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目盲

  白骨崖里,药草随处可见。许多药童正忙着采摘晾晒。

  这里的冬天来得稍晚些,此时也还并未下雪。

  苗耘之领着第一秋和黄壤入内,说:“盘魂定骨针,老夫确实曾有过研究。”他这句话,让黄壤精神一振。他甚至没有靠近过黄壤,只是这么随意一瞥,显然他对此针知之甚深。

  第一秋也立刻追问:“不知前辈可有收获?”

  苗耘之神色凝重,许久说:“放弃吧,此针无解。”

  他一句话,对黄壤而言就是最终的判决。一时之间,第一秋竟然也沉默了。苗耘之说:“你擅炼器,应该看得懂针上的法阵。此针在颅脑时,她虽不言不动,但也不老不死。但若拔出来,她受不了时间骤然的流动,立刻就会飞灰烟灭。”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第一秋声音低沉。

  苗耘之摇头,答:“最好的办法,就是替她拔掉盘魂与定骨二针。”

  黄壤此时方才回神,希望的起灭都在转瞬。她甚至觉得,苗耘之说得对。若是已经全无希望,谁又会愿意这样活着?

  漫漫岁月,永不超生。

  “昨夜那场怪梦,前辈在白骨崖也都梦见了吧?”第一秋突然说。

  苗耘之神情顿时严肃,问:“此事和你有关?”

  第一秋摇头,道:“司天监也正在查,但暂无头绪。昨夜梦中,我见到了黄壤姑娘,她能言能动,与从前并无区别。”

  苗耘之带着他来到内堂,抬手让他落座,说:“昨夜梦回十年之前,老夫也很是费解。”

  第一秋紧接着问:“是否有什么法宝,能令时间倒退,伤病痊愈?”

  苗耘之竟然格外认真,道:“就算是有,也万万不可为。道之所在,乱必有祸。你总不想为了一个女子而令天下倾覆,苍生不宁吧?”

  第一秋没再说话。苗耘之说:“你若愿意,不妨将她留在白骨崖。这里不缺病患,自会有人照看。”

  啊……黄壤心里说不清什么感受。事情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好像留在哪里也无什区别了。

  第一秋沉吟一阵,道:“她毕竟是个女子,旁人照看,颇为不便。”

  苗耘之说:“由你亲自照看,就方便了?”这话问得尴尬,但苗耘之似乎觉得还不够尴尬,所以他又问:“说起来,她不是谢红尘的妻子吗?”

  呃……果然,哪怕医中圣手也是八卦的。黄壤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第一秋道:“故友落难,我不忍袖手旁观。”

  “哈哈哈哈。”苗耘之笑得一脸暧昧,一副“老夫我懂”的模样,“你留她在此,老夫自会护她周全。盘魂定骨针虽然没有解方,但若要减轻病情,却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这般说,黄壤倒也有点心动。第一秋犹豫一阵,终于道:“晚辈能否随时过来探视?”

  苗耘之一听,眉毛又开始倒竖:“小子,你不放心老夫?”

  第一秋只好道:“自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既送她过来,总要确认她安然无恙才好。”

  “哈哈哈哈。”苗耘之一脸坏笑,“你别以为我老了,你们这些少年心思就不懂了。行吧,准你探视。”

  第一秋这才重新施礼,朝他郑重一拜。

  白骨崖有单独为病患准备的房间,每一间都有药童专门照顾。

  一个身穿药师服的年轻男子过来,随手指了一个房间,不耐烦地道:“她就住这吧。”

  第一秋将黄壤推进房间,见里面干净整洁,这才略略放心。有药童随他进来侍候,但这里人手紧缺,一个药童常需照顾三五个病患。第一秋皱眉,问:“此处没有女子吗?”

  那身穿药师服的男子翻了个白眼,道:“没有,不治就走!”

  这态度,也是没谁了。

  监正大人并不在意,他从储物法宝里掏出四个木头人。木头人只有半人高,然四肢俱全。放在地上时,它们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说不出的诡异。

  那药童唬得后退了一步,还是穿药师服的男子问:“这是什么?少在白骨崖装神弄鬼!”

  “人无知时便该少言。”第一秋对他也不客气。说完这话,监正大人抽出一把银制的钥匙,插入木头人腰间的小孔,旋转几下。

  只见四个木头人体内咔哒一声响,然后木头人开始铺床叠被,收拾房间。

  药童惊得张大嘴巴,久久无言。

  第一秋向他二人扬了扬手中钥匙,说:“还能烹食煎药,洗衣牧羊。”

  “我……这!!”药童好半天才合上嘴巴。这白骨崖,若说奇珍异宝,半点不稀奇。那些前来求医问药的,什么贵人他们没见过?人为了保命,总是什么都舍得的。

  便是谢灵璧亲自来都不敢造次。

  但是这玩意儿,可就稀奇了。

  毕竟司天监监正亲制,天下独一份儿。

  药童双手揉了揉眼睛,那身穿药师服的男子则揉了揉脸,蓦地,他露出一张奇异的笑脸来。然后他语气温和地问:“兄台,几个木偶真能煎药?”

  监正大人在木头人耳垂上轻轻一拨,那木头人立刻开始扫地。动作居然十分麻利。药童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那男子也一脸深思。监正大人懒洋洋地道:“只要本座有心,它们有何不能为之事呢?”

  呃……

  那男子嘴角上扬,露出一脸善良亲近之态,他向第一秋作了一揖,说:“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介绍。我是师父的大弟子,名叫何首乌。啊这名字是因为师父捡到我的那天,刚好挖到一株千年何首乌。”

  “原来是何兄,失敬失敬。”第一秋顺势回礼。

  何首乌目光好不容易才从那几个正忙活杂事的木头人身上移开,他看向第一秋,眼睛里盛满了光:“何某初见监正,便觉十分熟识。想来一见如故,便是如此了。”

  监正大人同样语态亲热,道:“在下何尝不是呢?今日与何兄初相识,却如兄弟重逢,定是前世有缘。”

  “那何某不才,就要叫一声秋兄了!”何首乌更进一步。

  监正拍拍他的肩,深情道:“贤弟!”

  “……”黄壤眼睁睁地看他们认亲,真是荒唐无比。而何首乌已经道:“这位姑娘留在此处,大哥尽管放心。一会儿小弟就找个师妹专程照顾,定不让大哥操心!”

  监正大人与他把臂而行,十分感动,说:“贤弟盛情,为兄无以为报。为兄闲来无事,喜欢做些没用的小玩意儿。如这般的傀儡,朱雀司还有几个。明日为兄便挑几个好的,赠给贤弟。”

  “大哥!”

  “贤弟!”

  二人双手交握,脉脉对望,如新婚小别、如一见钟情。黄壤不想说话了。

  第一秋并没有在白骨崖逗留,他很快就离开了。

  何首乌推着黄壤,一路将他送到白骨崖下。第一秋走出数米远,复又回头。黄壤与他目光交错,一眼凝睇,万语结痂。他很快移开目光,向何首乌挥了挥手。

  一直等到他走没影了,何首乌这才推着黄壤往回走。

  “他对你很是放心不下呐。”何首乌一边推着轮椅,一边道。黄壤自然是不能作答的,他又说:“不过你不要担心。你这么漂亮,既不会说话,又不会乱动,谁都会喜欢你的。”

  汝闻,人言否?黄壤在心中怒骂。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空空落落。于是心情也不好了。

  何首乌将她推到一处崖边,说:“今日阳光不错,好好晒晒。”

  黄壤的视线,不知不觉就追着第一秋离开的方向。

  白骨崖林木茂盛,不知道远处那个小小的黑点,是不是即将走远的他。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或许不会了,毕竟司天监诸事繁忙,而白骨崖又十分偏远。

  黄壤在心中叹气,一时之间,阳光没意思,花草没意思,活着也没意思。

  何首乌明明在她身后,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别难过啊,他那么舍不得,肯定很快就会再来的。”

  你又知道了?黄壤闭上眼睛,索性什么也不看了。

  而当天下午,司天监就以碧霄宝船专门运来了黄壤的衣衫、首饰、鞋袜。随之而来的,还有监正亲制的十二个傀儡。

  这些傀儡不仅能扫洒做饭,还能看懂常用的文字。所以,它们真的可以抓药、煎药。整个白骨崖的人都围拢过来,足足看了一下午,个个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于是,照顾黄壤的活儿,人人争抢。黄壤被白骨崖的几个小师妹争着照顾,刚来第一天,就洗了三回澡。

  黄壤觉得,她这辈子算是跟洗澡杠上了。

  司天监。朱雀司。

  九曲灵瞳将白骨崖的情形分成十二个画面,分别投映到墙璧的雪缎之上。第一秋正翻看公文,不时抬头,扫视一下画面。只见一个傀儡的视线中,白骨崖的几个医女推着黄壤出来采药。她们将黄壤搁在药田边,一边采药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一条小灰狗围着黄壤跑了一圈,最后依着她的脚趴下。白骨崖阳光浅白,她半张脸沐浴在阳光里,美得惊心。

  “监正!”鲍武进来,一眼看见墙上的画面,颇觉奇怪。

  第一秋问:“何事?”

  鲍武忙说:“冒充仙门拐骗幼童的那波贼人,又出现了!他娘的,这回可算从洞里冒头了!”

  第一秋起身,关闭九曲灵瞳,道:“走。”

  而此时,得到消息的可不仅仅是司天监。

  何惜金三人得知司天监找到骗子的踪迹之后,也第一时间通知了谢红尘。

  远在骆驼堡的一众骗子,正穿着玉壶仙宗的弟子服,佩戴着玉壶仙宗的法器,上门“测试幼儿灵根”。当地官府早就接到司天监的密令,暗自留意。

  此时,大家都没有打草惊蛇。

  果然,这一行骗子测来测去,最后选定了几个孩子,个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掌中宝。官府不动声色,将他们当作仙师,盛情款待。

  骗子一行得了甜头,喝了个酩酊大醉,自然便决定留宿一晚再走。

  是夜,风雪交加,整个骆驼堡被雪埋了一半。第一秋带着白虎司的十多个差役冒雪而至。碧霄宝船就停在远处的雪地里,一众差役身穿黑色差服,腰佩金钩、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监的服饰。

  而他刚到骆驼堡,另一队人马也随后赶至。

  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三人带着谢红尘,一并到来。谢红尘双目畏光,只得以一条素纱蒙眼。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玉壶仙宗的弟子,也是一身衣冠似雪,宝剑斜背,腰间佩玉。

  两队人马相遇,顿时气氛十分凝重。空气中仿佛都迸溅着火花。

  张疏酒为了缓和气氛,笑着道:“玉壶仙宗和司天监都是仙门的中流砥柱,如今大家携手破案,也是一段佳话。”

  这话说得虚伪,但总算也是句好话。

  谢红尘说:“此等恶徒胆敢冒充玉壶仙宗,我等自不应坐视。”

  何惜金等人转而看向第一秋——人家都表态了,你好歹给句话啊。

  监正大人盯着谢红尘蒙着素绫的眼睛,果然给了句话。他体贴地道:“谢宗主眼瞎目盲尚且冒雪赶来,真是辛苦了。”

  ……

第26章 殿下

  谢红尘侧过身去,权当没有听见第一秋的话。

  何惜金等人有什么办法——这两个人,好像天生就是合不来的。

  武子丑说:“还是先抓住骗子要紧。”

  张疏酒也道:“正是正是。”

  谢红尘终于道:“不必打草惊蛇,跟踪他们,说不定能得知其他孩子的下落。”

  “还是谢宗主考虑周到。今日我等定要剥开这骗子的人皮,看看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张疏酒忙道。

  他这话,却引得一阵沉默。谢红尘不接话,是因为这背后的“神圣”可能是他师父。第一秋不说话,原因也差不多——万一扒出来是师问鱼,可是不好交待。

  于是监正大人道:“这等小事,也不须劳动众人。谢宗主若是目盲不便,不如先回去歇息。等有消息,司天监自然知会宗主。”

  谢红尘当然不能走,如果事情交给司天监,那恐怕幕后黑手不是谢灵璧也会变成谢灵璧。

  他言语冷淡,道:“多谢监正关心。谢某只是不耐强光,还不至失明。”

  “那可真是太遗撼了。”第一秋语声凉凉。

  二人针锋相对,何惜金等人听得简直是无从搭话。

  而这一波骗子万想不到,自己竟是惊动了这么几尊神仙亲自前来蹲守。

  次日一早,他们带着拐带得来的孩童,离开骆驼堡。谢红尘等人则缓慢跟随。他们要跟踪一波人,对方自然难以察觉。

  几人在雪中尾随,第一秋闲来无事,从储物法宝中掏出编了一半的珠链,一边穿珠,一面编花。绳是冰丝绳,珠子是珊瑚珠。

  他手巧,那珠绳也就编得极是精致。谢红尘忍不住扫了一眼——如此花哨的东西,总不至于是他自己佩戴罢?!

  但以他跟第一秋的关系,自然是不会多问。

  众人跟随一众骗子,一路来到一处码头。眼见着几个孩子被带上船,第一秋只好召来司天监的碧霄宝船,御风追踪。

  众人站在船头,看船穿江过河,最后竟然东流入海。这……

  视线里只剩一片湛蓝,海中船行若蚁。第一秋和谢红尘俱是一脸凝重,将孩子带到海外,着实不像是谢灵璧或者师问鱼所为。

  然而,这伙骗子偏偏就这么干了。

  他们把孩子往异域海市一卖,便在当地快活逍遥。眼看实在没有其他线索,第一秋只得下令收网。

  因为跟踪紧密,孩子倒是一个不少地找了回来。只是这几个骗子却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司天监和玉壶仙宗的人很快将他们捆好,抓到碧霄宝船上。

  骗子共四男一女,为首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剩下三名壮汉都是他的儿子。再有些仆役、跟班便都是他们花钱雇的苦力。几个人随行物件里,只有几套玉壶仙宗的衣饰。虽是仙门中人,但修为也不高。

  谢红尘竟难得地嘲了一句:“看来案情果然错综复杂,难怪朝廷官府百年搜查无果。”

  第一秋硬生生地咽下这一句嘲讽,鲍武搬来一把椅子,他坐到椅子上,十指熟练地编花,问:“谁是头儿?”

  主犯咬紧牙关,不吭声。

  第一秋也不意外,指了指跪在一侧、年纪最轻的汉子。鲍武立刻会意,将壮汉拖了出来。

  “你、你们要干什么?”那老者立刻说话了。

  第一秋将手中编了一截的珠绳递给鲍武,取来碳笔,在那壮汉周围画了个圈。

  鲍武也低头瞟了一眼珠绳,这绳子编得极其精美,上面的珊瑚珠子颗颗剔透艳丽,煞是好看。只是这般精致……非女子不能佩戴吧?

  第一秋用碳笔将圈画好,随即抽出丝帕,开始擦手。擦完手,他又接过珠绳,继续编花。

  而此时,只听一声惨叫。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碧霄宝船上开始飞雪。雪花落到别处,晶莹柔美。惟独坠入第一秋画好的圈,蓦地通红若熔炼的铁水!

  铁水滴落到圈中犯人的身上,滋滋直响,白烟冒起,肉香渐溢。

  那犯人先前还惊愣,随后反应过来,他抬头向上看,通红的雪花便落在他脸上。顿时,他脸上就被烧出了点点深坑。

  “啊——”他嘶声叫喊,拼命翻滚着想要逃出那个碳笔绘下的黑圈。

  可是没有用。他像是撞上透明的墙,只能拼命嘶喊、挣扎。空气中溢出令人作呕的肉香。

  “住手!住手!”剩余的四名主犯顿时浑身颤抖,那老叟已经忍不住,叫嚷开来。第一秋当然不会住手,众人只能眼看见通红的雪花片片坠落。

  圈中的壮汉先前还极力翻滚狂呼,后来渐渐不再动弹。他的眼睛被烧成两个大洞,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只有雪花滴落时,他的身体还有轻微震颤。

  鲍武看了一眼第一秋,第一秋这时候才问:“你们一共犯案几起?”

  白发老叟眼见方才一幕,早已魂飞胆丧,他颤抖着说:“二十多起。一共带走三百来个孩子。”

  第一秋细致地穿着珠子,问:“谁雇你们做事?”

  老叟颤抖着道:“没、没人。是老儿财迷心窍,这才……”

  “呵。”第一秋轻笑一声,说:“你带着九个孩子穿河入海,才卖几个钱?你财迷心窍倒是特别,尽干这赔钱的买卖。”

  老叟愣住,半天说不出话。第一秋又一抬手,鲍武便将另一个男子也拖进了碳笔画成的黑圈里。

  “别,官爷别!我说,我说!”船上肉香越来越浓,老叟已经惊得口齿不清。他说:“是……是……”老叟看起来已经不打算抗拒,只是他喉头一哽,继续说:“是……”

  谢红尘和第一秋察觉不对,猛然冲过去,一把捏住他的嘴。然而来不及!就从他嘴里,一条火舌喷薄而出。二人只能松开他,后退躲避。不消片刻,他整个人都烧成黑灰。

  而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同时一并燃烧。连圈中重伤的也没放过。

  何惜金三人吃了一惊:“是忌言术!”

  第一秋挥袖挡退了火舌,眼神更是阴沉。忌言术,并不是哪个宗门的特有法术。如今修习者甚多。通常是施术者设下禁忌之语,一旦中术者想要说出这些禁忌词汇时,立刻就会术发而死。

  死状各异,但情形相同。

  事情到了这一步,谢红尘和第一秋心头都如压巨石。

  第一秋又编了一阵珠绳,这才道:“搜查海市,将被拐带的孩子领回去,交给官府善后。另外,着各郡县贴出公告、日夜诵读,警示百姓,以防上当受骗。”

  鲍武应了一声,诸人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几撮黑灰,眼神都十分沉重。

  这些骗子拐带了孩子,却是不顾千里万里之遥,草草卖掉。不为钱财,那为什么?他们背后之人早就已经设下忌言术,显然对仙门手段十分了解。此人是谁?

  两个人都不敢猜,就如谢红尘疑心谢灵璧,而第一秋更疑心师问鱼。

  可线索在这里又全断了。

  碧霄宝船带着被救出来的孩子,准备折返。谢红尘却突然道:“第一秋。”

  第一秋站在甲板上,手上仍是编织着珠绳:“谢宗主有何指教?”

  谢红尘的双目隐在素纱之后,神情也冷肃,他想了半天,终究是什么也没问,御剑离开。

  白衣剑仙,长空御剑,衣带当风,风华灿然。甲板上,鲍武见了,不由道:“这狗日的剑仙,还真是玉皇大帝放屁——神气啊!”

  监正大人目光凉凉,说:“鲍监副回去之后,就收拾行装吧。”

  “啊?”鲍武忙问:“监正要派小人去何处?”

  第一秋返身走进船舱,说:“你既如此倾慕剑仙,不如明日就去玉壶仙宗拜师学艺。”

  呃。鲍武搔了搔头,随即叫起屈来:“监正,天地良心,我老鲍对你可是一片忠心啊!”

  第一秋没有理会追上来的鲍武,心中冷哼——谢红尘必是想问黄壤之事,但始终不曾开口。这个人,也当真是忍得。

  他回身,令碧霄宝船返回骆驼堡。而监正大人自己则另有去处。

  白骨崖。

  苗耘之诊断过黄壤的病情,也不敢去动盘魂和定骨二针。他只是用针灸和药浴之法为她治疗。

  黄壤蒸了个药浴,自然也是神清气爽。几个小师妹争着为她穿好衣服,又帮她美美地梳了个头发。她衣裙多、发饰也多。小姑娘们常年留在白骨崖,虽说生活无忧,但花花世界却见得颇少。

  所以每每翻看她的首饰,都能玩上老半天。

  第一秋进来的时候,五六个姑娘正抢着看黄壤那一箱子珠花。

  见到他,大家顿时臊得脸色通红,争抢着就要往外跑。第一秋扫了一眼,见黄壤裙衫整齐,发式也梳得精巧,知道大家照顾得当。他自然也就不在意,反而取出几条珠绳,道:“阿壤行动不便,劳烦诸位女医。我亲手编了几条发绳,还望几位笑纳。”

  他那珠绳乃冰丝为线,珊瑚作花,编得精巧漂亮。更重要的是,末端的系珠上,还有他的印章落款。这可是司天监监正大人的手作!几个姑娘哪里忍得住,最终还是一人拿了一条。

  姑娘们拿着珠绳,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第一秋这才来到黄壤面前,他蹲下来,用手背轻触她的脸。黄壤刚蒸完药浴,身上还透着一股子似花似药的香气。她小脸补够了水,吹弹可破一般。

  第一秋说:“看来,白骨崖的水土很是养人。”

  黄壤没有回话,即便在心里也没有。其实对她而言,身在白骨崖或者司天监,又有什么区别?可……她其实有点想他。或许是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空茫。

  第一秋握住她的指尖,问:“黄壤,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壤只有无言。不一会儿,苗耘之进来。第一秋迅速缩回手,苗耘之冷哼一声,丢了几个药包过来,又指了指房间里的澡盆,道:“小崽子,你也泡半个时辰,对你体内血毒有好处。”

  第一秋将药包接在手里,已经有一个傀儡提了热水进来。白骨崖其实人手短缺,苗耘之又不轻易收药童。这十几个傀儡可算是雪中送碳了。也难怪何首乌态度大变。

  等到热水兑好,第一秋将黄壤推到窗前,让她正对窗外,自己解了衣袍,踏进澡盆里。

  窗外是悬崖,不会有人经过。黄壤愤愤不平——你洗澡难道我就看不得了?还有,为什么其他人都有珠绳,我没有?!

  哼!

  第一秋显然不明白她的这些小心思,他泡在澡盆里,那药包里不知道是何药草,暗红色的热水包围了他。

  白色的水汽之中,第一秋闭上眼睛。而就在此时,黄壤脑子里又开始尖锐地疼痛,无数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上次入梦便是如此!

  黄壤不再觉得痛苦,她甚至充满了期待。

  如今的她,只有在梦里,才能彻底摆脱禁锢,自由自在。她安静地等待,那些惨呼像是从遥远的玉壶仙宗传来,就在那方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黄壤仿佛看见了闪动的符光,黑暗中涌动的人脸上,露出诡异狰狞的神情,满是扭曲的怨与痛。

  果然,到了最后,她猛地被一股怪力拉扯,整个人从躯体中挣脱。

  又是那座塔。

  八面玉阶,九重金塔。

  塔顶依然站着那个人。周围长风呼啸,大雪纷飞。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黄壤,笑道:“自由的滋味如何?”

  黄壤本想看清他的脸,但金塔碎光点点,威势压得她直不起腰。她只能低下头,那人又扬手扔下一物,道:“去吧,享受你的盛宴。”

  那物叮的一声,砸在她脚边。黄壤捡起来,又是一把冰针。与前一把看起来一般无二。

  这像是整个梦境,它开始融化时,就代表整个梦境的坍塌。

  “你……是谁?”黄壤艰难地开口。

  但塔上的人没有回答。他当然不会回答,黄壤甚至都不意外。她握紧那把质如冰玉的茶针,眼前世界骤然改变!

  恍惚中,黄壤看见了一个小院!

  小院里摆放着无数花盆,每一个盆里都是正在培育的变种。黄壤意识有一瞬的昏乱,眼前景象由虚到实。她回过神来,见自己正坐在檐下的躺椅上,手上正握着那把冰玉般通透的茶针。

  这是……仙茶镇黄家,她自己的小院。

  因为父亲黄墅子女众多,整个黄家,只有她有自己独立的小院。她在这里一直住到出嫁。

  黄壤将茶针插在发间,起身查看花盆里的小苗。那是她另外培育的豆种——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仙茶镇。

  而此时,丫头戴月进来,禀道:“十姑娘,老爷让您出去见客,说是八十六皇子来了。”

  八十六……皇子?

  黄壤顿时面色古怪——什么鬼!她正要问,忽然想起第一秋。

  啊!差点忘了,他也是位皇子。但这真的不能怪自己——八十六皇子,这谁记得住?!

  他过来干什么?

  黄壤回头问戴月:“现在哪一年?”

  “啊?”戴月瞠目结舌,“十姑娘,现在是成元初年呀。”

  成元初年,黄壤慢慢回想着时间。自师问鱼寻求长生道之后,他改年号为成元。成元五年,第一秋向自己提亲被拒,同年,她嫁给了谢红尘。而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