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疏酒道:“谢宗主品性高洁,武兄约摸可以放心。”

  武子丑反驳道:“玉壶仙宗难道不高洁,不也出了这样的事?让人如何放心?”

  何惜金道:“莫、莫莫相相争。谢、谢、谢宗主自、自自有办、办法,让、让我我等信、信服!”

  谢红尘并非愚钝之人,当然知道这三位大贤是互相拆补,逼着自己表态。

  他道:“三位所言,谢某明白。但事情关乎家师,与宗门清誉。谢某不能带诸位同行,但,请阿壤姑娘与在下同往,做个见证。”

  他这般设想,不可谓不周全。

  但监正大人当场道:“内人与玉壶仙宗素无瓜葛,不能陪宗主涉险。本座倒是愿意陪宗主走一趟。”

  然而,谢红尘显然并不接受。他道:“监正隶属朝廷,恐怕立场也并不公正。”

  眼见二人又起争执,黄壤道:“我和你去。”

  第一秋还要再说话,黄壤回身看他,道:“不必担心。谢宗主的品性,值得相信。”

  监正当场酸成了一个柠檬:“值得相信?怎么,谢宗主品性,也如其师一般高洁端正?”

  闻听此言,纵然是性情好如谢红尘,也不由一声冷哼。

  夜间,鲍武和李禄便走了一趟迷花宗。

  对于让人身子骨不太硬朗这件事儿,监正大人可太有办法了。

  这二人带了一个小小的圆球,圆球置于墙上,里面撞针不停振动。

  李禄和鲍武并不觉得什么。

  但墙内,岳迷花忽地昏迷不醒。

  消息传出,李禄和鲍武都吓了一跳。

  ——这玩意儿,真的只是让这把老骨头不那么硬朗吗?

  不会就这么交待了吧?

  而此时,岳迷花重病的事,终于传到了玉壶仙宗。

  果然,谢灵璧接到消息,立刻带上丹药,赶往迷花宗。

  等他一走,谢红尘立刻吩咐谢绍冲,以弟子演武之名,将闇雷峰的护殿弟子,全部调往点翠峰。

  谢绍冲知道这些天谢红尘很不对劲,但他不敢细问。只能依令行事。

  等到闇雷峰弟子全数离开。

  谢红尘立刻带着黄壤,匆匆入内。

  黄壤作玉壶仙宗低阶弟子打扮,二人自山路上行。谢红尘沿途关闭结界,洞世之目也被尽数屏蔽。

  知道时间紧急,二人也不耽搁,直接进殿。

  罗浮殿沉默如一头蛰伏的野兽,二人进到殿中。谢红尘宗主之尊,这殿中结界并不防他。

  随后,谢红尘掏出一把铜镜,略一蓄力。铜镜光芒辉映。殿中一切都变得透明。

  抽屉里所有物件,皆清晰可见。

  二人一一查证,但并无可疑。

  谢红尘道:“家师居处,尽在此间。阿壤姑娘还有何话说?”

  黄壤将殿中各个角落,都查看清楚,依果无果。只得强辩道:“你怎知,他就只得一个住处?雷音达寂生无洞府?”

  谢红尘皱眉,道:“雷音达寂被诛后,洞府被毁。不过……”

  他心中微顿,忽地想起一处地方,道:“随我来!”

  黄壤同他一路出了罗浮殿,向后山行去。

  这玉壶仙宗,黄壤也算是了如指掌。

  但谢红尘领她前去的地方,她却从未到过。

  “这是哪儿?”黄壤不由好奇。

  谢红尘带着她,一路走到山林深处,尽头竟然是一座坟墓。

  墓碑高大,碑文上,清清楚楚地篆刻着一个名字——一念神步。

  这竟然是一念神步之墓!

  谢红尘盯着墓碑,目光沉寂。许久,他手中心剑出,光芒如水,泼洒而下。剑光破去碑上结界,露出一个可供人进出的小门。

  “随我来!”谢红尘带着黄壤,乘光而行,直入小门。

  黄壤只觉眼前一花,光线骤暗。

  再能视物时,已经进到一间石室。

  石室四壁,刻满剑意。

  墓穴正中,有一棺椁。

  黄壤大吃一惊,道:“棺中就是……一念神步吗?”

  谢红尘道:“正是。”

  黄壤道:“我记得,这是玉壶仙宗禁地。私入者死。”

  谢红尘道:“是。”

  黄壤不由问:“那你带我入内,没事吗?”

  谢红尘道:“若长老追究,我自会领罚。与你无关。”

  黄壤微怔,许久道:“多谢。”

  谢红尘目光低垂,好半天,道:“不必。尚未恭贺阿壤姑娘新婚之喜。”

  “啊?”黄壤微怔,笑了一声,道:“宗主这声恭喜,来得略迟。”

  谢红尘沉默许久,道:“心中遗憾,自然不能出违心之言。哪怕迟些,也是口不对心。”

  墓中昏暗,让人视线不清,于是不小心便现出了人心。

  黄壤低声道:“谢宗主失言了。”

  谢红尘不再说话,他这一生,其实很少失言。

  黄壤转而道:“既然来了,可否打开棺椁一看?”说完,她也知道此举失礼,不由又道:“让宗主为难了。”

  谢红尘道:“本也是为了查证而来,不算为难。”

  说完,他摘下墓室上的常明灯,递给黄壤,道:“棺上有剑意,后退等我。”

  黄壤双手捧灯,后退几步。

  谢红尘手中心剑再出,棺上剑痕忽而破空而来。谢红尘挥剑阻挡。剑意自四面八方而来,如织渔网。而谢红尘被困在网中。

  黄壤目中只得剑意,再无法看清里面一袭雪衣。

  耳边是无数刀剑相击的脆响,黄壤虽然同谢红尘学艺百年,但此刻才意识到,剑道之奥妙,无穷无尽。

  面前这个人,简直是天纵奇才。

  他到底是谢灵璧从何处得来,为何天生根骨超凡?

  在她思索之间,谢红尘凭一己之力,破除了玉壶仙宗祖师一念神步的结界。

  当剑意渐停,他伸出手,缓缓推开棺椁。

  当最后的棺盖打开,好半天,他终于敢去看。

  但是,里面空无一物。

  一念神步之墓,是空的。

  谢红尘与黄壤互看一眼,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棺底洁净如新。

  谢红尘伸出手,竟又触到一层结界。

  他一横心,索性破开结界,棺板破裂,竟现出一个大洞。

  谢红尘跃入其中,对黄壤道:“来。”

  黄壤倒也不用他搀扶,一并跳入其中。

  而密室之中,有一石床。

  石床之上,搁着无数玉瓶,以及修炼手札。

  手札散乱,谢红尘随手拿起一本,只看字迹,便心如饮冰。

  ——正是谢灵璧的字迹。

  手札上随意书写,然点点滴滴,皆是一门邪功——灵魔鬼书。

  黄壤随手拿起一个玉瓶,打开瓶塞,里面摇摇飘飘,溢出一缕黑雾。

  谢红尘后退几步,过了许久,道:“请阿壤姑娘见证。”随后,他将查获罪证,一一记录,面无表情,却依旧一丝不苟。

  黄壤没有插话,她知道这一刻,谢红尘心中有多难过。

  谢红尘详细将罪证尽数留存,并未有任何遗漏。

  随后,他带着黄壤,走出墓门。

  而此时,墓外已经站了十几人。

  黄壤一眼看去,个个陌生。奇怪,玉壶仙宗居然还有我不识之人?黄壤心中好奇,直到谢红尘道:“见过诸位长老。”

  啊。黄壤猛地反应过来,这些人,竟然是玉壶仙宗隐世已久的长老。

  她没有见过,即便是她成婚之时,这些长老也并未出现。

  黄壤也不意外,以自己当年的出身,确实不配他们亲迎。

  长老之中,为首的正是仇彩令。

  仇彩令盯着黄壤,眉头紧皱,道:“方才结界异动,我等这才赶来查看。敢问宗主,此举何意?”

  谢红尘道:“诸位长老来得正好,吾有一事,须请各位长老佐证。”

  他扫视众人,一字一句,道:“宗门灵璧老祖,私自偷炼邪功灵魔鬼书。残害人命,沦入邪道。如今铁证如山,吾将擒回他,以……宗规处置。”

  他一语惊人,十几名长老都变了脸色。

  仇彩令好半天才道:“这位姑娘是谁?”

  谢红尘看似不经意,却微微错步,将黄壤挡在身后。黄壤不解此举之义,只得道:“在下黄壤,见过诸位长老。”

  “黄壤……”仇彩令思索许久,显然并不记得此人。

  谢红尘道:“也是第三梦。”

  仇彩令这才道:“原来如此。但第一梦与玉壶仙宗素无瓜葛,姑娘怎会出现在此?”

  黄壤心里打了个突,这仇彩令闻听谢灵璧修炼邪功,却先质疑自己。真是奇怪。

  她不知如何答言,谢红尘只得道:“第三梦先生发现端倪,乃为人证。”

  仇彩令皱眉,道:“这便奇怪了。玉壶仙宗宗内之事,几时需要一个不相干之人,前来作证?”

  这话不对啊——黄壤暗自嘀咕。怎么听他的意思,好像并不准备将谢灵璧之事公之于众?

  谢红尘回身,看向黄壤,道:“长老说得是。只是阿壤姑娘执意要求,本宗主只好带她前来。如今,也正要将她交给诸位长老。”

  黄壤听着这话越发不对头,不由一头雾水。正在此时,谢红尘陡然喝道:“哪里逃!”

  “嗯?”黄壤莫名其妙——我没逃啊。

  而谢红尘已经一剑劈来。

  黄壤于剑风之中,见一黑影直奔她面门。她抬手一接,正是谢红尘的储物法宝。

  她目光与谢红尘一对,蓦地明白过来。然后她借着谢红尘剑势,调头就跑。

  其余长老们怒喝一声,立刻便要追。

  而谢红尘回身一剑,挡住了众人。

  长老们哪料到他会突然出剑,顿时纷纷后退。

  仇彩令怒叱:“谢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谢红尘注视各位长老,以剑划地,割出一线,道:“请诸位长老勿越此界。否则,便是与我为敌。”

  说这话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坚决。

  好像冥冥之中,他欠那个人,一次维护。

第108章 公审

  谢红尘拦住一众长老,黄壤转身就跑。

  仇彩令、康雪桐等人看着谢红尘划下这道界线,都有些犹豫。

  他们十几人,谢红尘再如何天纵奇才,也不过这点岁数。要打败他当然可能。

  但是大家都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这时候要是被这小子伤了功体,那可真是雪上加霜。

  人越老越怕死。

  他们只是对恃,谁也不愿拿自己这把老骨头,去拼谢红尘的一时热血。

  黄壤一路奔逃,仇彩令法器在手,但仍然劝道:“谢红尘,你身为一宗之主,难道能弃宗门声誉不顾?谢灵璧倘若当真有罪,宗规处置便可。何容外人置喙?”

  谢红尘道:“令有罪者现形于天光之下,也是宗规。”

  仇彩令怒道:“可谢灵璧是你的恩师,宗门老祖。他若现形,你如何自处?玉壶仙宗如何自处?”

  说完,他转头道:“你们阻住他,我去追那个丫头。”

  其他长老立刻上前,十几名长老围住谢红尘,也是纷纷劝解。

  而谢红尘手中心剑出,与诸人战成一团。

  仇彩令眼见十几名长老一时半会也拿他不下,心中气恨,咬牙道:“此子如此根骨,却又过分磊落,也不知是我宗门之福,还是祸。”

  他动身想要追捕黄壤。

  谢红尘纵然剑道奇才,但年纪不算大,面对十几位长老,也是吃力。

  仇彩令飞身扑向黄壤,黄壤手中心剑出,勉力抵挡。

  “臭丫头,竟然偷师学艺!”仇彩令沉声道,“凭着这项罪名,也能擒住你!”

  话落,他掏出令旗,而就在此时,另有黑影闪至!

  黄壤回身一看,顿时眉头紧皱——谢灵璧!

  不错,飞身赶回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谢灵璧!

  方才一念神步墓穴的结界被破,他在迷花宗立刻便有感应。

  但因为玉壶仙宗内门禁止传送法符,他传到外门山下,这才匆忙入内。

  也是巧,刚一入内,就截住了逃下山来的黄壤!

  仇彩令一见他,立刻沉声道:“你干得的好事!”

  谢灵璧眸色一沉,再看看黄壤,道:“不知仇长老所指何事?”

  仇彩令到了这一步,仍然想要保住谢灵璧。

  毕竟他是玉壶仙宗的前任宗主,也是谢红尘的师父。

  他修练邪功的事一旦传出,玉壶仙宗颜面何存?

  仇彩令道:“少废话,她手上有你修习邪功的罪证。”

  谢灵璧一听这话,当然知道东窗事发。他再望向黄壤,已经是下定决心取她性命:“贱人,自己找死!”

  说落,他手上心剑再现,剑光直直向黄壤斩落。

  仇彩令虽不齿谢灵璧行径,但当务之急,也须得保证事情不外泄。是以,谢灵璧要杀人灭口,他也并不阻止。

  他从旁掠阵,以谢灵璧的修为,要杀黄壤,其实并不为难。

  只是黄壤身上法宝众多,她将第一秋送的所有法宝都派上了用场,可谢灵璧招招致命。她抵挡得十分吃力。

  而就这,谢灵璧还没用上灵魔鬼书。

  黄壤用第一秋所赠的护身法宝,正同他周旋,忽然,远处有人声渐近。

  这时候,有谁会来?

  仇彩令抬眼看去,整个人都惊住。

  只见一大波人,正一边说话一边往山上行来。

  而为首之人正是第一秋!

  监正大人本就留意四周,此时,他一眼已经看见黄壤。

  而他身边,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三人抢身而上。

  黄壤松了一口气,她退到第一秋身边,监正大人已经开口:“仇长老、灵璧老祖,您二位这是干什么?”

  仇彩令皱眉,一旁谢灵璧道:“此女私闯我玉壶仙宗,老夫出手拦截,难道不该?”他紧盯第一秋,问:“你们因何来此?”

  监正大人尚未开口,一旁谢绍冲道:“老祖,监正等人持玉壶仙宗请柬,声称前来赴宴。可弟子并未听说宗内有宴请之事。只得先将人请入和合园,再问过宗主。”

  说着话,他递上一张请柬。

  仇彩令接过,只见那请柬竟然半点不假。上面竟然还有谢红尘的字迹。

  他盯了第一秋一眼,知道定是此人搞鬼。

  第一秋年纪轻轻,已经是有名的铸器师。仿个字迹,做一张请柬,难不倒他!

  第一秋牵起黄壤的手,先确定她并未受伤,方才放心。

  黄壤躲到何惜金等人身后,道:“诸位仙友,近几日,家夫因一起幼儿失踪案,一直四处奔走。后经查,是有人利用苦主,吸食怨气。而何掌门等人同时查出,当时在五谷坛刺杀敝人的刺客,所用正是失传邪功灵魔鬼书。种种罪证,皆指向玉壶仙宗灵璧老祖。”

  “满口胡言!”谢灵璧待要再上前。但何惜金等人同时拦住他。

  何惜金道:“既、既是是胡胡胡言,何不不不等、等她说说说完!”

  仇彩令再看一眼人群,这第一秋也真是损。整个仙门有头有脸的人,来了一大半。

  他转动着念头,没有替谢灵璧说话。

  说到底,长老们哪会帮什么谢灵璧?

  只是不愿意因他一人,而损及玉壶仙宗的声誉罢了。

  而黄壤抓紧时机,道:“诸位,敝人因为何掌门侄女、司天监司学。有幸得朝廷与何掌门等人相信,这才受谢宗主所邀,前来玉壶仙宗,替谢宗主作证。”

  此时,她扬了扬手中谢红尘的储物法宝,道:“这里有谢灵璧亲手书写的修炼手札,从四百年前开始,灵璧老早就已经修习邪功灵魔鬼书!”

  众人大哗!

  谢灵璧怒道:“贱人找死!”他一掌劈过去,然而这次,除了谢灵璧,其他仙门首领也纷纷站了出来。

  迷花宗的现任宗主柴天嵘扶着自己恩师岳迷花,劝道:“灵璧老祖莫恼。不如等第三梦先生出示证据,若是证据有假,自然能证您清白。”

  迷花宗因着岳迷花与谢灵璧交情深厚,两宗关系也素来不错。

  他这句劝,其实还是偏向谢灵璧。

  可谢灵璧怎么能让黄壤拿出证据?

  眼看黄壤从储物法宝里掏出一本手札,谢灵璧暗中蓄力,全力一掌。他试图击碎那储物法宝,却不防何惜金等人早就心生警惕!

  此时众人一声怒喝,齐齐挡下了他的掌风!

  仇彩令脸色几转,忽而道:“既然此事,是谢宗主相请。老夫这便去请他出来,为大家解释明白!”

  说完,他转身就走!

  “仇彩令!”谢灵璧怎会不懂这些老家伙的心思?这些长老们,不过是在乎宗门体面,怎会顾忌他的死活?

  果然,仇彩令头也不回,径直离开。

  谢灵璧观望左右,事已至此,他把心一横,忽而身化黑雾,黑雾中骷髅涌动,尖牙滴血!

  “贼子果然修炼邪功!”人群顿时一片混乱。

  岳迷花这些日子病得老眼昏花,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喊:“灵璧,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啊!”

  而黑雾之中,谢灵璧冷哼一声,怒骂:“闭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话落,他身上骷髅直冲黄壤。

  混乱中响起他的声音,字字恨得滴血:“贱人多管闲事,受死!”

  黑色骷髅直袭黄壤,何惜金出剑!

  他嘴上不利索,手上功夫却老辣得很。

  谢灵璧被他一挡,随后所有人都围拢过来。大家被黑雾包围,黄壤转过头,想要保护第一秋。而第一秋展开黑色的披风,将她护在怀中。

  仇彩令不理会混战中的诸人,他匆匆入内,果见其他长老仍在与谢红尘纠缠。

  打了这许久,而谢红尘雪衣上只见两道血痕,并未重伤。

  “停手!”仇彩令沉声道,“宗主既然已有决断,吾等也不再阻拦。你便自行向仙门解释此事。但……你须记得,玉壶仙宗千年声誉,非同儿戏。不可毁于你手。”

  谢红尘也是意外——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