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秋嘴唇翕动:“我……去见她。”

  福公公顿时十分为难,说:“可是监正现在这模样……”他说到这里,自然也觉不妥,忙说:“只怕伤病之中,受风受寒,实在不宜外出。”

  第一秋勉力想要站起来,福公公想过去扶。一旁的裘圣白忙道:“不可。”

  “怎么?”福公公问。

  裘圣白小声道:“昨夜小春子搀扶七爷,被七爷咬断了脖子。”

  福公公打了个冷颤,心知这些人俨然已经性情大变,不能以常人揣度。他想上前,又不敢。

  第一秋自己强撑着站起身来,双手锁环哗啦作响,他说:“准备一间静室。我……隔帘同她说几句话。”

  因为舌头肿大,他吐字也不清不楚。福公公看看裘圣白,裘圣白只好说:“好吧。但是手足之枷不可拆。”

  第一秋就这样戴着黑色的链枷,一路走到塔上一层。

  他走出塔门,外面没有太阳,光线其实并不强烈。他方才癫狂之下不觉得,如今神智回转,却下意识转过头,避开了光。

  借着这骤来的天光,他看清自己身上的污垢。他刚围捕了虺蛇便立刻入宫,经过这些日子的囚禁试药,血与灰尘早已经与他融为一体。

  方才禄公公剪开了他的袍服,他一身破布,已然没有了任何类人之处。像是一只躲在阴暗里苟且偷生的怪物,蓦然现身于天光之下。

  他蹒跚着走进一间静室,一路无言。福公公为他拉了一副帘子,这布帘隔绝了浅淡的天光,亦隔绝了他不敢再直视的人间四月天。

  等帘子拉好,第一秋在静室中坐下,福公公这才去请黄壤。

  等待的间隙,裘圣白仍不放心,他问:“监正觉得如何?”这自然是要试探他是否真的神智清醒。毕竟他方才狂症大作,若按以往,便该是意识渐失、力尽而亡。

  他到底为何突然回复神智?

  第一秋似乎感知了一下自己,他说:“五感模糊,畏光,四肢颤动不由己。脉若火焚。”

  他吐字虽然含糊不清,但意识却十分清醒。裘圣白在医案上记录他的症状,想问他神智复苏的原因,却又怕他再受刺激。

  而不一会儿,门外脚步声响起。第一秋下意识地坐直身体,他抬起头,只见布帘之后,有人款款而来。那段距离很短,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

  “监正大人,别来无恙。”隔着重帘,那女子微笑着,向他浅浅一福。又是女儿礼。她行女儿礼其实很好看,优雅端庄、飘飘若仙。

  她的声音传过来,仿佛隔了重重障碍。第一秋只能隐隐听清内容,但他知道,那里面也是带着笑意、字字饱满清甜的。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但很清晰:“我与戴月的婚约,就此作罢。你培育好双蛇果,便回仙茶镇。陛下赏赐,自会送往黄家。”

  裘圣白站在他身边,听见他的吐字,比先前要清楚得多。甚至说,这种音色,与常时无异。他如何能做到?

  黄壤站在帘外,她笑意盈盈若春水:“这样啊,那监正可就负了戴月了。那丫头这几日总是念着您呢。”

  布帘绵密,只能隐隐看到帘后的人形。人影端坐,依然腰身笔挺。

  第一秋的声音道:“十姑娘做好份内之事即可。去吧。”

  黄壤浅笑着道:“监正这话可真是无情啊。那,我们就明年春播时节再见了。”

  明……明年吗?帘后人迟迟不答。

  黄壤于是又道:“说起来,我学会了酿一种酒,取玫瑰之香而成,入口醇美。明年春播时节,我邀监正同饮。可好?”

  玫瑰香气的酒吗?隔着布帘,第一秋注视那个模糊的身影。真是美啊,就连这不清不楚的一道影子,也窈窕无双。而他面目浮肿、皮肤发紫,杂乱的蛇鳞在他身上任意生长,他浑身上下皆充斥着一股蛇腥气。

  他说:“不必。”

  “大人若不至,我便亲自送来。”黄壤声若银铃,她行至帘前,小声道:“大人若不饮,我就亲手喂您。”

  这绵绵弱弱的一句低语,软柔如蜜。

  第一秋没有回应。黄壤再次飘然一拜,她退后几步,复又看向帘后。那帘中只得一个人影,端坐不动,夫复无言。

  她转过身,踏出这间静室。

  人间四月,花木青青。可她的脚步却有千钧的重量,令她举步艰难。就算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就算知道他一定会化险为夷,可又怎么能若无其事呢?

  晚春的风带着寒凉而来,搅乱时间的掌纹,往事交错纵横。

  第一秋,这是我第二次邀你喝酒了。

  请……你一定要来啊。

第36章 红尘

  这次之后,黄壤再也没有见过第一秋。

  眼看着时间渐渐过去,五月末,她终于将双蛇果树苗交了上去。她所交的株数颇多,然而师问鱼也并未召见她。只是令福公公送她回仙茶镇。

  黄壤走的那天,天气晴好。阳光如金色的披纱,遮覆着整座宫宇。福公公头前领路,带着她和戴月一起穿过宫道。

  就在远处的阁楼上,站了一个人。

  黄壤知道,但她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故意放慢脚步,用很长的时间,行经这段小道。这人世颓唐,岁月漫长。总有一些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

  而漏夜独行的人,只能坚强。

  遥远的闻经阁上,第一秋手扶着栏杆,向此而望。

  他身披黑袍,袍服宽大又连帽,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他躲在这团黑暗之后,如同不能见光的怪物。

  远处那个人影,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宫道尽头。第一秋紧握着栏杆,垂下头,又看见自己紫黑色的手。

  “你应该好生静养,而不是出来乱走。”一个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第一秋背脊一僵,他想要下跪,但双腿根本就跪不下去。他只好说:“微臣……参见……”

  “免了。”来人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手挽拂尘,正是皇帝师问鱼。比起皇帝,他更像一位得道神仙。他缓步走到第一秋身边,同样向下眺望。

  “朕知道你们这些日子受苦了。”他字字平静,并不见多少悲喜,“但是你抬头看看,这万里河山。锦绣之下,多少枯骨。”

  他抬手,轻轻按在第一秋的肩上,说:“如今仙门势大,朝廷势微。民心所向,皆在仙门。我等若不求变,迟早被这头猛虎吞噬。而自古及今,任何变革,都需要代价。”

  第一秋终于问:“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是代价?”

  师问鱼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道:“你们是朝廷之柱石。只有改变你们的体质,司天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对弈仙门。而放眼天下,没有比虺蛇血更好的宝物。”

  第一秋注视他,企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为人父的悲悯。可是没有。

  “父皇。”第一秋重拾了这个称呼,问:“那些死在圆融塔里的人,你有看过他们一眼吗?他们都是你的亲骨肉,你有想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吗?”

  师问鱼并没有看他,只是道:“朕之血泪,已然尽付与天下。”

  所以,你没有。

  第一秋垂下视线,师问鱼说:“你早晚会知道,朕是对的。朝廷不能统御仙门,就必须有实力对抗仙门。否则何以稳固江山?好生歇着吧,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整个民生社稷。”

  说完,他转身离去。

  第一秋安静目送,春寒料峭而来,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血毒发作,他浑身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若万蚁撕咬、若烈火焚身。

  他倚着栏杆滑坐在地,静默地蜷缩成一团黑影。

  仙茶镇。

  黄壤带着戴月返回黄家时,恰好师问鱼的打赏先她一步送到了黄家。黄墅迎出来,喜笑颜开:“还是我的小十有本事。人还没回来,陛下的赏赐就先到了。”

  黄壤哪还不知道他的性情?她当即向黄墅盈盈一拜,道:“女儿哪有什么本事,还不是爹爹教导有方?”

  黄墅哈哈一笑,随即道:“这两年我儿将育种的功劳都让给戴月,为父就十分奇怪。原来吾儿竟有如此高招。如今你力挽狂澜,陛下和八十六殿下,想必都满意得很吧?”

  一旁,戴月低下头,似乎听明白什么,眼里都是衔恨。

  五年来,黄壤让她扬名,原来就只是将自己当作踏脚石?!但若仔细想想,这是很有可能的。黄壤这个人,素来便是个重名利的。她哪有这么好,白白便宜自己?

  原来,竟然是等着自己当众出丑么?

  她暗自咬牙。

  而黄墅接着道:“怎么样,八十六殿下有没有奏请陛下,你们几时完婚?”

  黄壤挽起他的胳膊,哪怕心中再厌恶,脸上的笑却甜美温婉:“以爹爹的才智,何须在意仙茶镇这弹丸之地?阿壤是爹爹的女儿,自然也心存远志。爹爹且宽心,女儿有更周详的打算。”

  “你不打算嫁给八十六殿下?”黄墅一听这话,脸色顿时阴沉,“你莫不是疯了心?如今除了朝廷,还有谁能将仙茶镇分封给黄家?!你别以为翅膀硬了,若没有我点头,你什么也不是!”

  他眼里透出一股凶狠之意,黄壤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爹爹说得哪里话!女儿便是出嫁,也总要待价而沽。如今除了朝廷,还有另一个人同样出得起高价。女儿只有一个爹爹,日后受了委屈,除了爹爹,还有谁能为女儿作主?女儿不是愚钝之人,岂会忤逆爹爹?”

  她这番话倒是顺了黄墅的心,黄墅哼了一声,道:“算你明白。对了,戴月这个贱婢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外面已是闲话四起了。昨日倒是还有一户人家愿意买下她,依为父之意,不若就将她发卖了。”

  一旁的戴月听得脸色发白。她们这样的人,在黄墅眼里比牲口都不如。如今眼看她名声受损,黄墅唯一想到的事,就是赶紧将她卖个好价钱。

  以至于他连想将戴月卖给谁都没有提起。

  黄壤听了,却只是微笑,劝道:“爹爹,戴月的事,女儿自有打算。必不会叫爹爹吃亏。”

  黄墅听她又有意反对,顿时道:“你出去了这一趟,却是越发有自己的主意了!你倒是说说,如今这局面,还有谁能供你图谋?”

  黄壤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名字。

  “谢……他啊。”黄墅眉头微皱,又看向自己的女儿。黄壤目似春水,眼波流转。黄墅想了一阵,大抵觉得划算,道:“你若有主意,大可一试。不过八十六殿下那边,你也得吊着他。省得两头空。”

  这样的话,哪似父亲教导女儿的?然而他说来却是理所当然,毫不遮掩。

  黄壤轻扶着他往屋子里走,道:“这是自然,父亲尽管放心。”

  正厅里,十几口箱子摆放整齐。黄墅一见,顿时有些心喜。他打开其中一个,里面一片金光泼出,映得他人如镶金。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一排的金锭。

  黄墅心情大好,便也不再计较方才的事,挥挥手道:“这些天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黄壤知道他不愿让自己看见师问鱼赏赐之物,识趣地福了一福,转身出去。

  行至正厅外,有差官托了个小箱子上前,道:“十姑娘,这是监正大人交给您的。”

  啊,听到那个人的名字,黄壤脸上的笑意便真实得多。她接过箱子,向差官道过谢,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的,都是珠绳。这整整一小箱,不下几百根。

  冰丝线、珊瑚珠,每一根都精编细织,巧若天成。

  黄壤捡起一根,握在手里,默默了很久。

  接下来的几日,司天监监副李禄又过来查验今年的秋种之事。黄墅自然还对第一秋的事念念不忘。可他无论如何打探口风,李禄就是只字不提。

  黄墅眼看到嘴的肥肉飞了,而黄墅提及的那个人又没半点影子,不由对黄壤颇多责怪。但幸好他如今沉迷于神仙草,也并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这一日清早,黄壤细细挑选了衣裙,又精心为自己化了个妆。这才提着半篮豆种出了门。因着她平时经管黄家的农田,所以此时提着种子前往,半点也不突兀。

  黄壤默默地推敲着自己此行的逻辑,计算着时间。

  如果记得不错,今天仙茶镇会发生一件大事。

  今天是五月初五,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媚,又不似夏日时的盛气凌人。

  仙茶镇中心,有一棵巨大的榕树。这里是个聊天、喝茶的好所在。所以村民常常聚集于此,闲嗑牙。有人见她过来,忙不迭同她打招呼。

  ——此时的黄家在仙茶镇算是个大户,整个小镇有一大半村民都是黄家的佃户。但其实黄家也贫穷得可怜。尤其是对于黄壤这种当了一百年宗主夫人的人而言。此时的她甚至连储物法宝都用不起。

  仙门之中,法宝法器其实昂贵无比。尤其是烙有玉壶仙宗铸印的法宝,哪怕再不中用,也是人人争抢、万金难求。整个黄家,仅仅只有黄墅买了个储物袋充充门面。

  那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仙宗,对这些偏远之地的百姓而言,就如头顶日月般遥不可及。

  村民口中的他们,以清露鲜花为食,吹一口气便能成云化雾。百姓更是臆想着,就连宗门的狗也不是凡狗,乃是天上神犬,生来就能口吐人言。

  这些话,如今的黄壤听来,自然是觉得荒诞可笑的。

  但梦外的成元初年,年纪轻轻的小土妖听着这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传闻,毕竟还是万般心动过。

  那曾是她心之所向啊。

  “十姑娘,今年又出了什么好种子?”有村民问。这显然也是所有人关心的事,其他村民都围拢过来。黄壤于是打开篮子上的盖布,道:“这是今年的豆种,比去年更饱满,成熟期也更短。”

  她将篮子里的豆种递给诸人看,目光却暗暗留意着角落。

  ——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几个垂髻小童正在玩耍。

  果然跟记忆中一样,他们发现了一个老鼠洞,一时好奇,便找来开水,向洞里灌水。

  黄壤没有抬头,但她知道,这棵榕树上,其实有玉壶仙宗的一件法宝。法宝名叫洞世之目。与后来司天监的九曲灵瞳一样,可以将这里的情形传入千里之外的玉壶仙宗。

  一众百姓拿着豆种,翻来覆去地看,一边议论纷纷。并没有人注意角落里的孩子。

  梦外的成元五年,黄壤只是听说了谢红尘除妖之事。她不知道榕树上的洞世之目,自然也不能提前来到树下等候。那时候她拿下谢红尘,可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

  这一回,大抵要容易许多。

  而就在此时,角落里蓦地散出一阵轻烟。黄壤清晰地看见,一个鼠头人身的怪物,就站在几个孩子面前。几个孩子被吓呆了,一时之间木木地站在原地,张着嘴却连哭叫都忘了。

  黄壤不敢抬头,如果她知道这里有洞世之眼,那显然接下来的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眼看那鼠头人身的怪物已经一把掐住一个孩子的脖子,黄壤怒喝一声:“住手!”

  话落,她双眼一闭,狠下心来,一个猛冲,向那怪物飞身扑去!

  ——老天保佑,谢红尘能按时来。不然我怕是要凉!!

  黄壤一向不干冲动无脑之事,甚至对此举十分鄙夷。

  但是此时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真是……让人唏嘘。

  她冲到怪物面前,一掌拍过去。她近几年是修武道不错,但是那只是一丁点儿底子。五年的武修,说出来这怪物怕是要笑掉大牙。

  果然,她这一掌连那怪物的鼠毛都没打下一根。

  意料之中。

  不过她这一打岔,几个孩子倒是反应过来,立刻连滚带爬地想要跑开。旁边的村民见了,也是个个惊慌失措。那怪物一见被人发现,顿时凶性大发。

  它一把抓住黄壤,尖利的指爪顿时刺进她的皮肉里。嘶啦一声,带着弯钩的指甲不仅撕下她一块皮肉,也撕坏了她肩上衣裳。

  黄壤反手又是一掌。但那点儿功力实在不够看,这鼠怪躲都不躲,直接一嘴咬向她的咽喉!

  那一刻,黄壤甚至嗅到它嘴里的恶臭。

  而就在这一刻,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远处如惊雷滚滚,长风骤起,众人抬头,只见天空之中,一道清光破云,白衣剑仙自天而降。风吹起他的黑发,他似从云端来,不染纤尘。

  落地之时,他宝剑化光而散,丝履踏尘泥,生生地有一种贵人临贱地之感。

  “谢……谢宗主!是谢宗主!”那一刻,恐惧风吹云散。百姓高声欢呼。

  谢红尘手中清光化剑,向鼠精虚虚一斩。那鼠怪猛地将黄壤扔出去,趁这一挡之力,向远处逃蹿。而黄壤落地之时,假装站立不稳,向前一个踉跄。

  谢红尘的心剑追上了鼠怪,将它拦腰斩断。而谢红尘伸出手,扶住了窈窕美人。

  美人一身浅杏色衣裙,入怀温软明媚。她耳上流苏划过他的脸颊,有些微微的刺痒。而她肩上被鼠精抓伤,裙衫破开,露出一大片肌肤。血染了一肩。

  谢红尘移开目光,解下白色的外氅,随手披到她身上。

  真是好一出英雄求美、锄奸除恶!任谁见了都会高声叫好,传出一段佳话。

  黄壤抬起头,眼中恰到好处地维持住了两分余悸。她站直身体,微微一福,说:“多谢宗主搭救。”

  谢红尘看清那张脸,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个人,她的气息,她的姿容,她的声音,像是与他纠缠过无数个魂梦,熟稔到让人心惊。

  可她是谁?

第37章 惜才

  谢红尘松开黄壤,心中千百次地思索,然而没有这个人的半点信息。

  他无法解释自己初见这个女子时,心中的震动。

  黄壤当然看出他的走神——侍候了他一百年,他再微小的神情,黄壤也能察觉。她捂着肩头的伤处,忍痛道:“宗主恩情,小女子容后再报。我……我……”她按住肩,走当然是不会走的。她双目一闭,仰面倒落——装昏。谢红尘当然不会任由她摔倒在地。

  他伸手扶住黄壤,想了一阵,问:“这位姑娘家在何处?”

  这话一出,一众村民七嘴八舌,恨不能将黄壤祖宗十八代都扒出来禀告宗主知晓。

  谢红尘倒也听清了黄壤的住处。他将黄壤打横抱起,向黄家走去。

  黄壤任由他横抱,从镇中心,一路赶回黄家。

  这距离于谢红尘而言,不过咫尺。可于黄壤而言,却仿佛非常遥远。当年在祈露台,她若撒娇得厉害,谢红尘偶尔也会这样抱她。从小院一路走到卧房。

  那段距离更近,不过区区百步的距离,却是她漫漫光阴中的饴糖。

  黄壤闭着眼睛,身体所有的感知全部开启。

  她能听见这个人的心跳,能嗅到他身上兰花的冷香。隔着衣料,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掌的厚茧。

  那一瞬间,仿佛时间不曾搁浅。她仍在祈露台,而他难得宽容妥协。

  谢红尘……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句咒语。只是她念了百余年,时嗔时喜、时悲时怨,却从未灵验。

  啊,红尘,我们又见面了呢。

  镇中老早便有村民跑在前头,向黄墅报信。黄墅初听时尚没明白,问:“什么?”

  嘴快的村民道:“十姑娘方才为了救人,和鼠怪打斗,受了伤。谢宗主正抱她回来呐。”

  “谢宗主?哪个谢宗主?”黄墅已经在心里将十里八村姓谢的都过了一遍。并没有理出什么配得上自家女儿的门户。他顿时有些嗔怪——若有无知狂徒抱着自家女儿回来,那将来说亲少不得彩礼将大打折扣。黄壤的价码可不低,他还指着朝廷分封仙茶镇给他呢!

  黄墅满心不悦,快步出门。而就在此时,门外有人进来。黄墅抬头看去,整个人都惊住。

  谢红尘白衣无垢,清光弥散。那一分气度,如不可攀折之星月。他抱着黄壤进来,问:“家主何在?”

  他音色空灵,带着上位者的宽仁和俯视。

  黄墅跑到他面前,瞬间就矮了一截。他忙说:“小的正是这黄氏家主。敢问您是……”

  谢红尘点点头,温和道:“玉壶仙宗谢红尘见过黄翁。”

  这个名字,如若惊雷滚滚,震得黄墅七昏八素。他好半天才说:“哦……哦……”然后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谢、谢宗主!”

  一时之间,下一句话竟也不知道怎么说。黄墅不断搓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您……您的仙驾怎地到了仙茶镇?”

  谢红尘皱眉,问:“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他已看出,眼前男子对伤者并不关心。

  黄墅忙道:“她是我的第十个女儿黄壤,哎呀,她怎么了?伤得重吗?”他猛然反应过来,这可是个赖上谢红尘的好时机!当下连忙道:“谢宗主快请送她回房,我这便去请大夫。”

  “不必。”谢红尘得他指引,抱着怀中人一路进到她的小院。黄壤……他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名字。真是太熟悉了,有一种前世缘深,今生相逢的感觉。

  就连抱在怀里时,也只有悸动,仿佛他们之间,有过难以言表的缠绵悱恻。

  这……怎么可能呢?他是修行之人,视欲念为魔根。平素身边从无女子侍奉。

  谢红尘进到黄壤的闺房,黄壤的闺房纱帐撒金,玉钩上挂了两个小福袋。透着些女儿家的温婉可爱。谢红尘将她放到床榻之上,随手从储物法宝里取出一粒丹药,喂到她嘴里。

  一旁的黄墅嘶了一声,显得极为心疼——谢红尘亲手炼制的丹药,这是何等贵重之物?

  那丹药入口即化,根本不须吞咽。黄壤很快就觉得药性在体内化开,伤口一阵清凉。谢红尘坐在榻边,一直到黄墅说:“宗主既然来了,不如就在黄家用饭,也让我等略尽心意,可好?”

  以谢红尘的为人,他当然不至于在一个弹丸小镇滞留。就连黄墅这样厚脸皮的人发出这句邀请时,也没抱什么希望。然而谢红尘说:“那就叨扰黄翁了。”

  黄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坟冒青烟啊!竟然有幸能招待玉壶仙宗的宗主!

  他连忙说:“不敢不敢,小的这就亲自安排!”他红光满面,迎着一众乡亲的目光,急急忙忙地令下人安排宴席。

  谢红尘坐在床边,黄壤当然知道自己也该醒了。她睁开眼睛,就想要坐起身来。谢红尘说:“姑娘体内鼠毒已解,只需包扎伤口即可。”

  黄壤裹紧他的外袍,道:“这次多亏宗主出手,宗主厚恩,阿壤定当相报。”

  谢红尘嗯了一声,问:“姑娘身为土修,为何所阅皆是剑修之术?”

  他指了指房里的典籍,原来就是方才,他已经一眼看见黄壤桌上摆放之物。这些书卷,显然只有武修才用得着。

  当然是……为了你呀。

  黄壤心中微笑,面上却犹豫。片刻后,她下了床,向谢红尘一拱手,道:“只因仰慕剑仙风采,又有一颗游历人间、行侠仗义之心,这才修习武道。让谢宗主见笑了。”

  谢红尘唔了一声,指指桌上一物,问:“此物为何?”

  黄壤顺着他所指看过去——正是那只洋辣子。她笑说:“阿壤天生愚笨,修炼之时多有走神之时。此物……可为我提神。”

  提神?

  谢红尘伸手一戳那只洋辣子,顿时缩手,显然,他已经清楚了这东西的功效。他哑然失笑。

  黄壤神情局促,说:“愚人的法子,上不得台面。”

  “你有一颗向学之心,很好。”谢红尘毫不介意,他当然不会介意。梦外的百年,他一直就喜欢有上进之心的人。对积极好学的弟子总是格外关照。

  “你既如此好学,为何只得根基,不得要妙?”他问。

  这显然是觉得黄壤修为浅薄了。黄壤道:“宗主不知,黄家乃是土修,以育种为生。阿壤修武道,也只能是偶得闲暇。并不能以此为生。”

  谢红尘点点头,他身为宗主,深知这些底层小妖的处境,随口道“如此说来,你根基稳固,修炼得法,已是十分难得了。”

  这是当然啊。梦外黄壤为了培养谢酒儿,花了多少功夫?

  她付出的心血,谢红尘又怎么会知道呢?

  黄壤一脸恭敬,道:“只是照猫画虎罢了。因着没有师父指点,并不敢随意修炼。”

  谢红尘对此显然满意,道:“修仙之途道艰而险,照本修炼确实危险重重。”

  黄壤垂下头,显得有些失落,道:“阿壤出身寒微,要想拜得名师谈何容易?”

  谢红尘点点头,他再度扫视黄壤的房间,见其墙上、桌上,很多地方都是她记录的修炼心得。其实很多见地,确实不凡。

  ——这是当然的。黄壤知道他今日会来,岂能不做准备?而且她梦外虽不修武,好歹却也做了玉壶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谢红尘觉得此女不凡,若依他的性子,大抵已经会提出将她荐入仙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压住了这种想法。

  他缓步踏出黄壤的闺房,黄壤只得跟出去。

  谢红尘看看院中,见里面摆着许多培育中的种子,他随口问:“你既是土妖出身,可育有名种?”

  黄壤微怔,随后道:“我……志不在此。并无良种问世。”

  谢红尘问这句话,本是无心。但黄壤这般作答,却出他意料。

  ——玉壶仙宗在仙茶镇设有一种洞世之眼。虽然这不过是个小镇,但身为宗主,他亦有查看过。黄壤掌管着整个黄家的生意,却没有名种问世。这不是很奇怪吗?

  他说:“听说黄家有位奇女子,培育过梁米,于灾荒之年救世,十分有名。”

  黄壤轻啊了一声,说:“回宗主,正是。此女名叫戴月,是我的贴身侍女。”

  谢红尘点点头,说:“听说此女乃是奴籍,你身为她的主人,却不居其功,可见心性纯洁,十分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