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也若无其事地与她一同吃饭。

  “学监宗子瑰,你认识吧?”监正大人道。

  黄壤挟了一筷子菜,也是无言:“我就算是不怎么去听学,院监起码还认识吧?”

  “原来你还知道你不怎么听学。”监正大人冷嘲,“他今日同我说,想要托你联络第三梦先生,与之见上一面。”

  “又要见第三梦……”黄壤皱眉,“别了吧。他本就不爱见人的。”

  监正大人若无其事地道:“是吗?那可太遗憾了。宗院监可是愿意出银五万两呢。”

  !果然,黄壤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她缓缓咽下嘴里的饭菜,说:“行!看在银……呃,看在宗院监一片诚心的份儿上,我就帮他约约看!”

  监正大人嘴角带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黄壤摆摆手,一想到五万两银子,简直甜到了心尖儿上。

  ——这银子到手,一定要把留仙坊的裙子买了!

  当天夜里,黄壤就暗暗地出了司天监。

  ——既然说了要联络第三梦先生,那无论如何,样子总是要做一做的。

  监正大人默默跟踪,但见她确实是出了门,便没再派人跟着。

  ——就在瞰月城外的密林里,他亲眼见过第三梦击杀刺客。

  如果黄壤真是第三梦,那她的剑法一定非常高明。

  当时第三梦可是祭出了心剑!

  虽然不能跟踪,但监正还是有法子的。

  上京内城,九曲灵瞳分布颇多。

  他打开九曲灵瞳,画面并不连续。只偶尔能看见黄壤在街头信步闲游。

  单从这里看,似乎并没有什么破绽。

  果然,次日,黄壤就兴冲冲地跑过来。

  “第三梦先生同意见面了。”她伸出手,“银票拿来!”

  监正大人也不食言,似笑非笑地将五万两银票交到她手上。

  黄壤接过银票,点数无误,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想不到宗院监居然如此爽快。就还是约他到你的封邑见面吧。”黄壤随口说了句地点,捧着银票,喜滋滋地离开了。

  监正大人什么也没说。

  当天下午,就在上次苗耘之见第三梦的地方,宗院监如愿见到了第三梦先生。

  宗子瑰,育种院的老院监。

  他刚一见第三梦,就跪下地上,不顾阻拦,硬生生地磕了三个头。磕完之后,他双手合十,拜过头顶:“求第三梦先生,收我为徒!”

  ……

  而司天监。

  监正大人通过九曲灵瞳,准确地看到了黄壤离开司天监的时辰。监正大人悄悄来到黄壤的学舍,直接要来钥匙,打开了房门。

  然后他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第三梦的封签。

  以及第三梦培育所有良种的册子、心得。还有一些培育失败的母种。

  监正大人用颤抖的手合上箱子,想起自己替苗耘之磕的那三个响头。

  ……

第95章 有病

  响头已经磕过了。再讨也讨不回来。

  监正大人只沉吟了片刻,随后,他捏碎一张传送法符,径直去了如意剑宗。

  彼时,何惜金夫妇正在对练剑法。

  监正大人如今是如意剑宗的“娇客”,自然也没人让他久等。他匆匆入内,一脸正色,道:“何掌门,何夫人,第三梦先生出现了!”

  他说这话,何惜金夫妇都是心头一震。何惜金忙问:“在、在在哪?!”

  屈曼英也急切道:“我等可否一见?”

  监正大人诚恳道:“我知道她在何处,二位若真心相见,请随我来。”

  屈曼英不待何惜金说话,就抢着道:“这是自然!快走!”

  于是,监正大人带着二人出门,使用传送法符,直奔自己封邑。

  而此时,“第三梦”还没走!

  ——宗子瑰缠着她,死活非要拜师。她走得了吗?

  这老头胡子一大把的,黄壤哪敢答应?

  可偏偏宗子瑰不依不饶,非要她应下不可。

  先前监正大人是亏了三个响头,但如今,宗院监只怕磕了十个也不止了。如今他索性道:“先生不答应老夫,老夫就在此长跪不起!”

  反正四下无人,宗院监也不要脸了。

  他想拜“第三梦”为师,倒还真不是心血来潮。实在是他细细研究过第三梦的所有良种。发现此人学识之广博,对育种见解之独到,皆令人拍案叫绝。

  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最后他甚至道:“先生,在下跪求,不为一己私利。实乃育种院无人,若我能得先生技艺之一二,也能让这些孩子们受益良多啊先生……”

  黄壤万万没想到,宗子瑰居然是个如此拉得下脸的老头。

  平时看他在院里,那可是庄重威严得很呐!

  她心中偷乐,正要先应付了他,不远处,有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道:“第、第第三三梦先、先生!”

  黄壤顿时全身僵硬,连皮子都绷紧了。

  远处,何惜金、屈曼英快步赶来,夫妇二人身后,还跟着……第一秋。

  黄壤一脸狐疑。

  而容不得她多想,何惜金夫妇已经急步上前。

  此时,黄壤仍是一身黑袍遮盖全身,头戴黑纱帷帽,只有一双手露在外面。而正是这双纤纤玉手,让大家知道她是女子,不敢造次。

  何惜金夫妇来到她面前,就见宗子瑰正在跪磕。而第三梦泰然受之。

  显然,这第三梦辈份绝对不低。

  二人立刻齐齐拜道:“见过第三梦先生。”

  “……”黄壤勉强端着一副高人模样,战战兢兢地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莫要多礼。

  屈曼英目露崇敬之色,道:“这次大旱之后又是大疫,多亏了先生的梁米和药材。先生大才,令人敬佩。请受屈曼英一拜!”

  说完,屈曼英屈膝,向“第三梦”深深一拜。

  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黄壤努力让自己站直,双腿不要抖!

  监正大人站在远处,并不上前。

  屈曼英拜过第三梦,这才起身,见宗子瑰苦苦哀求,她只得道:“宗院监桃李满天下,若是能得先生指点,想必也能福泽众生。”

  可关键是我不敢啊!

  黄壤伸出手,仍是拒绝的手势。

  屈曼英便道:“先生执意不允,也定有原因。宗院监也莫要强人所难了。”

  说完,她弯腰将宗子瑰扶起来。

  宗子瑰一脸沮丧:“想必是我才疏德薄,入不得先生法眼。不过育种院也有几个好苗子。宗某无能,希望第三梦先生得空之时,能指点他们一二。如今天下,育种师虽多,但世家规矩严苛。真正为国为民的,不过先生一人。”

  他向“第三梦”拱手再拜,道:“在下毕生所愿,就是让良种不再握于世家之手。可这些年,育种院人才凋零,未见成效。如今见了先生,宗某这才重又燃起希望之火……”

  他说得真诚,黄壤对这老头也起了几分敬意。那些育种世家共同进退,坚若堡垒。

  曾经,她也不过是世家之一。严守规矩,只是为了牢牢守住整个育种世家所有人的利益。

  至于那些贫民散户,谁在意?

  反正生灭在天,与她何干?

  可是后来,她遇到越来越多的人。这些人一生劳碌奔波,好像把天下兴亡都扛在肩上一样。

  黄壤从嘲笑,到怀疑,及相信。于是后来,她也成为了其中之一。

  她捡起枯枝,想了想,写道:“先生所言,吾已明了。”

  这话之后,她再不敢多说,只是向何惜金夫妇略施一礼,随即离开。

  何惜金夫妇本也是知礼之人,总不可能跟踪纠缠。

  黄壤先时脚步从容,离开诸人视线,就开始小跑。然后她狠狠心捏碎一张传送法符,逃之夭夭。

  她找个隐蔽的地方换下这一身行头,这才赶回司天监。

  司天监人来人往,一切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人留意自己。

  黄壤松了一口气,她匆匆跑回学舍,打开门。二话不说,先举起桌上茶壶灌了一气。喝饱之后,她扫到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黄壤目光寸移,只见那里放着一张封签。

  正是第三梦良种的封签。

  黄壤将那封签拈在手里,举到眼前,连瞳孔都散大了——有人翻动过自己的箱子?!

  她转身要跑,门口却已经堵了一个黑影。

  监正大人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

  “你……”黄壤咽了咽唾沫,缓缓后退。监正大人步步紧逼。学舍本就小,终于黄壤腿弯碰到床沿,她一个没站稳,坐到了床榻之上。

  监正大人缓缓俯身过去,他指间一捻,又是一张封签:“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吗,第、三、梦、先生——”

  黄壤只觉得头顶一声炸雷,都想死掉算了。

  “你、你……你听我解释,”她生来硬扯,“我我帮第三梦先生做事,手头有他的封签,并不奇怪呀!”

  “是吗?”监正大人声音温温柔柔的。他一把握住黄壤的手,开始翻她的储物法宝!

  该死的!黄壤突然发现,用他做的储物法宝一点都不好!

  不管什么时候,他想翻就翻,半点隐私也没有。

  她只能奋力挣扎:“你干什么!不知道翻人储物法宝很失礼啊!!”

  监正大人一手压住她,很快就从她右手的黄金手镯里扯出一个黑纱帷帽!

  黄壤瞟了瞟那帷帽,不说话了,索性也不挣扎了。

  监正大人将她摁在榻上,笑道:“来,继续说。”

  黄壤死死闭上嘴,一言不发。

  离得这么远,都能听到监正牙齿磨得咯咯直响。

  “你化名第三梦……嗯?”监正大人咬碎银牙,“还骗我磕了三个响头……嗯?”

  黄壤臊得小脸通红,她只得小声狡辩:“那、那也不是我的错呀,我拦了,是你自己偏要磕……”

  “你还说!”监正大人气得天灵盖剧痛。

  黄壤被他压得死死的,忙说:“你也别难过了,刚才宗院监磕了十几二十个呢……”

  一想到这里,黄壤简直是想死。

  ——自家姨母也……天呐……

  “要不你把我打死吧。”她苦着一张脸,“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打死你?”监正大人冷笑,好半天,他将黄壤扯起来,“你给我还回来。”

  “还回来?”黄壤狐疑,“怎么还?”

  监正大人怒道:“磕回来,快!”

  “你……你也太幼稚了吧!”还是他只是想跟自己打打闹闹、亲亲抱抱?黄壤心里偷喜,遂与他翻滚纠缠,贴贴抱抱。

  监正大人哪管这些?他一把揪住黄壤,将她死死摁住:“快,给我磕回来!你个混蛋,你喝我满月酒!还敢让我磕响头……”

  他越说越恨,一把将黄壤转过身来,硬要她跪下给自己磕一个。

  他一脸认真,黄壤真是气,火星子从眼里冒出来的那一种!

  “第一秋。这个世上,抱着美人在榻上翻来滚去的男人不计其数。但只想让美人给自己磕三个响头的男人,非你莫属。”

  黄壤字字含恨。

  监正大人冷笑:“不然呢?你还想如何?”

  这狗东西,真是令人费解。

  “你……真是病得不轻!”黄壤冷笑:“好,老娘磕,这就磕!磕完你就给老娘滚!”

  她也不含糊,跳到床下,双膝跪地,就向监正大人磕了三个头。

  监正大人见她一脸怒气,还是有点怂,道:“我、我可没逼你啊!”

  黄壤怒喝:“滚!”

  监正大人连滚带爬,很快离开了学舍。

  黄壤坐在榻上,真是越想越气。

  他娘的。谢红尘虽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好歹也还懂点风情。

  这个家伙难道是个呆子?

  真的,女人轻易还是别和离,不然一个不如一个!

  她坐在床沿,满心愤闷。

  而监正走出学舍,也想了半天。

  不为这三个响头,那还为什么?!

  哼!

  他经过学堂,正遇见宗子瑰的弟弟宗子馥。

  宗子馥如今也是玄武司的夫子之一,见他一脸古怪,又从学舍方向来,不由问:“监正去了学舍?”

  监正嗯了一声,忽然道:“本座有一好友,被人所骗,磕了三个响头。”

  宗子馥挑眉:“所以?”

  监正说:“所以他便向此人讨还,与此人争执抓扯许久,此人终于磕回,却骂他有病。为何?”

  “这……”宗子馥皱眉,也跟着思考良久。还是李监副从这里经过,听见这话,他笑着问:“监正这好友,是被一女子所骗吧?”

  监正大人严肃点头。

  李监副提示:“这女子很是美貌?”

  监正再度点头。宗子馥看他的神情渐渐变了。

  李监副再提示:“抓扯……是如何抓扯?”

  监正大人道:“于床榻之上,互相抓扯。最后女子自知理亏,终于认错,跪地磕回。”

  “您这朋友是有病。病得不轻……”宗子馥先生摇头而去。

第96章 生辰

  晚上,玄武司书房。

  监正坐在案边,查看司天监的收支账目。

  黄壤提着食盒走进来。第一秋来到小桌边,打开食盒,发现里面只有……一碗水?

  他端起来嗅了嗅,发现还是一碗清水。

  “什么东西?”监正皱眉。

  黄壤学着他的阴阳怪气,道:“本姑娘今儿个心情不好,不想做饭。又怕饿着监正大人,这不,只得精心做了一碗水送过来。”

  “……”监正大人觉得这语调莫名熟悉,他回以怪笑,“那可真是为难阿壤姑娘了。”

  黄壤懒得理他,一把抓过桌上的洋辣子,将一点灵丹用水化开,喂给它。

  这虫子寿命不长,若不能灵丹喂食,早就没了。

  黄壤等在一边,却没有等来监正大人一句好话。

  她冷哼一声,提着食盒走了。

  监正大人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他可是有原则的!

  自己哪错了?

  他梗着脖子不服,于是第二天早上也是白水,晚上也是……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监正眼圈有些发青,人也瘦了一圈。

  司天监两位监副和四位少监看在眼里,个个着急。

  朱雀司少监朱湘看不下去了,她帮着自家监正抱不平:“这不是欺负人吗?!走了胡屠户,就得吃不褪毛的猪?监正莫慌,我这就给您做碗肉汤,暖暖脾胃!”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姑娘,当下就挽起袖子,亲自下厨。

  不一会儿,朱湘就端着一大碗肉汤过来。

  “监正,您先吃。”朱湘递了勺给他,道,“要我说,这阿壤姑娘的脾气也太大了些!监正您要是过不下去,您就考虑考虑我朱湘!日后您要是跟了我,我天天给您做饭,绝不闹别扭!”

  她在一旁大言不惭地吹,监正默默地吃了一口她做的肉汤。

  然后,他品味了许久。

  这是……肉汤?

  监正大人又喝了一口,他看向面前神采飞扬的女下属,开始想要放下勺子。

  朱湘忙说:“别呀,虽说味道不好,但是我可以学的。您也别太挑食了,来来,多吃两口。好歹总要填饱肚子。您看,您又没学辟谷……”

  于是在她的热情劝说之下,监正皱着眉头喝下了半碗汤。

  当天下午,司天监监正中毒!

  朝廷大哗,连刑部都惊动了!宫里福公公刚到,禄公公就来催问,禄公公刚来,寿公公又来催禄公公!

  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是的,监正中毒了。

  十五岁的少年,不仅吐得面色发青,而且还出现了幻觉。

  这是出了刺客?胆大包天啊!

  监副李禄气得将一应人等通通抓进白虎司拷问,查了半天,发现监正今日只喝了半碗肉汤!

  “朱湘!”李监副脾气这般好的人,此时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朱湘脸上,“你都干了些什么?!”

  朱湘苦着一张脸,半天说:“下官就、就煮了一碗肉汤啊……”

  “说!你如何毒害监正?砒霜还是鹤顶红?!剩余的毒汤藏在何处?!”刑部尚书李大人厉声喝问。

  朱湘指了指自己的书房。

  李大人带着裘圣白,前去查验“毒物”。

  在肉汤里发现了颜色异常鲜艳的蘑菇。

  ……

  玄武司,第一秋官舍。

  黄壤进来的时候,第一秋已经连胃都要吐出来。裘圣白正一脸严肃地开药,福、禄、寿、喜四位公公搓着手,焦急地转着圈。

  黄壤坐在榻边,扶住他,让他吐。

  第一秋只觉得身体发软,他下意识倒向黄壤,倚在她肩头。

  黄壤到底还是心疼,问:“怎么搞成这样?”

  监正大人声音无力,道:“好大的火……”

  “什么?”黄壤侧耳去听,他又什么也不再说。

  等到下人煎好药,黄壤又一口一口地吹凉,喂他喝下。

  大家都知道她是何惜金的侄女,又跟监正关系不一般,是以也没人拦着。

  第一秋喝过了药,终于是睡了过去。

  裘圣白收拾医箱,好半天突然说了句:“先皇后并非病故。”

  黄壤微怔,裘圣白补了句:“她死于一场大火。”

  “哦。”黄壤应了一声,也没再问别的。她陪坐在榻边,守着第一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