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多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噩梦。

  床上的少年饿了三天,又来这么一顿,实在是吃不消。此时面青唇白,憔悴无比。

  黄壤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便开始懊悔。自己也真是的,跟他瞎计较什么……

  白虎司。

  朱湘已经被绑起来,吊在刑架上。

  “给我严刑拷打!”福公公气急败坏,“务必让她招出幕后主使!”

  李监副欲言又止,可这有什么办法?

  说不得只好打了两鞭。

  然后他劝着四位公公:“刑地腌臜,四位公公还请外面饮茶,等审出结果,定然禀告公公们。”

  福、禄、寿、喜四位公公这才骂骂咧咧地出去。

  他们一走,朱湘就惨叫:“李监副!我没下毒,我没下毒!我再也不敢下厨了……”

  李禄气得,真是怒极反笑:“你就是活该!早跟你说过多少次,厨房不适合你!”

  朱湘哭丧着脸:“可我也给您做过几次,您不也吃得好好的……”

  “本监副只是还活着,不等于‘吃得好好的’!”李监副三两下把她头发抓乱,拿起鞭子,啪地一声,重重地抽在刑架上。

  刑架发出一声空响,朱湘顿时又是一阵吱哇乱叫。

  那有什么办法?

  只能哄着四位公公和刑部,且等着监正大人苏醒罢!

  官舍里。

  黄壤遵医嘱,又喂第一秋喝了一次药。

  闲着没事,她在这间卧房里四处走动。

  这里跟梦外所见差不多,一百多年没怎么变过。

  外面有衣架,圆桌、配椅。靠墙有箱笼,里面有个小隔间,乃是浴桶。

  可黄壤走进去,才发现这个小隔间里不仅有浴桶,还堆着好几口箱子。

  箱子看上去很沉,像是装满秘密。

  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些箱子装,而且悄悄放在自己卧室的小隔间里?

  黄壤心如猫抓,这个家伙,莫非还受贿不成?

  里面是黄金还珠宝?

  黄壤几次伸出手,又觉得偷看别人东西不好。

  但最后,她一声冷哼——第一秋还不是偷偷翻自己学舍来着?

  大不了一人没素质一回,扯平了!

  这样一想,她瞬间理直气壮,伸手打开一个箱子!

  里面不是黄金珠宝。

  而是……

  黄壤伸手翻了翻。

  而是衣裙!

  这些显然是女子裙衫,绣工精美、镶珠缀玉,华美精细。

  这……

  黄壤指腹缓缓抚过这些或柔软或挺括的衣料,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这……不会是送给我的吧?

  她脸颊微红,这还用猜?

  肯定是啊!

  这狗东西定是知道得罪了我,用这些衣裳向本姑娘道歉!

  哼!黄壤一件一件细看,心里甜甜的得意。

  外间一声轻响,黄壤忙合上箱子,悄悄出来。

  却是裘圣白进来。他重新替第一秋把脉,好半天才长吁一口气,道:“看样子是没事了。晚点老夫再命人送药过来。”

  黄壤答应一声,脸蛋红红的,满心雀跃之状。

  裘圣白扫了她一眼,也是一头雾水——这又是在高兴什么?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次日清晨,好不容易,监正终于清醒。

  “渴不渴?”黄壤温柔地送了水过来,监正大人看清她的脸,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水,有些犹疑。

  黄壤却不待他回答,柔情似水地将水喂给他。随后又打来热水,甚至亲自绞湿面巾,为他洗脸、擦手。

  “你……不生气了?”监正大人小声问。

  看他在诚心悔过的份儿上,黄壤决定对他施以柔情。她叹道:“我原就不应该同你计较。”

  监正大人松了口气,道:“你既知错,那便最好。”

  知错?难道不是你知错,准备向本姑娘道歉吗?黄壤诧异,却还是没忘记正事:“你中毒之后,刑部和宫里都来人了。听说抓了一位下毒的少监,已经关进白虎司,正在审讯!”

  第一秋闻言,立刻起身,黄壤怕他再受寒,为他系了件披风。

  他快步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吩咐黄壤:“后面几箱衣裙,你派人告知留仙坊,就说本座已经看过。让他们来人取回。”

  “呃……啊?”黄壤愣住,“什、什么意思?”

  监正大人声音仍然虚弱,道:“本座只是了解一下上京这些年流行的样式。借来参详。”

  “……”黄壤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飞起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喝一辈子蘑菇汤去吧,狗东西!

  白虎司。

  朱湘被吊了一夜,挨了两鞭。

  好在大家对她的厨艺知之甚深,所以也没下死手。

  于是监正大人赶来的时候,她还有个囫囵个儿。

  监正打发走了刑部的人,又应付了四位公公,这才命人将她放下来。

  只是从此以后,朱少监的厨艺闻名遐迩。

  监正大人亲自下令,剥夺了她靠近厨房的权利。

  次日,黄壤一大早就准备出门,岂料刚打开房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监正。

  黄壤莫名其妙:“你来干什么?”

  监正眼圈还有些发青,他走进来,随手把一个小箱子递给黄壤。黄壤打开箱子,里面一张一张,全是土契。

  “这……”黄壤一脸狐疑,“什么意思?”

  监正大人道:“本座已经将名下所有土地全部收回。”

  “所以呢?”黄壤问。

  监正大人理所当然地道:“这些是母后嫁妆,母后过世,便留给了我。可以更名。本座已经令人写入你名下。封邑不能更名,但也立了租约。”

  黄壤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这些都是我的了?”

  监正大人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上交家产,只是道:“算是吧。”

  黄壤乐得合不拢嘴,跳起来抱住他,猛地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监正大人嫌恶地擦去脸上的口水,道:“别闹。还有这些!”他拉着黄壤出了学舍,前面原本是学子晾衣的空地。

  如今,上面整整齐齐,挂了二十几套衣裙。

  衣袂飞扬、裙裾飘飘,美不可言。

  黄壤问:“这……这些?留仙坊的衣裙,你不是还回去了吗?”

  监正大人说:“这是本座亲手画的草图。留仙坊的衣物,美则美矣,然而毕竟流于市俗,毫无灵魂。本座参详其韵味,做了改良。比如这件……你看这绣功,比之留仙坊就大有不同。”

  他开始大谈绣功和镶嵌技艺。

  简直是……无聊至极。

  黄壤听了大半个时辰,最后问:“为什么做这么多?”

  “哦。”监正大人说,“今日是你二十三岁生辰,本座就做了二十三套。这样从你一岁开始,一年一套。样式复杂,就做得久了些。去年生辰没赶上。”

  黄壤站在他面前,蓦地想到,原来今日是三月初三。

  正是她的生辰。

  黄壤这半生,梦里梦外,也没过几次生日。

  一个生来就不被期待的人,怎么会庆贺自己的生辰?

  可是今天,那些繁复华美的衣裙,每一件里衬都绣着——贺阿壤仙寿恒昌,芳龄永继。

  她陆陆续续,收到了二十三年的生辰礼。

第97章 魔爪

  黄壤轻轻抚摸一件衣裙的下摆,那裙裾镶了羽毛,格外软柔。

  而监正大人转身就走,黄壤愣了半天,才发现他是真的要走!

  “你去哪儿?”黄壤莫名其妙,问。

  监正更莫名其妙,道:“还有事?”

  黄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的一切,难道是老娘的幻觉?

  她又摸了摸眼前的裙衫,看了看那个装满田契、地契的盒子,半天问:“你……真的打算回去了?”

  “不然呢?”监正大人挑眉。

  ——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娘把你腰夹断啊!

  黄壤强按住心头的火气,提示道:“不然……我们出去吃个饭,喝一点小酒,然后……我再将这些衣裙,一一换给监正大人看。如何?”

  她一边说话,一边靠近第一秋,在他耳后轻轻吹气。

  监正大人想了想,道:“今日公务繁忙,改日。”

  黄壤认真地打量他,想知道他这句话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而监正大人已经匆匆离去。

  真是……正直得无懈可击!

  他还太小,一定是太小,毕竟今年才满十六岁。

  黄壤一边收起这些重工细绣的衣裙,一边安慰自己。

  ……莫生气,莫生气。

  不过说起来,好像梦外的他,也是如此。

  这个人,莫不是真有什么毛病?

  郊外,山庄。

  息音做好饭,炒了几个小菜,还沽了一壶酒。

  她特意做了很多,因为鲍武做完活,就该吃饭了。

  果然,鲍爷照例打水、砍柴、浇地。

  然后他走过来,在桌前坐下。

  桌上多了一碗面,他看了一眼,问:“你生辰?”

  息音笑着摇头,道:“是阿壤的生辰。”

  鲍武哦了一声,问:“你既然做了寿面,为何不为她送去?”

  息音将寿面分到他碗里,许久道:“如果是二十多年前,我或许还能送到她面前。现在,已经太迟了。”

  她轻声叹息,鲍武便也没多问。

  他索性端过那碗寿面,三两下吃了个干干净净。

  息音看他吃饭,嘴角带着笑。

  她并没有雇下人,这整个庄子,只有鲍武会经常过来。

  她除了侍弄那十亩地,偶尔也会给屈曼英写信。屈曼英的回信很及时,会提到黄均的剑法进展很快。息音会认真细看,但她从来不给黄均写信,就像她不打扰黄壤一样。

  鲍武不懂这些悲春伤秋,他刨完一碗饭,道:“你若不愿给阿壤姑娘添麻烦,就不要苦了自己。”

  “我知道。”息音笑着道,她起身为鲍武添饭,道:“我会好好过活。”

  这边,黄壤正在用心地清点了第一秋的田产。

  啊,现在是她的了。

  身为一个称职的土妖,她很快就将这些田土做好规划。

  就是佃户不够。

  咦……黄壤灵光一闪——育种院那波学子,不是没有学田吗?!

  于是,黄壤找到宗子瑰,自己提供土地,教这些学子育种!

  宗子瑰乐得合不拢嘴,想也没想就应下。

  这波学子,本来颇有疑虑——跟着黄壤这条咸鱼学育种?

  可是这疑虑,在他们看到自己未来的“学田”的时候,全部打消!

  就这样,黄壤得到了一波免费的劳工。宗子瑰得到了一个免费的导师,而学子们获得了优质的、广阔的学田!

  黄壤很快做好育种规划,学子们一看她要求培育的良种,立刻又不满。

  一个名叫沙若恩的土妖道:“培育黍子?这能出什么名种?”

  沙若恩原本也是土妖一脉,说起来也是世家之一。可惜他父母早逝,家道中落。族人为了占其家业,便将他赶了出来。

  他无处可去,育种院为他免了学金,这才让他留在司天监。

  即使是这样的土妖,在育种院也算是个宝贝。

  而另一只土妖也差不多,父母不详,生来被丢弃。朝廷捡回来,搁在育种院当宝贝。宗子瑰亲自为他取了个名字,叫宗齐光。

  这二人,乃是宗子瑰着重培育的学子。

  因着黄壤一直是条咸鱼,这二人当然不服。

  “黍乃主粮,民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其培育之术,早已被育种世家吃透。根本没有培育的必要。”沙若恩道,“我们就算是培育出再好的良种,也终如星星之辉,会隐于日月。不如另出奇种,反而能令人侧目!”

  沙若恩育种多年,也有自己的见解。

  其他学子不说话,一方面,他们不敢得罪黄壤,怕失去这么好的学田。

  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支持黄壤,毕竟黄壤以前就是一条咸鱼,毫无威信。

  大家等着看黄壤如何驳斥沙若恩。

  好戏谁不爱?

  这二人若斗起法来,大家正好瞧个热闹。

  而黄壤看看沙若恩,忽然道:“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沙若恩冷笑:“你小时候?你小时候不是在育种院一种未育吗?”

  周围有人笑出了声,黄壤向他勾勾手指。沙若恩当然无所畏惧,他走到黄壤面前。黄壤示意他摊开掌心,然后将一粒种子搁到他手上。

  沙若恩低下头,发现那是一粒黍种。

  给完种子,黄壤重重地咳嗽一声,压下其他声音。

  大家都以为她要高谈阔论,不由全部看过来。

  黄壤威严地扫视众人,挥挥手,只用一句话就收拢了人心。

  她道:“不听话没有学田啊!”

  ……

  大家开始按照黄壤的指示,培育黍种。沙若恩仍是不服,但是育种院的学田,实在是太小了……

  黄壤看着这波学子埋头播种,心里暗爽——人还是得有田有地啊,都不用讲道理……

  而更振奋的消息,在不久之后也传来。

  监正大人这一年,向育种世家采买的良种,仅往年的三分之二。他留出三分之一,单独向黄壤采买。

  条件是这些良种,不限田亩。

  此事,育种世家仍然想要抵抗。

  但是,这一批良种成熟的时候,使用了第三梦的封签。当所有学子,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三梦先生的封签之上时,所有人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而百姓对第三梦的信任,让这批良种毫无阻碍地被提光售罄。

  育种院建院数十年,从来没有出售过如此大批量的良种。

  学舍里,沙若恩捧着一个花盆,已经发了很久的呆。

  宗齐光走过去,问:“怎么了?”

  沙若恩回过头,将花盆递过去。

  宗齐光看向盆中的庄稼,是一株黍。已经到了丰收的时候,它垂着个穗,得意洋洋,比市面上任何黍种都饱满硕大。

  宗齐光打量好半天,笑着道:“可以为吾等之师,是不是?”

  沙若恩闷闷地道:“我想去找她。”

  宗齐光道:“为何不去?”

  沙若恩脸若红布:“上次我顶撞了她。”

  宗齐光笑道:“走吧,我陪你一块去。”沙若恩看过来,宗齐光说:“我也早就想登门拜访了。”

  二人相邀,一起来到黄壤的学舍。

  黄壤一见他俩,立刻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来帮我!”

  两个人上前,发现黄壤的学舍里盆盆瓶瓶一大堆。

  这个不奇怪,作为育种师,没有这些才奇怪。

  黄壤道:“育种院的学田不是空下来了吗?走走,我们种点新玩意儿去。”

  沙若恩一眼看见盆中,那母苗确实古古怪怪。

  他问:“这是何物?”

  黄壤眉飞色舞:“我想叫它……长命树!”

  “长命树?”宗齐光和沙若恩一头雾水。

  黄壤说:“就这个树吧,它能够长成一个人的名字。呐,只要下种的时候,在这个圈里写上字,它长出来就是这般模样。”

  她指着盆底的树模,道。

  沙若恩说:“这……有何用处?”

  “没有用处啊。”黄壤神神秘秘,“你不是想培育新鲜物种?”

  沙若恩抓了抓头,说:“可……你不是让我们培育主粮吗?”

  黄壤摆手:“主粮那都是基本功。你们走还没学会,就想学飞。来来,今天看你壤姐带着你飞一个!”

  她兴冲冲地在一粒树种的模子上,写上了沙若恩三个字。

  宗齐光看得有趣,便也取了一粒树种,在树种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三棵树齐刷刷地长起来,并且顺利地长成了毛绒绒的“黄壤”、“宗齐光”、“沙若恩”的时候。司天监的人吓得以为出现了神迹!

  所有人纷纷赶过去,挨个参观。

  黄壤三人得意洋洋,老院监宗子瑰看了一阵,问:“此树有何用?”

  “没什么用啊。”黄壤摇头,“就……会长成想要的名字而已。”

  “黄、壤!!”老院监提起扫把,黄壤多机灵啊,一见不妙,转头就跑。老院监气得满院追打:“你这不务正业的东西!外面多少正事等着你干,啊?你在这里鼓捣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黄壤遛着他玩,哈哈大笑:“宗院监,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多少也总得干点没用的事嘛……”

  结果,老院监就向监正大人告状了。

  这老院监也不傻,他告状不说黄壤不务正业。他说黄壤跟沙若恩、宗齐光种了三棵同心树。

  当天晚上,黄壤就被监正揪着耳朵,亲手将自己的那棵树移回玄武司。

  这树不小,她一个人吭哧吭哧又挖又刨,监正坐在旁边,袖手旁观,愣是不肯搭把手。

  黄壤好不容易把树拖回玄武司,看了半天,种在了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