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就我老鲍一个人拼命吗?!

  鲍武一刀劈向虺蛇,顿时悲从中来。

  ……真是,寒心。

  喜公公站在第一秋旁边,眼看着鲍武一人独斗虺蛇,不由十分担忧。他道:“监正,我们带了这么多好手,却只派一人上前,似乎不妥。”

  第一秋也紧盯着鲍武,闻言道:“陛下只赐下一颗白果。”

  喜公公也明白,一颗白果,当然只足够一人使用。他说:“可如果拿不下虺蛇,只怕也不好交待。”

  此时的第一秋也许因为年少,也更有耐心。他解释道:“就算是君令难违,也没有拿人命去填海的道理。”

  洞穴中,虺蛇头上长冠、双眼如灯笼,身似小山。它呼地喷出一股毒液,如同一片乌云。第一秋等人只好又后退出丈余。鲍武的修为,在整个司天监可以称作无敌。

  但是独对虺蛇,而且是身上有着六道蛇纹的虺蛇,他显然很吃力。眼见两刀劈斩下去,虺蛇身上的蛇鳞却毫无损伤。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就在此时,一个甲字号傀儡身上咔嗒作响,它大步走向虺蛇,居然身形很快。鲍武一见,倒也机警。他立刻回身,跳入同样甲字号的圈内。

  而就在此时,甲字号傀儡已经接近虺蛇。虺蛇张口一咬,将它衔在嘴中。而甲字号傀儡双目一睁,轰然一声炸开。

  无数尖针四散开来,却正好避开了甲字号圈。

  角度简直完美。

  鲍武目瞪口呆——监正可以啊!

  小母牛摇尾巴!

  而此时,皇宫。

  禄公公带人将所有皇子皇女召集起来,共同带往圆融塔底层。

  一众皇子皇女不知发生何事,只得乖乖前来。而圆融塔底,许多医者正在忙忙碌碌。像是试炼什么新药。可当这些皇子皇女问起时,他们却绝口不提。

  禄公公眼见这些皇子皇女到齐,这才道:“近日陛下偶得小恙,御医拿不准药量。所以想请各位殿下代父试药。”

  诸人听得糊涂,都十分不安。

  可师问鱼乃是当今皇帝,谁又敢说个不字?

  大家只得在塔底耐心等候。

  虺蛇巢穴里,第二个傀儡再度自爆。

  此时,虺蛇已经意识到这些小傀儡的作用,它巨尾扫过,周遭草木山石皆被夷为平地。几个傀儡也被甩飞出去,叭嗒一声,落在远处,摔散一地。

  虺蛇蛇冠血红,双目如炬,它喷出一口毒液,鲍武急退。第一秋扬声问:“可有中毒?”

  鲍武手忙脚乱,半天才道:“没有!监正,您这些玩意儿还真是管用!”

  第一秋这才一挥手,所有白虎司的好手一拥而上,开始围捕虺蛇。喜公公站在远处,看第一秋在旁掠阵。

  他倒背双手,年纪虽轻,但气定神闲、反应机敏。而且这些年,他不知道做了多少精巧的玩意儿,此时为了对付虺蛇,可谓是花样尽出。

  少年如斯,煊如旭日。令人惊叹啊。

  但饶是如此,司天监重伤者仍然颇多。

  虺蛇力大无穷,兼之鳞甲刀枪不入。司天监的众人在其面前,如若蝼蚁。而这还仅仅只是一条六道蛇纹的虺蛇。若是九道,简直不能想象。

  喜公公已经站得很远,但那蛇尾扫过来,推山平海一般。他只得不断向后退,最后连战况也不得见了。

  山上打斗声仍不时传来,他想凑近些,又不敢。

  及至下半夜,终于,山上的动静停了。

  喜公公等了很久,就在他以为这些人都让虺蛇给吃了的时候,一队人马拖着一口巨大的铁棺缓慢下山。走在前面的人正是鲍武。

  喜公公忙不迭冲过去,连声问:“监正呢?”

  队伍之后,一个声音道:“一切安好,公公莫惊。”

  喜公公长吁一口气,道:“监正没事就好。”第一秋虽然被皇室除名,但好歹也是师问鱼十分器重的皇子。他若出事,不好交待。

  他走过去,一眼看见第一秋袍服上的血迹,忙问:“监正受伤了?”

  第一秋身上尽是血与灰尘,脸上更是疲态尽显。当然,整个队伍大家都好不到哪儿去。一队人马折损三分之二,余下的也是伤兵残将。

  喜公公叹了一口气,道:“监正真是受苦了。”

  第一秋摇摇头,下令诸人将沉重的铁棺拖下山去。

  及至两日后,司天监的马车进了宫,车上载着一口巨大的铁棺,黑铁所铸,外缠铁索,看上去又神秘又可怖。鲍武跟在车边,正跟御林军炫耀此行的收获。

  第一秋行于当先,经过一条岔路时,他微微顿足。从这里行去,便是黄壤如今所居的偏苑。

  但眼下,恐怕还是要先向陛下复命。

  第一秋继续前行,一路来到圆融塔下。

  喜公公命人将这黑铁巨箱运进塔里,随后道:“监正,陛下有话,想请您进去说。”

  第一秋嗯了一声,跟进圆融塔。而禄公公却带着他前往塔底下层行去。第一秋心知不对,他环顾左右,却见守卫林立。禄公公催道:“监正,请吧。”

  第一秋随他下去,却见一众兄弟姐妹全部聚集在此。

  他回过身,门却已在此时关上。

  禄公公站在一边,道:“奉陛下密令,请诸位殿下在此等候。”真可笑,殿下这个称呼,宫里早就不用了。如今倒是又从他嘴里听见。

  人堆里,五殿下终于忍不住,问:“禄公公,我等全部在此等候许久。到底陛下患了什么病,需要试什么药。禄公公至少也可以告知一声吧?”

  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然而,禄公公却打了个哈哈,道:“五殿下莫要心急,陛下自有安排。”

  不一会儿,御医便当真端了碗来。诸人之中并无医者,自然也不知是何药。但禄公公连声催促,众人只得饮了。

  第一秋端着这碗药,心中不祥之感甚重。但众人皆出身尊贵,平生不曾受挫。他们习惯了听从皇命。是以犹豫再三,他仍是饮了这一碗药。

  药很苦,入喉之时他心里却转过一个念头——不知道今天赶不赶得及过去见她。

  苦药入腹,不过片刻,一众皇子皇女便头脑一昏,失去了意识。

  禄公公看看等候在一边的御医们,道:“开始吧。”

  圆融塔外,鲍武等了许久,仍不见第一秋出来。

  眼见天色渐晚,他想找个人问问,然而塔外只有守卫,能问出什么?

  他转来转去,最后实在无法,只得自己返回司天监。

  司天监。

  李禄也还在等,见他回来,不由问:“监正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他和鲍武年长第一秋许多,因第一秋年纪轻轻便执掌司天监,二人难免如长辈一般,对他更关心一些。

  鲍武搔了搔头,也是不解,说:“监正进了塔便没再出来。可能是陛下留下他用晚膳了。毕竟围捕虺蛇,他立下大功,难道还有人为难不成?”

  李禄一想,也是这个理。二人便没再细究。

  可第一秋这一去,便是五天不见踪影。

  李禄着了急,三番五次派人打听。他在宫中人缘甚好,平素打听个什么消息也都方便。唯独这一次,半点消息没有。

  但他也得知,和第一秋一样了无音讯的,还有其他的皇子皇女。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

  第一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他动了动手,发现手腕上竟然还缚着索链!自己竟然是被囚在此处?

  他想要坐起来,然而连颈间也有铁环将他牢牢困在刑床上。

  “谁在外面?”第一秋开口,声音又干又涩。但随着他这一句话,外面立刻有人进来。那人走到刑床边,低头俯视他。正是御医院的医正裘圣白。

  他凑上前来,问:“监正可有不适?”

  第一秋吃力地活动双手:“放开我!”

  裘圣白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监正请看,这是什么?”

  第一秋别过脸,一种狂躁的情绪瞬间涌上来。他怒道:“放开我!”

  裘圣白只得退开些许,说:“待监正冷静些,微臣再来。”

  说完,他转身出了这方小小的囚室。外面,禄公公小声问:“裘太医,如何?”

  裘圣白道:“目前看来神智清醒,只是略有躁气。十六殿下如何了?”

  禄公公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就在方才……已经咽气了。”

  裘圣白沉默许久,说:“监正的药,为他再加重些。”

  禄公公连忙吩咐手下内侍去做。

  囚室里,第一秋心中躁郁,但他强忍着没有呼喊挣扎。他从四岁开始沉迷铸器,性情早已如同他的双手一样稳定。他忍着胸腹的烦闷,说:“裘太医。”

  裘圣白一愣,忙道:“监正?”

  第一秋深吸一口气,说:“到底发生了何事,事到如今,我总能知晓一二罢?”

  裘圣白目带怜悯,半晌才又进到囚室。他跪坐在刑床边,说:“监正莫问了。如今您身体如何?”

  第一秋认真感知,说:“心浮气躁,全身痛痒。”

  裘圣白忙将他的话记录在医案上,然后道:“监正莫要心急,只是试了些药,您要在这里住上些时日。”仿佛是怕他情绪崩溃,他说,“这几日时光可能闲些。监正若是喜欢什么,下官可以派人为监正取来。若有消遣之物,想来这里的日子不会太难熬。”

  第一秋盯着他,半天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脸上长满蛇鳞。”

  裘圣白愣住,而后沉默。第一秋说:“陛下用我们,试验虺蛇之毒,对不对?”

  他言语十分冷静,裘圣白只得说:“监正应该少思虑,多宽心。”他避而不答,却已经是答案。

  第一秋说:“替我将颈间锁链解开,我要坐起来。”

  裘圣白十分为难,半天说:“殿下如今状况不佳,还是不要看得好。”

  第一秋说:“解开。”

  裘圣白无奈,只得吩咐禄公公:“那就为监正解开颈间枷锁,只禁锢四肢即可。”

  禄公公答应一声,果是上前,依他所言,解开枷锁。第一秋得以坐起身来,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几乎是第一眼,他就明白裘圣白为何要将他死死锁在刑床上。

  ——只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的双手布满了淡青色的细鳞,鳞片刚刚生长,所以杂乱无章。看上去密密麻麻,岂止是令人生畏?

  简直是惊怖欲绝!

  而他全身无比痛痒,显然,那些蛇鳞还在他全身各处生长。这种恐怖和怪异,让人想要扒掉自己这身皮。裘圣白见他眼神,目露不忍——一众皇子皇女之中,这位八十六皇子待人和善,手艺更是巧夺天工。

  本应是一代巨匠,做错了什么要受如此苦楚?

  惜才之心,令他愿意在此多花功夫。他宽慰道:“监正莫要惊慌。待身体适应,说不定情况会好上许多。”

  “说不定?”第一秋反问他。

  裘圣白低下头,好半天,道:“监正,恕下官无能。药性并不能全然把控。”

  第一秋明白了。他说:“陛下抓捕虺蛇,是为了研究长生之术。所以,以我等试药?”

  裘圣白不敢再说下去,只是道:“总之,监正一定要保重自己。微臣每日都守在此处,监正有事,大可吩咐。”说完,他退出囚室,关上了房门。

  栅栏外的光透进来,令这里并不那么昏暗。

  第一秋吃力地坐起身来,他的手、脚都已经布满蛇鳞。他将脸凑过去,用指腹摸索,果然,摸到微凉的、凌乱的细鳞。

  自己变成了什么?

  他不知道。外面有人抬着一具尸体经过,尸体上盖着白布。只有垂落在外的一只手,已经肿胀成了暗紫色。而手背上,细密的蛇鳞清晰可见。

  第一秋睁大眼睛,看着内侍冷漠地将人抬走。

  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他哪个兄弟或者姐妹。

  不知哪个囚室里,传来嘶哑的叫声。声音很尖利,却听不清内容。随着这一声哭叫,整个囚室像是突然被惊醒,响起无数的哭嚎。

  如同地狱。

  第一秋沉默地坐在刑床上,双手死死握住黑色的锁链。他压制着自己狂乱的情绪。

  禄公公于心不忍,第一秋年纪虽轻,但待人和善,一双手又灵巧无比。宫里许多人受过他的好处,自然也念着他的好处。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他上前问:“监正需要什么,老奴为您捎来。”

  第一秋茫然了片刻,最后说:“白色冰丝,红色珊瑚珠。”他低下头,看看自己布满鳞片,颤抖不止的手,许久说:“勾花的银针。”

  若是平时,他大抵不用此物。但现在……不用怕是不行了。

  禄公公只得道:“好。老奴这就派人为监正取来。”

  他做事利索,东西也很快送到了。

  第一秋坐在冰冷压抑的囚室里,用勾针编织着珠绳。

  他双手肿胀颤抖,痛痒难耐,其上的蛇鳞细密坚硬,早不复往日灵活。他只能用勾针,缓慢而艰难地编织那些珠绳。

  五百条珠绳,他答应了,便不想食言。

第35章 隔帘

  皇宫,偏苑里。

  黄壤用心培育双蛇果树,这树她梦外不曾培育过。如今梦里当然就要花费许多心思。

  第一秋一直没来,便连李禄和白轻云也没再过来。黄壤等了几日,又派戴月过去探问。但戴月也没能见到第一秋——他并不在司天监。

  这一天,戴月又一次扑了个空。

  黄壤终于再也坐不住,她走出偏苑。门口的宫女见了,忙道:“十姑娘,宫闱重点,不可随意行走。您这是要去哪里?”

  黄壤对宫女也十分和善,她塞了一块银子过去,笑着道:“双蛇果苗将成,但眼下有一物急需。劳烦带我去找福公公。”

  若是去找福公公,那自然是无妨。

  宫女收了银子,觉得她和气,便也笑盈盈地道:“既是急需,那必是耽误不得。十姑娘请跟我来。”

  黄壤跟随她,走在宫墙林立的小道上。间或有宫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视。她不知道这宫中的布局,自然也分不清自己已经行至何处。

  但眼下要想知道第一秋的下落,恐怕只有亲自去问师问鱼了。她不想去见师问鱼,师问鱼为了专权,能将亲生骨肉一一从皇室除名。为了长生,他可以将亲生骨肉注入虺蛇血。

  这么样的一个人,谁会愿意求见呢?

  可黄壤必须要见他。

  就算她如今弱小似蝼蚁,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好歹梦外欠他几分恩义,怎能坐视不理?

  黄壤加快脚步,着急前行。

  而此时,圆融塔。

  第一秋编好了五百条珠绳,小小的囚室里,烛火的光在珊瑚珠上流转碎散。他盯着这些珠绳,又看看自己紫黑色的手,他的指甲已经全部漆黑了,肿胀得像是要溃烂。他说:“禄公公。”

  门外,守着蜡烛打瞌睡的禄公公猛然惊醒,说:“监正?”

  第一秋说:“这身衣衫,勒着我了。”

  “哦……哦。”禄公公忙道,“也是。监正近日浮肿得厉害,这衣衫定是不合身了。您先脱下来,老奴给您找身宽松点的袍子。”

  话是这么说,可第一秋这身官服哪里还脱得下来?

  它紧绷在身上,如同另一层皮。

  禄公公找了一件黑袍过来,没办法,只得寻剪刀帮他剪开。随着剪刀剪过衣料的声音,第一秋衣下的肌肤也全部露出来。那紫黑色的、沁了血一般的皮肤,哪里还有半分人样?

  蛇鳞弯弯绕绕,丑陋得触目惊心。

  第一秋盯着遍布全身的细鳞,然后,他的目光便剪刀所吸引。那剪刀很小,并不锋利。但是烛火落上去,它光点细碎。

  禄公公埋头替他剪着衣袍,他突然说:“禄公公,这些珠绳,麻烦你帮我交给黄壤姑娘。”

  “黄……”禄公公一时之间没有想起这个人,但很快转过神来,他说:“十姑娘?好好,监正放……”

  一个“心”字还没出口,第一秋突然一个手刀,将他敲昏在地。禄公公倒地之时,仍握着那把剪刀。第一秋伸出手,颤抖地着剪刀握在手里。

  他手脚上皆有锁环相扣,这锁环繁复,以他如今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打开。可是现在,他有一把剪刀。

  多日的苦痛与狂躁,在这一刻全部爆发。要出去,离开这里!

  他握住那剪刀,颤抖着去开手腕上的锁环。锁环内里九重锁扣,需要特制的钥匙才能打开。第一秋吃力地将剪刀一拆为二,然后用一半剪子打磨另一半。

  他的手在颤抖,身体痛得不知道哪里在痛。他感觉自己在溃烂。可他的手依旧在疯狂地磨刻。耳边如有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离开这里。

  一把如此繁复的钥匙,而他磨刻仅仅只用了半刻钟。

  他呼吸狂乱,眼睛似乎已经视物不清。但那简陋的钥匙还是插进了锁孔里。他轻轻转动这半把剪刀,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没有想。

  而手却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

  只听咔嗒一声响,锁环打开。第一秋呼吸渐渐急促,他用这半把钥匙,将剩余的枷锁一一打开。然后,他猛然冲了出去。

  圆融塔一层,裘圣白正在写医案,查看今日的用药。忽然一个黑影自塔下一层冲上来。裘圣白一愣,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顿时厉声喊:“来人,快来人!拦住他!”

  第一秋听不见耳边的声音,血气涌上来,脑子里一片狂乱。他只知道向前跑,却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他身上官服被剪得破破烂烂,一身皮肤发胀发紫,身上密密麻麻长满了蛇鳞。发冠早就因为怕他自伤而收走。他披散着头发,连外袍都没有披上。

  他在宫道间赤足狂奔,如野兽,如鬼怪。偏偏不像一个人。

  裘圣白带着人在身后追赶,可他一个医者,哪有这般力气?他跑得太急,摔倒在地,只得厉声喊:“快抓住他,他毒发之际必须静养,否则血脉逆流,毒气攻心,必然癫狂大作,力竭而死!”

  众人闻听,只得去追。可此时的第一秋力大无穷,侍卫也不敢伤他,如何抓得住?

  他已经全然失了方向,脑中失智,只在宫里乱绕。宫人追逐,他一个纵跃,已经跳出一道宫墙。

  而墙下小道上,黄壤正由宫女带领,去往福公公的住处。

  她走得急,冷不防墙上突然跳下来一个什么东西,向这里冲过来,一个收势不及,猛地撞到她身上。

  黄壤只觉得迎面一股巨力,撞得她一个站立不稳,坐倒在地,满眼直冒金星。若不是修了几年的武道,这一下子可够她受的。她揉着胸口,说:“什么东西——”

  话到这里,她视线重新清明。

  在那个人间四月,她看见冲撞自己的人同样跌倒在地。他身上破布虽然脏污不堪,但若细看,能看到其原本的底色。

  ……是紫色。

  他赤足披发,俯趴在地,并没有爬起来。打结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黄壤看不见他的神情。

  她没有走过去,身边的宫女扯住她的手,说:“姑娘快别看了,赶紧走吧!”

  地上脱了人形的怪物不再动弹,他安静地俯趴着,直到宫人追上来,将他按住。他们用重枷重新锁住他的手,他没有挣扎,整张脸至始至终都隐匿在乱发之下。

  黄壤跟着宫女经过他身边,他一动不动,像是死掉了一样。

  宫女小声说:“真是吓死人了!”

  “是很吓人。”黄壤视线低垂,经过他身边,看见他肿得变了形的手,连指甲都漆黑。那怎么可能是人的手啊。黄壤绣鞋踩过他手边的小道。宫道干净,衬得那只手脏污无比,其上蛇鳞更是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栗。她轻声说:“不知道是什么人。”

  她跟着宫女往前走,一直等到身后动静远了,她才微微侧身。就在她身后,侍卫将那个人锁了,架起他的双臂,将他拖走。

  他赤着脚,趾尖被宫砖磨破了,留下一路极细长的血痕。

  她要很用力,才能继续保持微笑。

  福公公今日不当值。

  黄壤进来时,他正闲坐喝茶。黄壤面带微笑,向他福了一福:“福公公安好。”

  “哎哟,十姑娘怎么来了?”福公公搁下茶盏,连忙道:“可是双蛇果树育成了?”

  黄壤浅笑道:“回公公,双蛇果树即将成形,黄家总算是不负陛下。但今有一事,依旧悬而未决,民女也只得求见监正或陛下。”

  “求见陛下?”福公公显得十分意外,但仍笑着问:“不知十姑娘有何事需要见驾呢?”

  黄壤轻轻吸气,让自己的音色听上去并无异样。她说:“实不相瞒,就在一个月前,监正前往仙茶镇,曾当众提出,要迎娶我黄家女。可如今婚期将近,他人却不知所终。公公知道,对于女儿家而言,此乃终身大事。黄壤只得求陛下作主。或者求见监正大人,要个说法。”

  福公公面上难色一闪而过,黄壤当然看见了。她说:“公公有为难之处?”

  “啊。”福公公好半天才道:“监正这几日……只怕是不能来见十姑娘。老奴且代十姑娘向陛下通禀一声。”

  黄壤向他福了一福:“那便有劳福公公了。”

  福公公受师问鱼所命,本就是为了培育双蛇果树。中间出了岔子他已经很是惶恐不安,如今眼看着树苗将成,他可不希望再出什么乱子。

  于是这便打算回禀师问鱼。

  圆融塔。

  福公公走进去时,里面已经一片混乱。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福公公容色一肃。

  裘圣白也是焦头烂额,他重新将第一秋拖进塔底的囚室里。第一秋没有反抗,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形如死物。

  福公公见他这样,更是为难,说:“唉,十姑娘方才还说想要见见监正……”

  “十姑娘……她不是正培育双蛇果吗?见监正作什?”裘圣白指挥侍卫将第一秋重新锁好,又派人把禄公公抬出去。禄公公倒是无甚大碍,也不须医治,等待苏醒即可。

  福公公说:“听说是为了与黄家女的亲事。如今看来,只能替她向陛下通禀一声了。”

  二人正在说话,冷不丁面前人动了一动。裘圣白一凛,福公公更是吓得后退好几步。

  “别让她见驾。”第一秋的声音虚弱无力,微不可闻。

  福公公说:“监正,您醒着?”

  他以为第一秋这样,定是昏了过去。第一秋又说:“别让她见驾。”

  福公公这回听清了,说:“可十姑娘毕竟在为陛下培育双蛇果,若她不肯尽心尽力,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