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监正大人仍不肯罢休,逼着黄壤又在旁边以自己的名字又种了一棵树。

  等到“第一秋”长起来的时候,刚好跟“黄壤”相依相偎。

  经过这里的人,无不露出了然的微笑。

  只有黄壤偶尔会发呆。

  梦外的成元一百一十五年,这里也种了一棵树。

  是见雪而开的念君安。

  时间的轨迹,在无形中慢慢改变,让人难分真假。

  而司天监的众人,已经习惯了这两棵互相依偎的树。黄壤索性以此为题,将此树命名为“长相依”。

  长相依,一经出售,立刻引起风潮。

  民间几乎所有的有情人,都会种上两株,用以定情。

  等到“第一秋”长得越来越高,渐渐超过了黄壤的时候,成元四年悄然来临。

  监正大人十八岁生辰即将到来。

  黄壤搓了搓一双魔爪,眼泪从嘴角流下来。

  ……

第98章 艳骨

  十月初一。

  监正大人的生辰。一大早,宫里就来人宣他入宫。

  他陪着师问鱼吃饭,随后又去祭拜了先皇后。等再回司天监,天已擦黑。

  监正大人等着黄壤的晚饭,可是她没有来。

  去学舍找了一圈,人也不在。

  看样子,是出去了。

  他也不在意——黄壤也是很忙的。

  及至夜里,有人进来,禀道:“监正,阿壤姑娘派人送来一封书信。”

  “书信?”第一秋皱眉,他接过书信,拆开一开,里面写着:“来抱琴馆。”

  抱琴馆?

  第一秋虽然并不寻花问柳,但是也知道这抱琴馆是什么地方。

  ——这样的地方,每年赋税很高,他当然有印象。

  黄壤约他去这里做甚?

  但再一看信上字迹——黄壤用的第三梦封签之上的字体。

  这笔法她平日不用。

  监正大人再不犹豫,一路出了司天监,直奔抱琴馆而去。

  他不好风月,此时一到此处,嗅见浓重的脂粉香气,不由皱了眉。

  门口有许多衣着艳丽或素雅的女子正在揽客,然而见了他,却都只是抿嘴笑,并没有人上前。反而是个衣着素净的小厮上前,问:“敢问来人可是秋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声,那小厮忙领着他入内:“秋大人可算是来了,请跟小的来。”

  二人一路穿过回廊,周围的声音渐渐安静。前面越走越暗,那小厮索性提了盏红色的灯笼,为他领路。

  第一秋由方才的人声鼎沸,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耳边偶尔可闻假山流水之声,像是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而小厮一边走一边道:“听说公子是司天监的一位大人,咱们这儿附近,最近可发生了一件邪乎事儿。”

  他说得神秘,第一秋闻言道:“哦?何事?”

  “咱们一个雅室,闹鬼啊。”那小厮神神秘秘,小声道。

  第一秋被他说得来了兴趣,问:“怎么个闹法?”

  那小厮的声音很轻很轻,落在幽暗的回廊上,显得颇有几分阴森:“咱们有个地儿,名叫风月潭。潭中有艳骨,每每有长相俊秀的男子经过潭边,艳骨便化作美貌女子,勾得男子神魂颠倒。将他们一步一步,引入潭水之中……”

  “哦?”第一秋对这样的风月故事,一向看轻。一个人要有多失智,才能被女鬼迷惑至此?他随口道:“那潭中艳骨所化的女子,定然十分美貌了。”

  而此时,小厮将他带入一个漆黑的大厅,空中伸手不见五指。

  他缓缓举高灯笼,暗红的光照在他自己脸上,露出一副鬼气森森的面容:“那……就只能大人亲眼一见了。”

  话落,他缓缓后退。

  随即,两扇大门砰地一声,骤然闭合。

  第一秋当然不惧,就在此时,一点微光散落在前方。水声渐起。第一秋凝目望去,只见前方是个水池,有细碎的丝竹之声,从屏风后隐隐传出。

  池中水波微澜,一个女子素手托莲花,缓缓出水。

  她青丝如藻,水流如瀑如珠,身上轻纱细柔,紧紧相贴,勾勒出一副极曼妙的身姿。

  难画难描。

  周围的蜡烛一盏,一盏,无风自燃。

  而美人纤腰赤足,作水中舞,肤若凝脂、身若惊鸿。

  第一秋呼吸骤停。

  在幽暗的烛火中,美人渐舞,渐离水域。她手上所托的那朵白莲,显然暗藏了干衣的法器。所以等她脱离这片水域之时,她身上纱衣已干,长发重又如丝如云。

  美人赤足踏玉阶,仿佛终于发现了陌生的来客。

  她媚眼如丝,纤纤玉手,一手托花,一手向少年勾勾玉指。

  监正大人像是被勾走了魂魄。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上前,然而回过神来之时,已经来到了池边。

  美人含笑,如糖如蜜,可以拉出透明的银丝。

  她半卧在黑石铺就的水潭边,一身薄纱,半遮玉腿,半垂水。那微灯散落,她衣袂生辉,如冰雕玉砌般无瑕。

  在她身边,摆着一个白色莲花酒壶,一个玉杯。

  美人轻倾琼浆,浅斟半盏。监正大人不由与她相对而坐。美人素手握杯,送到他唇边。监正大人嗅到迷离的暗香,如花如蜜,驱散了他对脂粉所有的不喜。

  杯到唇边,他张唇轻饮。杯中不是酒,却入口清凉如薄荷。美人只等他浅浅一尝,便缩回了手。她指尖微凉,轻抚他额心,随后向下,过鼻梁,经唇瓣,随后在他喉节微微驻留,随后,她随手弃杯入潭。

  第一秋只尝到唇瓣之间的一点清甜以及幽幽花香。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美人玉臂,但美人肌肤柔滑。她缓缓后退,于是连指尖也脱出了他的手,监正大人手上只得半截纱袖。

  纱袖细软,他不舍用力,只得从它们如细沙般在掌中滑走。

  美人纱袖抛落,朦胧了他的视线,她赤足后退,重又入水。那幽深的潭水漫过她玲珑玉足,浸湿飘飘细纱,最后缓缓地淹没她。

  第一秋伸出手,握住托着莲花的玉手,她五指松开,莲花飘飘摇摇地坠落。

  美到了极致,触目心惊。

  第一秋再不顾其他,随她入水。

  潭水微凉,在这清澈的水域之中,她白纱飘散,像是正在融化的美玉。

  那潭水渐渐拥抱她,沉没她。

  他追随而去,于是她水蛇般的双臂缓缓缠绕他,她唇瓣凑上来。美人吁气如兰,在微凉水域中,只有她的唇温热饱满。

  监正大人没有饮酒,可他的血液却沸腾燃烧。

  他回以更热烈的深吻,美人轻纱在水中剥落,飞扬若云。那是怎样销魂的美景?

  可并未修仙的他,无法在水域中长留。尤其呼吸一乱,内息更不能持久。

  美人将他拖入潭底,在他怀中片刻停留,随后,她素手用力,推开了他。

  在冰蓝的微光之中,监正大人看着她沉落潭底,而自己借力回到了水面。他换了一口气,立刻下潜。然而水底哪里还有什么美人如玉?

  监正大人遍寻各处,只找到一根粉色水晶所制的美人骨。

  “阿壤——”他四处搜寻,可水底无声,也空无一人。他只得带着这根艳骨,回游上岸。屏风后的丝竹声渐渐停息,房门打开,小厮送了衣物进来,

  “秋公子,请更衣。”小厮笑道。

  这一次,烛火全亮,灯火通明之下,监正大人终于看清,这房间里只有一潭一屏风。屏风后只得几个乐人。

  他再次看向水中,水面佳人无踪,只有一朵白色的莲花,随波漂浮。

  监正大人再忆方才,只觉如陷云梦。

  而小厮笑道:“小的说过了,这里呀……闹鬼。公子更衣之后,还是速速离开吧。”

  说完,他看了一眼监正手中粉色的水晶骨头,摇头叹道:“粉红骷髅啊。”

  第一秋握着那根艳骨,从此以后,谅解了人间贪欲。

  而这一边,黄壤正在更衣。

  老鸨一边亲自为她换衣裳,一边叨咕:“男人这点喜好,可算是叫你玩明白了!”

  黄壤嘻嘻哈哈:“这不是遇到不开窍的人嘛,让他涨涨见识。”

  老鸨道:“凭你这本事,什么男人拿不下?何必非要找个生瓜蛋子!”

  “啧,”黄壤不爱听了,“这瓜除了生一点,别的都很好的。”

  老鸨子了然,道:“看他衣饰,也是这京中权贵。又年轻英俊,唉,也难怪你这般用心。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何不水到渠成,同他过夜?”

  黄壤穿好衣衫,道:“那可不成,有损我家长辈颜面。”

  她提到颜面二字,自己都觉得吃惊。

  当年梦外,她可不是个在乎颜面的人。

  ——黄墅那样的父亲,有什么颜面可言?

  可现在,她是屈曼英和何惜金的侄女。

  何惜金身为如意剑宗的宗主,在仙门一直广有贤名。

  无论如何,自己不能给他和屈曼英脸上抹黑。

  黄壤摇摇头,穿好衣裳准备离开。

  老鸨仍是可惜,道:“真是浪费,你要是再上点心,指不定谢红尘都在劫难逃。”

  黄壤笑喷:“免了免了。妈妈发发善心,当我不曾来过。”

  她付了银子,匆匆离开抱琴馆。

  晚上,监正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好不容易入了梦,梦里仍然水域冰蓝,佳人红唇如火。他贴上去,唇齿之间都是幽幽花香。

  佳人缠在颈项的玉臂、溢出唇齿的娇啼,梦境凌乱疯狂,片段碎散。

  好不容易天蒙蒙亮,监正起身,发现褥子脏污了一块。

  ……

第99章 悔罪

  次日一早,黄壤做了早饭,仍旧提过来。

  监正大人也如往常一般,坐过来帮忙摆碗筷,但两个人之间,总有些不尴不尬。

  第一秋挟了一筷子菜,吃了半天,都不知道今日的早饭是什么。

  可黄壤也不说话,二人相对而坐,变成了两根木头。

  第一秋偷眼看了一眼黄壤,这才发现,她的手那么纤长洁白,每一片指甲都这般粉嫩有光泽。

  ——她就是第三梦,自己应该早就发现的。

  毕竟她有着这样一双手。

  第一秋突然这么想。可这些,他此前从未留意过。

  监正大人又挟了一筷子菜,依旧食不知味。直到黄壤提醒他:“你刚才吃的桂皮。”

  “呸呸……”监正大人忙吐出来。

  黄壤捂着嘴,开始低低发笑。

  监正大人冷哼一声,半晌道:“我……今日去一趟礼部。”

  他忽然说这个,黄壤莫名其妙:“做什么?”

  监正大人容色冷肃,道:“我虽未冠以国姓,但若要娶妻,还须依照朝廷礼制。”

  他说娶妻……黄壤心尖尖都甜了,面上却唾了一口:“谁管你。”

  二人埋头吃饭,外面突然有人道:“监正,谢宗主来访。”

  谢……黄壤微顿,这几年,谢红尘来司天监的频率显然变多了。

  监正大人也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道:“请进来吧。”

  说到底,玉壶仙宗也是仙门之首,谢红尘身份特殊,不好失礼。

  不一会儿,谢宗主大步入内。

  而监正只是道:“谢宗主来得太早,本官正在用饭,真是失礼。”

  他口称失礼,但依旧不紧不慢地吃饭,哪有半点赔礼的意思?

  “不妨事。”谢红尘自然也不在意,其实相比监正的尖酸刻薄,谢宗主显然更具君子之风。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又看看站在一旁的黄壤,问:“这……是阿壤姑娘亲自下厨么?”

  黄壤只得道:“厨艺不精,让宗主见笑了。”她跟着客气客气,问:“若宗主也未用膳,不如我为宗主也盛上一碗?”

  这本只是一句客气话,她压根没想过谢红尘会同意。

  谢红尘这个人,其实相当矫情。

  然而,谢宗主竟然真的在监正大人对面坐下,道:“那就有劳阿壤姑娘了。”

  ……

  黄壤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就连第一秋也十分意外,他抬头看了谢红尘一眼。而谢宗主泰然自若。

  话已出口,不好收回。

  黄壤只得拿碗,替谢红尘也盛了一碗粥。

  谢宗主喝了一口,赞道:“粥里用了蟹肉调汤,故而更加鲜美。阿壤真是用心。”

  加了蟹肉吗?

  监正扫了一眼粥,并没有看见这东西。

  他当然见不到,以前谢红尘口味挑剔,黄壤便只以这些东西调汤,并不让粥里有别的杂物。

  以至于后来,她早已离开祈露台,这个习惯却还是保留了下来。

  谢红尘喝着粥,显然,哪怕是时间往来反复,他的口味并没有改变。

  监正大人搁下筷子,道:“谢宗主今日过来,莫非是因为腹中饥饿?”

  谢宗主只当他年幼尖刻,并不计较童言。

  他不紧不慢地喝着粥,时而还配两口小菜。

  黄壤的厨艺,竟然意外地合他心意。

  直到吃过饭,他搁下碗筷,以丝帛擦拭手脸。

  随后他微笑着道:“谢某这次来,乃是因为上次,第三梦先生为苗前辈培育了苦莲。玉壶仙宗有一种秘草,产量一直稀少,药效多年来未能提升。谢某想请阿壤姑娘代为向第三梦先生转达。若能育此良种,必有重谢。”

  他表达来意,黄壤心中便有数了。

  她说:“宗主客气了。此灵草可有带来?另外灵草不比良种,总要熟知其药性,一时半刻,怕不可得。”

  谢红尘当然知道,他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株灵草,道:“这是当然。此草药效,谢某倒是熟知。若是阿壤姑娘有空,随时细聊。”

  黄壤接过这草,道:“宗主来意,我定当转达第三梦先生。”

  谢红尘这才道:“实不相瞒,谢某初见阿壤姑娘,便有相识多年之感。若阿壤姑娘有空,玉壶仙宗随时欢迎姑娘前来作客。”

  相识多年吗?可那个地方,我真是再也不想重返了。

  黄壤同样微笑,她站得笔直,端庄而有礼,是全然不同往常地得体。

  “感谢宗主盛情相邀,阿壤记住了。”黄壤微笑着回答。可能人与人之间,确实是一种习惯。

  比如她在谢红尘面前,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依旧下意识维持着一副假面。

  谢红尘点点头,转身离开。

  一直等到他出了门,监正大人方才一声冷哼。

  黄壤低头将碗筷收进食盒,又将桌子擦干净。

  监正大人气没地儿出,阴阳怪气地道:“看来这谢宗主,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这一碗粥啊。”

  黄壤都懒得理他,等擦完桌子,她转身要走。监正大人恼道:“谢宗主这般恋恋不舍,莫不是阿壤姑娘的万种风情,他也曾见识过?”

  他说别的,黄壤都不会同他计较。

  但偏偏他这么说。

  黄壤回过身,沉默地将食盒放到桌上。

  监正大人虽然恼怒,但此刻还是不由退了一步。脚上退了,嘴却还硬,他冷笑:“怎么,被我说中了?”

  本来是拈酸吃醋之言,然而黄壤道:“第一秋,你这般在意谢红尘,对吗?”

  她问得太过认真,监正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依旧冷笑,道:“怎么?本座不该在意?”

  黄壤说:“当然应该。我早该想到的。”

  说到底,自己再嫁之身,也配不上后来的司天监之主。

  梦外口不能言,许多话也无法细问。

  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她说:“既然监正大人如此在意,那也罢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

  监正大人自知不好,追出门去,但见门外学子来来往往,官员各自入衙当值。

  他总不好追过去。

  何况追过去,倒是说些什么好?

  监正大人也是要脸面的好吧!

  他坐回房里,思来想去,只觉得谢红尘简直是罪魁祸首。

  日后须得不准他再踏入司天监大门方好。

  及至下午,更坏的消息传来!

  育种院的宗子瑰匆匆赶来,肃然道:“监正,今日黄壤突然提出,要退学。”

  “退学?”监正心中一跳。

  宗院监也心焦,道:“而且,她还拿着您当初下的手令,看样子,想是立刻就走。”

  监正大人站起身来,又缓缓坐下。

  她要走……而且退学,这是下定决心了。

  “监正,您倒是拿个主意啊!”宗子瑰催道,“如今育种院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果,她若是一走……”

  老院监絮絮叨叨,第一秋心中烦乱:“宗院监且先回去,她的事,我再想办法。”他敷衍道。

  宗子瑰人老也精,他知道这二人关系不一般。于是还不忘提醒:“监正,她若是回了如意剑宗,离上京千里之遥,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第一秋哪用他提醒?当下道:“先生且去吧!”

  宗子瑰是走了。第一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悔当然是悔,但自己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能低头赔罪不成?

  而且自己哪错了?

  她对谢红尘字字软语温存,不仅笑面相迎,竟然还为他盛了粥!

  哈,谢红尘多好啊,光风霁月的人物。连粥也堵不上他的嘴,还能品出个六五三道来!

  监正大人越想越气,自己哪里有错?!

  而此时,监副李禄也派人前来告知他,称育种院已经为黄壤办理了退学。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称黄壤正在学舍收拾行装。

  再过一阵,又有人来报,称黄壤已经把一些杂物赠给了育种院的学子。

  监正大人坐立不安,终于,他找出纸笔,三刷两点,匆匆写了一封书信。

  “鲍武!”监正大人一脸肃然,随口道,“将这封书信送至学舍,交给……黄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