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郊外庄上。

  鲍武将药熬好,端到息音面前,说了句:“喝。”

  他太过高大,息音并不敢违逆他,只好一边吹一边将药喝了下去。滚烫的药汤入腹,整个人情绪确实平静了许多。她见鲍武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问:“你……吃饭吗?”

  鲍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走又走不得——万一这女人再发疯,跑丢了如何是好?

  他于是答:“好。”

  息音于是去做饭,鲍武干坐着也没事,索性替她烧火。

  二人都没有说话,但息音手脚也还利落——当年的世家贵女,久浸凡尘,也学了一些柴米油盐的本事。

  她很快地做了两菜一汤。

  原本想着两个人差不多。

  谁知道鲍爷饭量惊人,两菜一汤,他一个人就吃了个三分饱。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息音说:“我……再做点?”

  “啊?”鲍爷一边刨饭,一边说:“好。”

  于是,还来不及熄灭的灶台,重又烧了起来。

  鲍武看了一眼息音,觉得这女人做饭还不错。

  息音偷瞟了一眼鲍武,觉得这男人比猪能吃……

第93章 无耻

  司天监观测的大旱,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土地开始龟裂,井里缺水。

  民间千里赤地。

  育种世家暗自留心着梁米,祈祷这玩意儿也一并旱死。

  而民间对第三梦的谩骂,渐渐低微了下去。

  在田里其他庄稼纷纷枯死之后,只有梁米,依旧傲然挺立。

  恶劣的气候,像是对它的考验。日头越来越烈,太阳煎烤着大地。

  而梁米长得更矮了,它叶片肥厚,如仙人掌一般,牢牢地锁住每一滴水。

  等到远处的河床里都再也打不到水的时候,突然有人发现——梁米的叶、杆、茎里面都有丰富的汁水!

  那汁水偏苦,入口微涩。

  但这种时候,哪还有人顾得了这个?

  大家干渴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就以嚼梁米叶求生。

  第一秋更忙了,司天监铸器局打造了新的打井锥,他每日测试能钻井的深度。

  好几次他回到家,身上脏得不成样子。也累得不想说话。

  上京也缺水,黄壤索性买了除尘的法宝,每日替他清理衣衫。

  他不想说话,黄壤也懒得同他说话。

  于是两个人经常各行其事,一句话也不讲。

  民间更缺水了。渴死的牲畜随处可见。

  而雪上加霜的是,一些百姓因为热毒,患上了严重的毒疮。

  毒疮日渐严重,开始传染,渐成瘟疫。

  瘟疫渐渐传开,一些清热解毒的药材开始告急。而因为大旱,普通药材根本种不下去。

  久不现世的苗耘之,开始在育种世家之间奔走,希望大家能转而培育抗旱的药材。

  育种世家因为先前在梁米的事情上栽了个跟头,如今还是想要借此事翻个身。

  ——老被人骂,也不好受。

  可就在此时,该死的第三梦又跳了出来。

  ——黄壤是什么人?

  能让这些人占了便宜去?

  沽名钓誉的事,虽然她早不爱了,但是也可会了。

  于是此时,黄壤跳出来,借第三梦之口,交出了苦莲的良种。

  其他育种世家纵然是有这个心,然而谁有她动作快?

  这苦莲是一种改良药材,其母苗,从梁米种子收获之后,她就开始下种了。

  于是,司天监代替第三梦先生,将这批苦莲发到医所和白骨崖,由二地共同熬药,以抑制疫情。

  这苦莲很苦,但效果却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治疗毒疮也最为对症。

  于是“第三梦”的声名,渐渐响彻民间。无数百姓开始供奉他的长生牌。

  想象着息老爷子咬牙切齿的模样,黄壤真是乐得做梦都要笑出声。

  而就在此时,苗耘之到访!

  这老头也不掩饰来意,直接道:“听说你认识第三梦先生,”他规规矩矩的投上拜帖,道,“你就替老夫向他传个话,就说老夫对他育种的本领极为佩服。想同他当面一叙。”

  苗耘之的辈份自不必说,能与谢灵璧称兄道弟。

  他这一声“佩服”,黄壤真是直冒冷汗。她说:“这……”

  苗耘之双眼一翻,骂道:“老夫让你问问第三梦先生,你莫非还要推脱不成?”

  “不敢不敢。”黄壤忙道——说不得又要装一回高人了。

  两日后,“第三梦”约苗耘之在第一秋的封邑相见。

  第一秋听说此事,特地赶回来,也想再见“第三梦先生”一面。

  于是当天傍晚,金红的落日点燃了半天晚霞。

  第三梦仍是身穿宽大的黑袍,头戴长长的黑纱帷帽。第一秋一身紫色官服,苗耘之则是一副大儒打扮。

  三人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坐下来。

  第三梦手握一根枯枝,写了句:“因何见我?”

  一向傲气暴躁的苗耘之见到第三梦,似乎突然收敛了所有的脾气。他看着第三梦握着枯枝的手,那手纤长细嫩,显然是女子所有。

  第三梦居然是个女子。

  苗耘之心中震动,半晌居然拱了拱手,道:“久慕第三梦侠名,前不见收到先生的苦莲,苗某十分震惊。这些年苗某研究苦莲多年,一直想要提升其药效,先生所育,正是苗某梦中所求之物。是以,苗某特地前来感谢先生。”

  ……大可不必!

  黄壤努力端出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心里却一个劲儿地打鼓。

  面前坐着的可是苗耘之!何惜金见了也要行晚辈礼的。

  若让姨母、姨父知道她让苗耘之一口一个先生地叫,非揍她不可。

  黄壤端正神色,放缓动作,一字一字写道:“份内之事,不必挂怀。”

  面对如此气定神闲的神秘高人,苗耘之显得更为尊敬——见了他仍这么从容,显然是位不世大能。

  莫非是玉壶仙宗那些已经隐世多年的长老?

  不,也不可能。

  那帮人,哪有第三梦先生的胸怀和才华?

  黄壤越冷淡,苗耘之就越虔诚,他问:“苗某想知道,先生如何能培育出这样的苦莲?”

  ——当然是因为……梦外你曾四处寻育种师培育苦莲,给了我们你的研究所得啊。

  黄壤略微犹豫,直接在地上剽窃了苗耘之当年交给她的药效分析。

  她一字一字,写得不紧不慢,尽是前辈高人的风范。

  苗耘之一边看,一边大为震憾:“这、这与苗某所想,不谋而合。但苗某行医多年,临到晚年才有此想。前辈竟也有此心得,莫非也是哪位医门大贤?”

  “不不不!别怀疑,这就是你的东西啊!”黄壤心中慌乱,手上却稳健——毕竟当了多年的宗主夫人,也没这么容易怯场。

  她一字一字地写:“眼见旱情,略作研究罢了。”

  苗耘之差点给她跪下:“前辈才能盖世,请受苗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啊!

  黄壤忙伸出手,微微一摆,示意不必。

  ——她敢受这一拜,屈曼英真的会打烂她的屁股。

  但即便是这样的阻拦,也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旁边,监正大人道:“苗前辈毕竟年事已高,先生不愿领受他的大礼。晚辈代替苗前辈,拜谢先生救命之恩。”

  话落,监正大人撩衣跪倒,二话不说,向“第三梦”磕了三个响头。

  “……”第三梦先生端坐不动。然帷帽之中,黄壤的表情早已不可描述。

  老天保佑,希望我一辈子不要掉马啊……

  求求了。

  面前,苗耘之又问了几味药材改良的事。黄壤以枯枝代笔,答得缓慢,却流畅无比。

  ——能不流畅吗?

  这些药材,梦外苗耘之早就找黄家培育多回了。每次稍有不懂,定被他怒骂,骂完之后,头上都是他喷溅的唾沫。

  啊,好想借此良机,把他当年喷出的唾沫喷回给他。

  不过算了。

  ——日后万一掉马,姨母怕不捶烂我的狗头?

  黄壤心思乱转,面上却不动如山。

  苗耘之越同她交流,越是相见恨晚。最后还是黄壤示意会面结束,第一秋几乎强行将他拽走。

  唉,高人不好当啊。

  尤其是自掏腰包的高人。

  黄壤一想到苦莲母种的花销,就一脸愁苦。

  等到这一场旱情结束,毒疮之疫也得到了控制。第一场大雨润湿土地的时候,第三梦已经“封神”。

  苗耘之对他的推崇,让所有百姓都相信这绝对是一位心怀天下、惊才绝艳的前贤高人。

  而息老爷子眼见计划落空,干脆想了个更卑劣的法子。

  这一天,民间有谣言隐隐传出,称第三梦先生,其实就是息家的息老爷子。

  这谣言越传越真。

  而且就在这当口,息老爷子“无意中”流传出了梁米的母种。

  ——他本就是当今盖绝天下的育种师,又有丰富的育种经验。区区梁米,见到了良种,难道还不能培育母种么?

  百姓一分析,觉得这事儿确有可能。

  一则,第三梦先生的古宅就在上京。息家也在上京。

  二则,第三梦先生所育良种,从无败绩。若不是多年育种,怎么可能如此顺畅?

  这么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向息家聚拢。

  息老爷子对于这样的事,早有心得。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反正第三梦又不出现,是谁不是谁,有何区别?

  这一日,息老爷子的长子息丰,大摇大摆地去了上京第三梦先生的古宅。

  他去了也不说话,只是进到里屋,查看了里边的良种。随后一言不发,径自离开。

  第一秋和黄壤闻讯赶到的时候,他早走了。

  长街之上,关于第三梦就是息老爷子的事,似乎就此得到了证实。

  不知实情的百姓开始纷纷感念息老爷子。

  “这一招真是高啊。偷梁换柱,弄假成真。”黄壤喃喃道,“本姑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向第三梦先生磕过三个响头的监正大人站在古宅门口,好半天才笑了一声。

  “真是喜从天降啊。”监正大人转身看向黄壤,黄壤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一秋道:“既然第三梦先生已经证实是息老爷子,那第三梦先生欠本座的地租,估计可以讨要了。”

  黄壤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话:“我错了,你比息老爷子可厚颜无耻多了……”

  监正大人提醒她:“先生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什么难以负担的开支吗?”

  “那可真是太多了!”黄壤一双眼睛闪出奇异的光辉,高兴得搓手,“我这就替先生整理一番!!”

  当天下午,监正大人整理了第三梦这些年所有的开销用度,直接去了息家。

  同时,司天监向外界放话。

  称因第三梦先生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一应开销,皆由朝廷垫付。

  “既然如今,第三梦先生已经证实就是息老爷子,那么这些账目,还请息老爷子结清。”监正大人站在息家门口,当着围观的百姓,笑得清如朗月、如沐春风。

  他高声道:“第三梦先生胸怀苍生,息老爷子德高望重。本座真是万般敬佩,这份账单,便也打了个八折。请息老爷子过目。”

  说完之后,监正一揖到地,等着息家人取走账单。

  息老爷子接过这份账单,差点没气晕过去。

第94章 掉马

  第三梦在十五年间,培育了许多良种。虽不是什么稀缺奇异的种子,但都是如今民间百姓的主粮。

  十五年的开销算下来,当然是天价。

  息老爷子思来想去——如今第三梦声名如日中天,若是能冒领下他的名头,这笔钱似乎也值得。

  毕竟息家也是家大业大、富可敌国。

  他咬咬牙,竟也认了这笔账。

  原以为,如此一来,接手第三梦这个身份应该再无阻碍。

  然而,息老爷子显然低估了监正大人的无耻程度。

  监正大人得了息家兑付的银子,立刻去白骨崖拱火。

  “苗前辈可知,息老爷子已经承认,他就是第三梦先生了?”监正大人一脸感叹。

  “息怀毅?!”苗耘之可不怕他,怒道:“好啊,既然他要冒名顶替,那老夫也正好有许多话想要问他。”

  苗耘之可不是个会给谁留脸面的人。

  他当即从白骨崖出发,直接去往上京。

  上京古宅里,息老爷子正准备接手这座宅院。

  宅子外已经聚了许多百姓,都听闻息老爷子就是第三梦先生,大家纷纷跪拜,叩谢他多年厚恩。

  其实育种世家的族长、族老们心里跟明镜似的。人人都以为息老爷子已经跟第三梦谈好,买下这张“画皮身份”。

  大家阴险伎俩使了这么多,如今倒也同意这做法。

  毕竟奈何不得这真正的第三梦,也只能如此了。

  息老爷子也作这般想,他一边搀扶围观的百姓起身,一边道:“这些年,民生疾苦,老夫看在眼里,其余育种世家也纷纷看在眼里。老夫本不欲暴露身份,只想着暗地里为大家做点事,不料到底还是藏不住。”

  他一字一字,语声庄重感慨。

  而他话音刚落,一个人冷笑道:“是吗?既然怀毅你自称是第三梦,那么老夫就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了。”

  息老爷子一眼看过去,心里就打了个突——竟是苗耘之亲自来了!

  他瞳孔一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原来是耘之。你、你有何话要说?”

  苗耘之快步走到他面前,周围百姓早已经惊呆。苗耘之环顾左右,道:“前些日子,第三梦先生亲手培育了苦莲一药。既然你就是第三梦,想来你对苦莲的药效,也是十分了解了?”

  息老爷子道:“这是自然。”

  苗耘之点点头,步步紧逼:“甚好。那么就请怀毅你,当众解释一下苦莲一药的培育之方。你是用什么药材,杂交出苦莲,让其药效提升至此?”

  “这……”息老爷子目光垂地,面上不乱,但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他确实是育种名师不错,但苦莲是药材。这些药材的药性、药效,以及相生、相克,半点也错漏不得。

  息老爷子毕竟不是医者,而这一梦中,他没有拿到苗耘之的心得设想。

  他东拉西扯,也绝瞒不过苗耘之这样的医坛泰斗。

  苗耘之见状,冷笑道:“诸位,他并不是第三梦先生。不值得你们跪拜。”说完,他扫了一眼息怀毅,讥讽道:“不过第三梦先生素来行事低调、淡泊名利。估计也不屑于戳穿你。你若真要冒领,也由得你去!”

  说完,他拂袖而去。

  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觑。

  息家出了巨资,然而不但没有得到第三梦的名头,反而被苗耘之当众羞辱。

  息老爷子简直气炸了肺。

  司天监,玄武司学舍。

  黄壤坐在榻上,监正大人坐在椅子上。

  他将从息家榨取的银子分给黄壤,黄壤高兴得眼睛都笑没了。

  第一秋无奈:“第三梦先生的名头被人冒用了,你不难受?”

  “名头哪有银子实在!”黄壤将银票铺了一榻,毫不在意,“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他肯出这么多银子,我早卖给他了。”

  “什么?”监正大人立刻察觉到这句话里的不对之处。

  “啊?没什么啊。”黄壤继续低头数银票,若无其事地找补,“反正第三梦先生淡泊名利,不会在乎这个的啦。”

  监正大人嗯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还是有些起疑。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第三梦,只有黄壤能够联络她。而观她双手,显然是个女子。

  第一秋又扫了眼正坐在榻上数银票的黄壤,还是觉得年纪对不上。

  第三梦先生十几年前现身上京,当时她才多大?

  ……等等!

  监正大人灵光一闪——这女人是哪一年到的上京?

  他身为司天监监正,当然很清楚这条闻名于司天监的咸鱼。她入学那一年,正是自己出生当年。

  十五年。

  从学舍出来,监正大人一路低头想着心事。

  旁边白虎司少监谈奇路过,叫了声:“监正。”

  监正大人猛地抬起头,忽然道:“你去查一查,第三梦先生在上京培育的第一批良种,是什么时候。”

  谈奇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但他可不是个会多问的人,上司交待,去做就是了。

  于是当天夜里,第三梦的所有情报,再次堆到了监正大人的书案上。

  监正大人打开,里面清晰记载着,第三梦培育的第一批良种,正是十五年前的岁末。

  随后,监正大人调了司天监第一咸鱼的学档。

  他发现这咸鱼从不听学,就连自己的学田也从不打理。不,不能说从不打理,她一共去过一次。在上面种上了杂草。

  ——而那些杂草的用途,还有谁能比监正大人更清楚么?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棵草,令司天监十五年不受蚊虫所扰。

  监正大人仔细回想,小时候,这咸鱼经常趴在墙头,看他铸器。

  而有一年,师父秋彦明被烦得不行,索性命人在墙头插上尖刺。

  这咸鱼被扎了手。

  三日后,铸器局满墙满院长出了一种怪藤。怪藤长满尖刺,硬得斧头都砍不动。

  整个铸器局因为此事,停工了好几天。

  监正大人越想越不对。

  而正当他脸上神情逐渐阴暗的时候,外面有人道:“监正大人,听说上次,黄壤姑娘曾联络到第三梦先生。下官冒昧,不知能否有此福缘,得见第三梦先生一面?”

  监正大人闻言,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玄武司育种院的院监宗子瑰。

  “好啊。”监正大人面露微笑,轻声道:“本座这就替院监……问一问。”

  后三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晚上,黄壤依旧提了食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