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我和在场的众位兄弟一样,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王劦望着群盗,见众人的眼神有所缓和,又继续道,“只是我讨生活的那片水,比这太湖要宽广一万倍。我的志向,也比你们的远大一万倍。也许你们想的是吃饱穿暖,养活妻儿父母,这些,我可以给你们;也许你们想的是昂首挺胸地做人,不再受官府欺压、富商盘剥,这些,我也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追随九峰旗下!天下之大,莫过于四海,而我的义父王执,便是海洋之王!他将带给你们尊严、富有和自由,让你们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当然,如果你们非要蜷缩在这里,当一个朝不保夕的水寇,我也决不勉强。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要问问自己,是愿意做被官府终日追杀的水盗,还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海上豪强?”

一阵静默后,一个高大汉子踏步而出,缓缓道:“我愿做豪强。”

“我也要做英雄好汉!”“我也愿意!”“愿投王九峰!”群盗杂七杂八地喊着。王劦双手高举,群盗渐渐静了下来。

“好!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天地不容的水寇,你们是东海苍兕的子弟,是我王劦的血肉兄弟,是纵横四海的英雄豪杰!”群盗顿时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王劦回头看了庞休一眼,庞休细小的双眼中正闪着热切的目光。王劦微微一笑,高声道:“既然我成了新任首领,那庞兄弟的父仇自然由我来扛。”王劦语气虽轻,却重重打在群盗心头,“七日之内,我必将血洗西山!”

尾声

千鹤堂的王掌柜最近很郁闷。

他今年六十二岁,掌管过十几家药铺,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东家。这个高高大大、沉默寡言的程公子从不过问账目,也不关心每天的客流,甚至连店里库存都没查一下。如果说这些都还无所谓,可那买药材的事却让他真正发愁了。年前东家便来了信,要他买入几种药材。

要买的药材只有八种,价格有高有低,名称千奇百怪,都极为罕见。几个月来,王掌柜将苏州府七县三十五镇的大小药铺跑了个遍,腿都细了三分,才搜罗了四种共计十来斤的药材,却花去了整整八百两银子。掏钱的时候,还心痛得直咧嘴。

谁知仅仅过了几个月,一个消息就让他差点惊掉了下巴:素芝堂和苏州织造局共同悬赏八味珍贵药材,奉药者赐以苏杭市买一职!

他记得清清楚楚,东家让自己购买的那八味药材恰恰都是那悬赏中的!而这时东家也亲自到了苏州,还吩咐自己,药材不能多卖,只能一味一味地卖。可就是这样,仅仅是半个月的工夫,铺里的进项也超过了三万两银子!他怎么会知道那些悬赏中的药材?难道东家能未卜先知?

更奇怪的是,前几天东家告诉自己,若是有人出面买店里没有的那四种药材,便通知自己,由他亲自接待。明明店里没有,还要亲自接待,不知又是什么道理。

老掌柜正在店里一个人纳闷地琢磨着,门帘一挑,店里来客了。王掌柜忙放下心思,望了来客一眼。这买药的客人穿得颇为贵气,一身云纹闪缎长衫,留着八字胡,满脸的精明,浑身的利落,进了店门后也不多话,只是四下打量不停。王掌柜阅人无数,一见便知道这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不由暗自留神。

这时自有伙计上去招呼道:“客官,您买药?敝店炮制的药材成色好,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您是要大黄人参,还是丸散膏药?咱们这里有特制的大沉香元,不论您是腹脐绞痛、胸噎呕吐,还是霍乱吐痢、疝瘕气痛,都是一服就好。要是您心里有事睡不安稳,咱们还有安神镇心、定惊控痰的睡惊丹,尤其是咱们店特制的半夏,是专治痰喘咳嗽,您去打听打听……”那伙计嘴皮子很是伶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我不要这些。”那人突然打断道。

伙计一愣问:“那您要什么?”

那人笑了笑说:“我要的药,只怕你们这里没有。”

王掌柜心中一动,挥手让伙计退下,堆起笑脸:“客人,不论您要的药材咱们这里有没有,您老总要透露一下要买什么药吧?就算咱们这里没有,可咱们还可以帮着打听不是?”

那人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轻轻放在柜台上:“这单子上的药,你们这里有么?”

王掌柜朝那单子上一瞥,心顿时狂跳起来。那单子上列着的药材,可不就是自己店里从未进过的那四种?见客人正眯着眼打量自己的反应,王掌柜心中一动,强忍着心中的激动,继续笑道:“客官要的这些药材果然少见,也不知库里有没有。您稍等,我让伙计帮着查一下。”说着向伙计使个眼色,让他进去报信。

不久,程临渊从后堂出来,见了那人,微微一笑,吩咐伙计看座奉茶。那人也不多话,安然坐下,不动声色地望着程临渊。

“鄙人是千鹤堂的东家。”程临渊拱手道,“客人可是徽人?”

那人眉梢微挑:“耳力不差么,不错,我是徽人。怎么,你也是?”

程临渊道:“晚辈程临渊,祖居祁门六都,不知尊府是?”

那人微微一笑:“我姓汪,休宁汪。”新安八大世家中的休宁汪!汪氏郡号平阳,东汉建安年间便已迁至徽州。至隋末大乱,一代天骄汪华统领歙、宣、杭、睦、婺、饶六州,投唐后,立三司受封越国公。其堂弟汪铁佛身手高绝,屡立战功,上杭国、受封开国公。一门两国公,可谓天下无双,汪氏由此大兴。千年来,汪氏名士迭出,声威日隆。时至今日,新安大姓中,休宁汪氏已是唯一可与篁墩程氏相匹敌的强大势力。

程临渊深吸了一口气,沉静地道:“原来是汪世叔,小侄失礼了。”

那人道:“鄙人汪宏之,是天都社的一名小管事。怎么样,你这店里司有我要的药么?”

“汪宏之”这三字一入耳,王掌柜心中便是一颤。新安三大社,天都社位居其首,汪宏之等六大总管声名赫赫,哪一个不是身手高绝、精明强干之辈,哪里又是什么小管事了?

程临渊淡淡地道:“不瞒世叔,这药材么,小侄这里还真备了些。”

“噢,你果真有?”汪宏之双目一亮。见程临渊微微颔首,他又道:“不知贤侄都有哪几种?”

“小侄这里有蛇涎白附、玉骨麝香和千年藏参。这三种药材的成色都没问题,只是不知世叔要多少?”

“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汪宏之一字一顿地道。

“哦?”程临渊一副惊讶的样子,“这三样药材价格可不低啊,世叔果真全要?”

汪宏之向后稳稳一靠:“要是要,不过既然是做生意,当然要看价格和成色。你先说说看,这三种你一共有多少,再给我报个价。我要是觉得合适,药材成色又不差,就全包了。”

“这样……世叔稍待片刻。”程临渊转头吩咐伙计道,“把药库的账簿拿来。”王掌柜端立一边,心中嘀咕:看不出东家年纪轻轻,装模作样这么在行。这几天进的药你哪样不是一清二楚,还看什么账簿?

程临渊接过账簿翻了翻,皱了皱眉,向汪宏之道:“世叔来得不巧,我这里的玉骨麝香刚好被人买去,如今只剩下两样药材了。”

“买去了?谁买去了?”汪宏之进店后一直镇定自若,听说有人买了玉骨麝香后,脸色却为之一变。

程临渊犹豫了半天,才似乎想了起来:“对了,好像是萧江家的人买了去。世叔,真是抱歉,就剩下这两种药材了,您还要吗?”

“要!怎么不要?”汪宏之马上接道,随即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又放缓了语气道,“这两种药材贤侄还有多少?”

程临渊瞥一眼道:“蛇涎白附四两、千年藏参两颗共计八两四钱。”

汪宏之笑道:“这两种药材能让为叔过目一下么?”程临渊微微一笑,吩咐伙计将药取过来。

汪宏之显然是行家,将一小块蛇涎白附放到鼻端闻过,又在嘴里咀嚼了一阵,吐出来,又等了片刻,才点头道:“不错,这蛇涎白附用姜矾腌过了,药力通透,否则嘴里会有麻味残留。”又拣起一棵千年藏参仔细看了一会儿,赞道,“好,这参芦圆体灵,芦碗密布,芋顺纹深,参皮光而不粗。参须上的珍珠顶又小又密,确是好参。两样药成色都不错,贤侄开个价吧。”程临渊向汪宏之微微一笑,竖起三根手指。

汪宏之眉梢一挑:“三千两,好说。”王掌柜差点把胡子揪掉:黑,真黑,咱真是看走眼了,东家才是真正做大买卖的人!

程临渊哑然失笑道:“世叔莫要开玩笑了,以您的眼光,怎会看不出小侄的意思?”

汪宏之似乎也有些意外:“噢?那贤侄说是多少?”

“三万两,不二价。”程临渊淡淡地道。

“啊咳!咳!咳!”王掌柜一口气没喘过来,大声咳嗽起来。

汪宏之看了王掌柜一眼,眯起双目道:“贤侄不会是开玩笑吧?”

程临渊从容道:“义以为质,信以成之。小侄从不拿生意上的事开玩笑。”

汪宏之冷厉地盯着程临渊许久,突然展颜一笑:“不愧是程门高第,是汪某小看世侄了。六都程,世侄是寿山公的公子么?”

“家父程佑,寿山公正是家伯父。”程临渊表面恭敬,心中却有些惊讶,六都程在程门各派中极不起眼,汪宏之区区一个管事,却对程门一个小分支了如指掌,不愧是新安消息最灵通的世家。

汪宏之笑道:“世侄,俗话说宰生不宰熟,这价格……”

程临渊沉吟道:“也好,就给世叔个折扣吧……二万两,如何?”

“八味药材中,最难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就算萧江家的人买去了玉骨麝香,可是只要紫檀芝不露面,那八味药材便没有人能够凑齐。”汪宏之喃喃道,牙一咬,拿出了一张银票。

程临渊接过银票,吩咐伙计将药包好,放在汪宏之面前。

汪宏之点了点头,将药材收好,神色复杂地向程临渊拱手道:“今日与世侄一会,得益不浅。若是世侄有紫檀芝的消息,务必遣人告知,愚叔先告辞了。”

“世叔慢走,小侄不送了。”望着汪宏之远去的背影,程临渊微微一笑,“王掌柜,银票你先拿着,呆会儿记得去柜上入账。”

直到程临渊离开,王掌柜仍旧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银票,突然大喊道:“阿球,出来!”

一个圆脸伙计笑呵呵从后面跑出来道:“掌柜的,有事儿?”王掌柜突然操起柜台上的铜尺狠狠给了他一下。

“哎哟!掌柜的,我犯啥子错了?您干吗打我!”阿球龇牙咧嘴道。

王掌柜喃喃道:“看来是没做梦啊。真的卖出了两万两银子,两万两啊,天爷……”

“啊?啥两万两?”阿球不明所以。

“去!下去干活去!一个字也不许向外说,否则我扒了你的皮!”老掌柜吹胡子瞪眼睛道。阿球一肚子委屈,揉着脑袋撅着嘴,莫名其妙地下去了。

王掌柜将那叠银票举到面前,瞧个不停,生怕那银票是假的:“二百两银子买的药材,转眼就卖了两万两,这可是一百倍的利啊……”

程临渊送走汪宏之后,缓步进了后堂的一间静室,坐在书案前。

他一边沉思,一边掏出几枚铜钱,在指间玩弄着。几枚铜钱灵巧地在他修长的五指间翻动着,既不掉落,也不相互接触。

“东山席家……”程临渊伸指一弹,一枚硕大的铜钱突然跳起,落到桌上,飞快地旋转起来。

“西山沈氏……”“长洲打行……”“姑苏剑派……”“太湖水盗……”“州府衙门……”随着他的低语,一枚又一枚铜钱在桌上翩然起舞,它们像无声的精灵,在他巧妙的拨动下,沿着各自的轨迹不断旋转,前进,却始终不曾碰撞。

“新安世家……”第七枚铜钱落到了桌上,开始了它的舞蹈。这枚铜钱的个头比其他铜钱都要大,旋转之际气势十足,嗡然有声。凝视着这枚铜钱,程临渊喃喃道:“想不到,第一个登台的竟然是休宁汪家,果然是一场好戏……”

休宁汪出场这么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据他所知,汪宏之表面是天都社的管事,实际上则是汪家英济堂的人。英济堂人才济济、消息灵通,汪家这些年之所以声威日隆,隐隐有压过程门之势,英济堂功不可没。这意味着他得加快脚步了,英济堂的秘部向来以见微知著、明察秋毫著称,自己布下的局究竟可以瞒多久,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双指一捻,指间又多了一枚小小的铜钱:“既然有名家登场,我这台子也要搭得更华丽些才是。明天就是月底,是时候去拜访赵连奎了。”

那枚小小的铜钱蓦地跳起,“叮”地一声,撞上了一枚铜钱,那枚铜钱陡然一偏,撞上了另一枚铜钱,紧接着,八枚铜钱不断相互撞击,最后彼此力道耗尽,越转越慢,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一片细密刺耳的杂音后,所有的晃动都骤然平静。红木桌案上,八枚铜钱均匀分部,排成了一个完美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