算,不肯与庞休翻脸。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那黑胖大汉顿时呸一声道:“你说心服便心服么?哪里来的鸟人,老子偏偏不服!”

“谁不服我?”铿锵有力的问语中,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缓步而出。他身材不高,却极为扎实,握着双拳站在那里,脸上透出的冷静令人窒息。

“阁下是……”成渐黎惊疑不定地问。以他的眼光,自然可以看出黑衣青年的不凡。却怎也想不出庞休从哪里找来如此人物,竟有如此霸然之气。

“在下王劦。”青年的双拳缓缓背向身后,沉声道。

成渐黎倒吸了口冷气。群盗顿时一阵大乱,议论纷纷:“他就是魔犼!”“东海苍兕的义子!”“他要做咱们的瓢把子?”

黑胖大汉见势不妙,大声道:“我管你吼不吼,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孩子,咱们兄弟凭什么服你?”此言一出,顿时有人高声附和,显然都是成渐黎一派的人。

“好,你不服……”王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凌空罩下,将黑胖大汉裹在其中!黑胖大汉的惨呼绝望而沉闷,挣扎着,蠕动着,最后仍是融入地面,消失不见。这奇诡的一幕看得群盗人人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场中一片死寂。

“还有谁不服?”王窥环首四顾。四周鸦雀无声,再没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