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阵核,没有一个是第一秋想看的。

  第一秋一直在等,他知道李禄最终会带来哪一颗。

  梦外的成元五年,十九岁的第一秋全然不能接受自己这般形容。他拒绝喝药,也不再进食,意志消沉,奄奄一息。

  裘圣白不得不将他移出圆融塔,放他回司天监单独休养。

  而在司天监的暗室里,李禄为了让他活下去,找了许多九曲灵瞳的阵核,让他取乐。

  终于,在不见成效之后,李禄为他带来了另一颗。

  当那颗九曲灵瞳的画面在墙上徐徐铺开之时,一直对周围没有任何反应的第一秋,蓦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这个人在他一片荒秽的岁月里悄然盛开。

  纵时间无情、风雪摧折,她明艳如初,从未凋败。

  果然,这一日,李监副将另一颗阵核投入九曲灵瞳之中。

  他关上房门,不发一语,安静离开。

  第一秋抬起头,只见当初仙茶镇的黄壤姑娘,已经绾发为髻,作了妇人打扮。

  而刚刚成亲不过数日的她,正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糕点,探望谢绍冲。

  她对着九曲灵瞳所照之处深深吸气,似乎经过无数次鼓劲,终于回身走入院中。

  谢绍冲显然并不认得她。二人在院中闲聊。

  她粉面含笑,端庄温婉。

  “谢师弟,红尘出门匆忙,我人地两疏,也没什么事做。今日做了几样糕点,想请谢师弟替我尝尝,可还能入口?”她从容大方。

  谢绍冲却显得错愕,他显然并不认识面前的女子。

  但黄壤提及了谢红尘,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拱手道:“原是宗主夫人。绍冲失礼。”

  黄壤自然不会计较,提着食盒来到院中,请他品尝。

  第一秋初看之时,只觉奇怪。

  黄壤好歹也是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何必如此小心翼翼,自行结识宗中诸人?

  由此,他对这个女子产生了一丝好奇。

  李监副自然很快意识到了他兴趣所在,于是带来的阵核,一个一个,皆与黄壤相关。

  第一秋在最痛苦绝望、厌弃人世之时,看着她从无人认识的孤女,一步一步,将自己领到玉壶仙宗所有人面前。

  修仙之人不以外貌论年纪,有一次,黄壤误识一人,错了辈份。

  她躲在祈露台,好几天不愿出门。

  若是往常,第一秋哪会对这样的闲事上心?

  可是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他第一次催促李禄,想要知道这个人的消息。

  李禄以为,那是自家监正旧情难舍。

  可这世间,哪有什么一见钟情、至死不渝?

  第一秋如今想起来,那不过是一束破开这一室黑暗的光。他看着这个娇弱的女人,在玉壶仙宗艰难求存。

  他像看一棵草钻出墙缝,像看一只蚂蚁搬着粮食回家,像看一只老鼠历险。

  而最后,她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她妆点自身、施粥布药,很快在玉壶仙宗站稳脚跟,成为人人赞誉的“宗主夫人”。

  她美名遍及天下,与宗主谢红尘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世间偶有清醒之人,叹仙宗多一夫人,世间少一名家。

  可于司天监监正而言,无论她是夫人还是名家,阳光就是阳光。

  曾照耀过,便知其温暖。

第117章 湮灭

  圆融塔中,谢红尘拼尽修为,与师问鱼抗争。

  他整个人被困于塔中,而此时的圆融塔,已经不再是他初入之时的宝相庄严。

  那些被折磨得只剩痛苦与仇恨的人,被困在法阵与符箓之中,铸成了这件震惊仙门的“神器”。

  师问鱼穿梭于塔壁之间,找准时机,猛然缠卷,想要趁机击杀谢红尘。谢红尘心剑在手,回身一剑。剑光斩落,师问鱼只能避退!

  谢红尘很快就发现,他的战力早已大大折损。

  ——他如今的躯壳,实在是太过孱弱了。

  凡间可以承受灵魔鬼书功体的躯壳,本就不多。

  否则谢灵璧何以六百岁便肉身崩溃?

  谢红尘借助血脉之势,想要趁机杀死师问鱼。

  师问鱼只得小心躲藏。

  而外面的世界,早已天下大乱。

  何惜金等人虽然破去了圆融塔的护塔结界,但整座圆融塔骤变!

  黑色的怨气冲天而起,它剥去神器的古拙,露出了魔器的本象!

  而其他人被这怨气而阻,待要进入其中,便立刻消失,不知所踪。

  何惜金等人不知吉凶,只能围住圆融塔。而此时,张疏酒突然指了指远处,道:“你们看!”

  众人抬头,只见不远处,一株松树缓缓融化。它像燃烧的蜡烛,粒粒化珠,最后轰然倒塌。武子丑急急上前查看,他低身捧起苍松的遗烬,发现那竟是一捧黄沙!

  整个世界,在缓慢地融化!

  “怎么回事?”仇彩令、康雪桐等等长老皆是一脸茫然。

  众人纷纷上前查看,只见积雪之下,枯草一会儿化沙,一会儿又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缓缓修复。但是修复的力量逐渐微弱。

  仇彩令凝神深思,许久道:“是天道。圆融塔这样的邪物,不知积攒了多少力量。师问鱼想利用它摧毁天道,建立新的秩序!”

  他的话令众人悚然,就算同是修仙问道的人物,谁又敢做此想?

  要有如何的野心,才能生起毁灭天道、取而代之的妄念?

  张疏酒注视着渐渐碎散的黄沙,道:“天道的修复越来越缓慢,我们不以坐以待毙。”

  众人重新来到圆融塔前,注视这座邪塔。

  仇彩令肃然道:“我宗宗主谢红尘正在塔内降魔,我等须齐心相助!”

  何惜金翻了个白眼,补充道:“第、第……”

  张疏酒随即补充:“还有第一秋与黄壤!”

  这些玉壶仙宗的老东西,见利睁眼,遇险缩头!

  几个人心中喃喃骂娘。

  而此时,黄壤一步一步,行走在风沙漫漫的街头。

  黄沙中埋葬的白骨,早没了身份与姓名。她一步一步,行走在上京的街头。

  偶尔吱嘎一声响,酒招掉下来,摔成了一地黄沙。

  黄壤终于明白,这些风沙从何而来。

  整个世界正在沙化。

  那些枯草、野树,较为脆弱的物件,早已经被腐蚀。这个世界像是空无一人。

  黄壤走得久了,不由开始奔跑。

  她来到内城的城门之下,这里遍地骸骨。

  这些骸骨尚未完全沙化,黄壤一具一具翻找。

  “第一秋——”她呼喊着这个人,然满地枯骨,又无衣物,她根本无从辨认。

  “姨母——姨父——”她一个一个,呼喊着这些熟悉的人。

  应者惟风声。

  这就是……不久之后的人间吗?

  黄壤坐在满地枯骨之间,黄沙灌了她一脸。

  这整个天地,似乎只剩了她一人。

  而第一秋,仍然被困在成元五年。

  这是他最暗无天日的年月。整个世界,没有黄壤,他失了第三梦中的一切。反而坠入恶梦的深渊。

  他体力虚弱,不仅毫无战力,便连想要走出这里都做不到。他只能依靠着床榻,盯着墙上的九曲灵瞳。

  九曲灵瞳之中,黄壤在跳一支舞。

  她的舞其实跳得不好,而第一秋偏偏见过宫中太多的舞姬。

  黄壤在一丛兰花之间,一遍又一遍练习同一支舞。因为没有乐师,这显得十分尴尬。偏偏她一不留神,还扭了脚。

  第一秋似乎重新陷入那段绝望无依的时日。他盯着墙上的女子,看着她舞姿渐渐柔软空灵。

  及至后来,竟然也有了八分妩媚与风情。

  第一秋并不知道,黄壤这支舞是否有跳给谢红尘看。

  谢红尘或许见过她最完美的模样。

  但他远隔千里,却遥遥目睹了这个人的狼狈与倔强。

  圆融塔里,谢红尘岂不知危机临近、时间紧迫?

  可师问鱼对他十分忌惮,他同玉壶仙宗那帮老家伙一样,等闲并不愿拼命。而谢红尘的血却是有穷尽的。

  ——只要他失血过多,圆融塔自会重回自己手中,到那时,还愁没有杀他的时机?

  师问鱼显然并不着急。

  谢红尘游走在一片黑色的雾气之中,圆融塔符文飞转,一些场景如时间重叠,似真似幻。

  他经过黑雾,而眼前却是多少年前的祈露台。

  只见白墙黑瓦,中间有一扇半月形的拱门。

  谢红尘举步入内,只见小院之中,一亭一池。三角小亭之中,石桌石凳,亭边梅树伫立。池中游鱼几条,往来嬉戏。

  那一瞬间,回忆是挡不住的狂沙,铺天盖地而来。

  谢红尘走进去,室内小桌上,正坐着黄壤。

  那一夜的她,身披着轻纱。谢红尘甚至分不清,那是多少年前。

  自与他成亲之后,黄壤一直悉心保养着身体,她并没有多少改变。

  “阿壤?”谢红尘再开口,发现自己语声中竟有几分哽咽。

  他是那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旅人。可是小桌前的黄壤,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她双手托腮,注视窗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她拢了拢身上的轻纱,喃喃道:“今晚又不来吗?”

  她似无所觉般穿过了谢红尘,走到半月形的拱门前张望。

  “阿壤?”谢红尘再次呼唤她。

  她回过身,那一刹那,谢红尘心中狂喜,他甚至以为,黄壤看见了自己。可是,黄壤只是叹了一口气,她揉了揉脸,对自己笑道:“黄壤呀黄壤,夫君不过是忙了些。你可要做个贤妇啊,不可愁眉苦脸。”

  说完,她走到小桌前,铺开一卷经书,看来是想抄经。

  但她握住笔,不过抄了几个字,便扔到了一边。

  “天知道我是个多么不静心的人呐。”她一边感叹,一边来到小亭,坐在石凳上,安静等待。

  谢红尘突然明白,她是看不见自己的。

  他身在圆融塔之内,这只是圆融塔为了破坏天道,顺应它的逻辑而复刻的一些画面。

  眼前的黄壤,永远等待于那个夏季。

  听不到他的呼唤。

  谢红尘强迫自己离开,他并不是个会沉沦于回忆的人。

  黄壤还在梦外,自己尚可追寻。何必留恋过往?

  他强迫自己冰冷无情,可为什么离开之时,还是忍不住回望?

  百年祈露台,他从来没有想过,当自己不来的时候,黄壤在做什么?

  印象中的她,也总是很充实的。

  她会结交宗门众人,每每做些绣品、糕点,讨巧卖乖,拢络人心。

  她会申领米、药,施粥放药,博一个宽厚仁义的美名。

  她会为他轻歌曼舞,讨他欢心。

  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等待与孤寂呢?

  谢红尘一剑破开眼前过往,剑光四散,溅落在地,黑雾退散。

  师问鱼仍旧不敢现身,他观察着塔壁上的符文,他必须尽快找到魔塔的阵核所在。

  可那些本该消失如烟的旧事,一页一页接踵而来。

  他举步向前,竟一步踏入了点翠峰,曳云殿。

  这一次,他在案前看见了俯案看书的自己。

  “宗主,夫人求见。”殿外弟子恭敬地回禀。

  案前的自己眉峰微皱,道:“请她进来。”

  谢红尘微怔,他走到“自己”面前,果然,没有人能够看见他。旧事已逝,不可更改。

  他只能眼看着殿外,黄壤提着一个食盒,一步一步向此而来。

  那个时候的她,眼里还有光。见到自己夫君,她笑盈盈地道:“知道夫君今日繁忙,我特地做了粥,你先尝尝,可好?”

  而案前,“谢红尘”连声音都冷漠,他道:“搁在这里,然后退下。”

  黄壤微怔,显然谢红尘突来的冷淡,令她不解。

  而经过此间的谢红尘,却再明白不过。

  他不允许黄壤前来点翠峰,却又不能拒绝她入内——那样的话,外界恐怕会有诸多猜测,觉得他夫妻失和。

  于是,他只能冷漠。他要让黄壤知道,祈露台之外,并不是儿女情长之所。

  而初初新婚的黄壤,显然对这样突来的疏远不太习惯。

  她应了一声,将食盒放在桌上,又看了案后的夫君一眼。

  谢红尘并没有再理会她。

  她只能小声道:“那、那你记得尝一尝啊。”

  案后的人,这次连应也不应,只是道:“退下。”

  她终于没有再说话。

  谢红尘跟出去,发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在转身的刹那。

  然而,当走出殿外,遇到护殿弟子的时候,她便又扬起一脸笑。那笑容端庄得体,像是……没有受过任何委屈一样。

  她和善地同一切经过的人打招呼。

  她已经能够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谢红尘想要跟随她再走一段路。可这只是一个散碎的画面。

  他行不多远,眼前已经失了路途。

  他跟丢了她。

  其实他很想返回曳云殿,看看那天她到底做了什么粥。

  可是他不能。

  当百年光阴如梭,旧事湮灭在重重回忆之中。

  无可回头。

第118章 器皿

  漫漫黄沙之中,黄壤孤身行走。

  一路上,她没有遇到任何活物。她身上沾满了风沙,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去往何处。

  前面黄沙中,露出黑色的头发,似乎还在颤动。

  黄壤飞奔上去,她用力拨开黄沙,将沙中人翻过身来。可这点惊喜并没能带来希望。

  沙中人眼耳口鼻都已经渐渐化作黄沙。只有头发被风吹拂,如一蓬乱草。

  黄壤轻轻放开了他。

  她走过这充满死气的废土,看万物簌簌融化。

  黄壤一直向前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

  而前路遥遥,她身上衣裳也开始缓慢地融化。细沙簌簌而落,她耳边全是沙沙的声响。

  她行走太久了,脚上鞋子不耐磨损与沙化,露出了里面的脚趾头。

  黄壤索性将鞋子丢了。

  周围有风吹过树梢,可最脆弱的树叶,早已经散碎于地。树梢上只剩光秃的枝桠。

  世界像是被剥出外衣,现出了丑陋的形状。

  黄壤独自一人,跋涉于荒秽人间。半生岁月,爱恨成空。这足以将人逼疯。

  可她仍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她找遍了全身,这次入梦,她并没有得到茶针。

  为什么没有?

  圆融塔中,第一秋和谢红尘强行闯入。如今自己在这里,他们又在哪里?

  黄壤有太多的不解。

  “第一秋——”她再度呼喊这个名字。她不知道第一秋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只要抱着这一线希望,她便有勇气,行经这废土荒原。

  黄壤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世界的沙化加快了。

  她抬起手,看见自己指尖慢慢沁出一层细沙。

  ——她也开始融化了。

  黄壤盯着自己的手,心中的慌乱,并不如想象之中强烈。

  经过盘魂定骨针十年的刑囚,她的心已是千锤百炼。

  她走了太多路,于是脚开始流血。

  黄壤不敢想象自己此时的模样,她的长发散乱不堪地披在身后,一身黄沙,赤足流血。她双唇太干,偶尔轻舔一下,入口全是风沙。

  她是土妖,生命力自然比凡人强些。于是纵然没有水源,她也活过了很多很多天。

  可是,这样的世界,即便是她,也支撑不了太久。

  自己被丢弃到了这个人间末日一般的未来。

  而圆融塔还在师问鱼的掌控之中。

  他有意如此吗?

  若他有意如此,那想必还是想要迫自己屈服。

  应该往何处寻他?

  黄壤想了很久。师问鱼后来成了皇帝,一直躲在上京内城的皇宫里。可是她自上京而来,师问鱼并不在。

  那他可能在……黄壤皱眉,想到了一个地方。

  玉壶仙宗,一念神步之墓!

  可玉壶仙宗距离上京,足有数千里之遥。

  而她现在没有任何法宝,甚至连时间也有限。

  她只能依靠双脚,沿着模糊的路线,徒步而行。

  黄壤的双脚,渐渐磨得露出了骨头。

  而世界的沙化,无疑加重了她的伤势。她步步向前,如同朝圣一般前行。

  黄壤没有遇到任何活物,一个也没有。

  到达玉壶仙宗的时候,她衣裳破烂、双脚白骨森林,甚至连双手都沙化,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让一个人眼睁睁地看自己融化,这是什么感觉?

  黄壤不敢触碰自己的脸,沙化并不痛,只有空无一物的麻木。

  天知道她曾多爱惜自己容颜。这一梦算是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