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壤可算是明白了,她只觉好笑:“谢红尘?这个人……真是……”

  她不知如何形容。

  梦外她为了这个人费尽心机,二人百年异梦。

  这一梦她什么都没做,这个人倒是上赶着来了。

  黄壤站起身来,第一秋也猛地站起来。他动作突然,黄壤吓了一跳,问:“你作什么?”

  监正大人问:“你去哪里?”

  黄壤冷笑,以同样尖酸的嘴脸回道:“你家黄姨这就去给你找姨父。”

  “你敢!”监正大人气得天灵盖疼,却不由自主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学舍狭窄,他要挡门可太容易了。

  黄壤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我怎么不敢?他可是谢红尘啊,仙门第一剑仙。嘿,多风光荣耀。”

  第一秋凝视她,像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黄壤随口道:“不是吗,他长得又英俊,修为高深,身份尊贵。肯定也很富有。哈,简直是所有女孩的梦中佳婿。”

  第一秋所有的怒火都被浇熄,许久之后,他用极无所谓的语气道:“说得对。那你去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

  黄壤追出去,看见他脚步匆匆,极快地离了学舍,不知去往何处。

  他竟然真的走了!!

  这一次,轮到黄姨气冲斗牛了。

  “这个人,一句好话也不会讲的吗?”她怒火中烧,好半天才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黄壤捏碎一张传送符,返回如意剑宗。

  此时,谢红尘并未离开。

  何惜金在陪客,屈曼英正焦急等待黄壤。

  一见她回来,立刻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可算回来了,小混蛋!你跟谢宗主这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黄壤也是一脸无辜,老天作证,这一梦她可什么也没干。

  “你不是一直在司天监吗?为何谢宗主会亲自上门求亲?”屈曼英拎着她的耳朵,“你是不是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冤枉!”黄壤只得又解释了一通,“我跟他一共才见过几面?并不相识,惹什么草。”

  屈曼英这才放下心来,道:“没事就好。那便让你姨父打发了他。”

  “我都回来了,自去同他说吧。”黄壤埋头就往会客的正厅跑去。

  “哎,你个姑娘家,你说什么说!给我回来……”屈曼英在后面追。

  司天监,玄武司书房。

  监正大人一直进了房间,忽然之间,丧失了所有的锐利。

  此时司天监刚刚成立不足一年,诸事千头万绪。他以十四岁年纪出任监正,事无巨细,劳心劳力,却从未觉得疲倦。

  可这一刻,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她说得对,谢红尘这样的人,几乎是所有女子的梦中良婿,谁会拒绝呢?

  自己有什么资格挡在她的门前,阻止她前往相见?

  他低下头,盯着桌案。

  那只洋辣子慢悠悠地爬过来,在他的视线里扭来扭去。

  忽然,李禄赶过来,道:“监正,阿壤姑娘刚才突然离开了,而且用了传送符,看来是有急事。”

  第一秋淡淡地应了一声,假作漠不关心。

  然而,李禄还是看出了端倪。

  书房里的第一秋,说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一直以来强撑着朝廷的威严、皇室的体面,作出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

  可现在,他神情之间,有难以掩饰的恐慌。

  是的,恐慌到失措。

  李禄问:“监正跟阿壤姑娘……吵架了?”

  第一秋伸出手指,戳了戳桌案上的洋辣子,忽而道:“谢红尘去了如意剑宗,向她求亲。所以……她急着回去了。”

  话里之失落,令人神伤。

  李禄道:“所以,监正大人便放她走了?”

  第一秋笑得自嘲,“不然呢?”

  李禄道:“监正从未试着挽留过吗?”

  “挽留?”第一秋抬起头。李禄同他对视,道:“监正一次也没有挽留过吗?”

  第一秋沉默。

  他没有。

  “我有什么资格挽留?”他垂下目光,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那可是谢红尘。”

  李禄说:“可如果挽留,可能就有一线希望。倘若真有这一线希望,阿壤姑娘愿意为您留下。您会愿意舍弃自尊,多说这一句话吗?”

  监正大人想了一阵,忽而起身,捏碎一张传送符,消失在书房之中!

  如意剑宗。

  谢红尘与何惜金品茶闲聊,何惜金其实不愿意此事传出去。

  但是玉壶仙宗的一举一动,仙门注目,实在无法低调。

  黄壤进来时,如一团浅金色的暖阳。

  谢宗主几乎下意识站起身来,他向黄壤微笑,道:“阿壤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黄壤想起上次相遇,那还是在第一秋的封邑之中,她全身湿透,露出……

  呃,算了,还是不要回想了。

  她盈盈一福,道:“谢宗主,上次救命之恩,尚不及言谢。真是失礼。”

  不知为何,好像在谢红尘面前,她总是习惯性地端庄得体。

  何惜金看了一眼黄壤,道:“阿、阿、阿壤……”这一次,他要说的话很长。

  屈曼英跟着黄壤进来,见何惜金言语艰难,只得接着话头道:“谢宗主,阿壤这孩子,这些年一直在司天监学艺,闲散惯了。没规没矩,让您见笑了。”

  “阿壤姑娘善良率真,本宗主并不会见怪。”谢红尘望向黄壤,道:“自上次玉壶仙宗一别,谢某对阿壤姑娘一直十分惦念。今日前来如意剑宗,意在上门提亲,求娶阿壤姑娘为妻。不知阿壤姑娘意下如何?”

  仙门求亲,也不比凡间。

  他这般上门,已经可算正式。

  所以紧接着,谢宗主又道:“若阿壤姑娘应允,谢某不日便央人上门保媒。”

  保媒?

  黄壤微怔,梦外她跟谢红尘成亲之事,并无人保媒。

  原来,他并不是不懂这些,也不是不够细心。

  说到底,只是轻视罢了。

  也是,能够有资格为谢红尘的亲事保媒的,只怕是仇彩令之流。

  黄墅那样的门庭,怎配这样的人物踏足?

  说到底,也是我不配。

  黄壤在心中耸耸肩,这么多年,早想开了。

  她笑着道:“承蒙谢宗主垂青,阿壤……”

  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外面有人道:“等一等!”

  黄壤愣住,不止是她,所有人都愣住。

  外面的人闯进来,身后还跟着如意剑宗的护卫弟子!

  何惜金皱眉,一眼看清来人,更是不解:“怎、怎么么回回、回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监正第一秋!

  他几步闯入正厅,行若疾风般来到黄壤面前。

  “等一等!”他方才显然走得甚急,如今连呼吸都带着喘息。

  黄壤莫名其妙,问:“你来作甚?”

  监正大人满面通红,好半天,似乎下定决心,他把心一横,眼睛一闭,屈膝跪在黄壤面前。

  !黄壤被唬得后退一步,差点跳起来:“你……怎么了?”

  监正大人谁也不看,什么话也不听,他紧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道:“黄壤,之前的话,我说得不对。方才我来时,李禄问,如果我出言挽留,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他问我愿不愿意挽留一句。”

  年轻的殿下,或许从未这般低微,他声线颤抖,好半天道:“我问过我自己,我愿意。不仅愿意,我可以做任何事,求这一线机会。阿壤,不要嫁给他。或者,晚点再嫁给他。我想请求一些时间。一年也好,两年也罢。请……给我一点时间。”

  说完这些,他低下头,等待黄壤的回话,也像在等待最后的判决。

  何惜金夫妇惊在当场,谢宗主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黄壤站在他面前,过了许久,她伸手把他扶起来。

  狗东西,原来你这么一个人,也会低头啊。

  她笑盈盈地抬起头,对谢红尘道:“我来得匆忙,不及向他解释。真是让宗主见笑了。”她轻轻巧巧一句话,谢红尘心头泛起阴云。

  他当然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远近寒温、亲疏有别。

  黄壤接着说:“阿壤承蒙宗主垂青,但蒲柳之资,难登高门。”她注视着谢红尘的眼睛,时光辗转来回,多少年反反复复,这个人依旧有一双如此清澈的眼眸。

  “愿谢宗主……繁花似锦、再遇佳人。”

  她字字带笑,温和真诚。

  这些话,像是说给眼前人,也像是祝福无言以对的前尘。

  谢红尘,那双频频伸来的手太温暖。

  我想牢牢握住它,不再跟你耗了。

第92章 颜面

  黄壤拒绝了这门亲事。

  这对谢宗主乃至整个玉壶仙宗而言,显然都是始料未及的。

  何惜金和屈曼英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谢宗主,监正大人轻咳一声,开始了迟来的尴尬。

  还好屈曼英夫妇也没有打趣他,只是道:“留下吃晚饭吧,姨母这就做去。”

  何惜金很自觉地跟过去打下手,黄壤回头看了第一秋一眼。

  监正大人顿时脸上很是挂不住,干咳了两声。

  黄壤面上严肃,心里早就笑弯了腰。

  而此时,上京郊外。

  鲍监副照例来到小庄子上,却没有看见那个女人。再一看水缸,昨天的水没怎么动。鲍武虽然是个武夫,但谨慎心细。

  他立刻进屋查看,那个女人并不在。

  庄上没有雇人,他也无人可问。只得四处找找。那女人并未刻意隐藏痕迹,鲍武跟着新鲜的脚印,一路找寻。而前面越走越是偏僻,满地荒草碎石。

  “她来这里干什么?”鲍武皱眉。

  他毕竟脚程快,不久之后,便见那个女人站在远处的小山包上,一脸茫然。

  “息音?”鲍武喊了一声,那女人嘴里喃喃有声,却并没有回头。

  鲍武只得缓缓上前,却见那女人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布老虎,双眼呆滞无眼。鲍武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在这里?”

  息音嘴里一直碎碎念着什么,鲍武弯下腰,侧耳去听,发现她在说:“怎么办,我没有奶,它都饿哭了。”

  “什么?谁哭了?”鲍武狐疑地看向她怀里的布老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女人,好像不太清醒。

  息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甚至没有向他看。一味只是焦急地转来转去。

  她神智糊涂不清,鲍武只好先将那布老虎从她怀里抽出来。

  那布老虎脏得看不出来本来颜色,鲍武刚刚扯住它的头,息音突然尖叫起来。

  那声音凄厉刺耳,鲍武一惊,忙不迭松了手。

  息音看见他,像看见了什么怪物。她紧紧抱着布老虎,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但这里原本已经没有什么路,满地碎石杂草,她跑不多远,就摔倒在地。

  鲍武几步跟上去,一把扯出那个脏兮兮的布老虎,随手扔出很远。

  “啊——”息音拼了命要去捡,鲍武一把扛起她,一声不吭往回就走。息音疯了似的尖叫、挣扎,最后用指甲抓他挠他。

  鲍武不为所动,一路将她扛进了上京。

  彼时,裘圣白正在医所。

  老远就听见女人的哭喊声。

  许多人被这声音吸引,纷纷向这里看。

  鲍武毫不在意,他扛着这个女人,脚若流星,一路进来。这女人太轻,好像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一样。

  “老白,你给看看这娘们在发什么疯!”鲍监副把息音往地上一放,息音双脚一落地,转身就要跑。鲍武两步追上,又跟拎小鸡一样拎回来。

  因为一路被扛回来,息音又挣扎得厉害,她的鞋子丢了,脚上只剩罗袜。钗环也不剩什么,长发松散。

  此时她被鲍武拎着,一脸慌乱惊恐。

  “不要打我……把孩子还给我啊……”她绝望地哭喊。

  裘圣白看了鲍武一眼,目光中很有些别的含义。鲍监副怒目一瞪:“这可是阿壤姑娘的娘亲,别胡思乱想!”

  “是吗?”裘圣白这才收回目光,他伸出手,在息音几处大穴轻轻按揉。息音毕竟是挣扎得累了,此时经他舒缓之下,慢慢地搭下眼皮,哭喊声渐渐微弱。

  裘圣白等她不再挣扎了,这才掏出银针,为她施针。

  “你吓坏她了。”他不满地嘟囔。

  鲍监副更不满:“我干什么了?!”他脖子和脸都被抓出无数血印子,好在鲍爷皮糙肉厚,他随手抹了抹,问:“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裘圣白说:“她是个病人,断了药,可不就发病了?”

  “病人?”鲍武摸了摸脖子,“生龙活虎地骂了一路,中气十足,我看她精神好得很。”

  裘圣白和这武夫并无多少话说,只是道:“这世上的人,并不是缺手断脚才叫病。性情大变、神智不清,也都是病。”

  鲍武也不跟他纠结这个,道:“人就丢你这儿了,等监正回来你同他说。”

  “不行!”裘圣白一口拒绝,“她醒来后万一乱跑,我这儿可看不住。你哪里逮来的带回哪去!”

  鲍武愣住:“可是……”

  裘圣白可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他扔出几包药,道:“一副煎三碗,按时服用。她以前一直喝的药,原方煎饮也使得。去去去,赶紧把人带走。”

  鲍武有什么办法?

  他只好把息音抱出来。这时候她施过针,整个人早已睡熟了。

  鲍武抱着她,想了半天,只好又送回庄子上。

  这处庄子还不错,算是安静清雅的,也适合养病。

  只是时间太紧,饶是第一秋,也来不及置办齐全。

  鲍武将息音放到床上,随手扯过被子替她盖上。

  他不懂这个女人的苦难,只是看见她枕上乱发中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听说,她从前也是个世家贵女。

  这样的女子,鲍监副不懂。

  武夫和世家女本来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

  他站了一阵,也无事可做,只得替息音熬药。

  鲍监副不擅厨艺,偏偏药熬得不错。

  ——没人照顾的武夫,这点生存技能必须得有。

  息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外面天已经黑了。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种孤寂和惊恐在一瞬间向她袭来。她颤抖着起身,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有病,她知道。

  她以前在黄家,总是日日熬药。

  开那方子的人说,他叫苗耘之,是个名医。他让息音一直喝药,不要停服。

  于是许多年以来,息音就日日夜夜地熬着那药。

  药汁太难喝,但是至少喝完之后,她一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今到了上京几日,可能是因为停了药,她脑子便有些糊涂。

  她慢慢起床,缓缓深呼吸,轻轻走出房门。

  就在院子里,一个小炉的火焰将夜舔出了一个金黄的孔洞。

  鲍武半蹲在小炉前,炉上小锅里,咕嘟咕嘟地煎煮着一副药。药很苦,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这苦味,令人皱眉。

  息音站在门边,并不敢上前。

  而此时,黄壤拒婚的事已然传开。

  先时,诸人并不相信,但后来又有消息,称黄壤之所以拒绝谢红宗,乃是因为司天监监正第一秋。

  这样的事,即便在仙门也是沸油入水。

  诸人炸开了锅。

  玉壶仙宗一片沉默,然而私下里,连仇彩令都被惊动。

  黄壤的拒婚,简直是迎面一记耳光,直接抽在玉壶仙宗脸上。

  打得谢灵璧都得留个五指印。

  罗浮殿。

  谢灵璧沉声问:“怎么回事?”

  谢红尘倒是坦然些,微笑着道:“她似乎更中意第一秋,当面婉拒了弟子的提亲。”

  “第一秋?”谢灵璧脸黑得要下雨,“那个不过十几岁的黄口小儿?”

  谢红尘道:“年纪确实小些,不过行事干练果断,想来日后也会是个人物。”

  “何惜金夫妇就任由她这般胡闹?”谢灵璧显然是丢不起这个人。

  谢红尘依旧平和,道:“何掌门一向护犊,他自然是以阿壤姑娘的意愿为主。”

  谢灵璧冷笑:“所以,你身为宗主,打算就这么看着宗门颜面扫地?”

  谢红尘显然已经细细想过,他道:“弟子会找机会,再和阿壤姑娘谈谈。因之前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这次提亲,倒确实是弟子唐突了。”

  “唐突?”谢灵璧气恨,“她不过是黄墅那个无耻小人的女儿。还真当自己金枝玉叶?你肯上门求娶,还需要与她谈心?”

  “师父。阿壤姑娘与其父不同。”谢红尘皱眉,他知道谢灵璧一向最看重颜面,今日的事,必定让他不快。是以,也只能劝道,“此事,弟子会解决的。”

  谢灵璧沉声道:“能解决最好。否则,玉壶仙宗宗主被一个黄毛丫头拒婚,这件事恐怕够仙门耻笑千八百载!”

  如意剑宗。

  屈曼英和何惜金果然是做了一桌子菜,也算是招待第一秋这位“娇客”。

  桌上大家顾忌监正大人的面子,并没有提方才那一跪的尴尬事。

  倒是屈曼英说:“你这孩子,纵然是不同意这门亲事,也要先拖着,哪有当面拒绝的道理?玉壶仙宗毕竟是仙门之首,这一下子,只怕谢宗主下不来台。”

  黄壤给黄均挟了菜,转头又给第一秋挟,道:“姨母说得是。都是我一时口快。”

  何惜金道:“事事事关女女、女儿名、名节。说、说说清清楚也、也好。”

  “也对。”屈曼英道,“监正大人尝尝这鱼,这可是惜金的拿手菜……”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饭。

  及至饭后,监正大人跟黄壤一起返回上京。

  因为没有急事,所以传送符就免了。监正大人果断决定——坐马车!

  黄壤跟他同车,先时人多,还不算什么。

  如今车上只有二人了,难免便显得尴尬。

  好半天,黄壤问:“你……先前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什么话?”监正大人撩起车窗,东看西看,“本座早忘了。”

  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