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索性不闻不问,只是淡淡含笑谦谢,坐到靠窗的一张藤椅上,放松了四肢,让自己紧张的肌肉,得以稍微松懈。他只当这锦衣中年文士立刻便要离船上岸。

哪知此人竟也在自己对面的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这两道目光虽坚定,却又有许多变化,虽冷削,却又满含笑意。

柳鹤亭端起刚刚送来的热茶,浅浅啜了一口,转首窗外,望着江心万早金波,再也不愿瞧他一眼。

片刻间江船便放棹而行,柳鹤亭霍然转过身来,沉声道:“阁下一路与我同船,又承阁下好意以柬示警,但在下直到此刻,却连阁下的高姓大名都不知道,当真叫在下好生惭愧!”

锦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道:“小弟贱名,何足挂齿:至于那示警之柬,更非小弟所发,小弟只不过听人之命行事而已!”

柳鹤亭剑眉微轩,深深端详了他几眼,暗中忖道:“此人目光奸狡,言语圆滑,显见心计甚多,而举止却又十分沉稳,神态亦复十分潇洒,目光有神,肤如莹玉,显见内家功夫甚高,似这般人才,若亦是受命于人的下手,那主脑之人又会是谁?”

他想到这一路上的种种安排,以及那些掩饰行藏的黑衣女子,不禁对自己此次所遭遇的对手,生出警惕之心。

只听那锦衣中年文士含笑又道:“阁下心里此刻可是在暗中猜测,不知道谁是小弟所听命的人?”

柳鹤亭目光不瞬,颔首说道:“正是。在下此刻正是暗中奇怪,似阁下这般人才,不知道谁能令阁下听命于他!”

那锦衣中年文士面亡笑容突敛,正色说道:“此人有泰山之高,似东海之博,如日月之明,小弟听令于他,实是心悦诚服,五体投地,丝毫没有奇怪之处”

他面上的神色,突地变得十分庄穆,语声亦是字字诚恳,显见他这番言语,俱是出于至诚。

柳鹤亭心中一动,愣了半晌,长叹道:“能令阁下如此钦服之人,必是武林中的绝世高手,不知在下日后能否有缘见他一面?”

锦衣中年文士面上又露出笑容,道:“兄台只要能及时赶到江苏虎丘,不但定能见到此人之面,而且还可以发现一些兄台梦想不到的秘密……”

柳鹤亭剑眉微皱,望了望西方的天色,缓缓道:“在下若是万一不能赶上,又将怎地?”

锦衣中年文士面容一整,良久良久,方自长叹一声,缓缓道:“兄台若是不能及时赶上么……唉!”又自重重叹息一声,倏然住口不语。

这一声沉重的叹息中,所含蕴的惋惜与悲痛,使柳鹤亭不禁下意识地又望了望船窗外的天色,他生性奇特,绝不会浪费一丝一毫力气在绝无可能做到,而又无必要去做的事上。他此刻已明知自己绝不可能从这锦衣中年文士的口中,套出半句话来,是以便绝口不提此事!

但是他心中的思绪,却在围绕着此事旋转……

船过江心,渐渐将近至对岸,许久未曾言笑的锦衣中年文士,突地缓步走到俯首沉思的柳鹤亭身旁椅上坐下,长叹着道:“为了兄台,我已不知花却了多少心血,不说别的,就指让兄台能以世间最快速度赶到江苏一事而言,已是难上加难,若是稍一疏忽,误了时间,或是地点安排得不对,致有脱漏,那么兄台又岂能在短短十个时辰之中,由鲁直赶到长江?”

他语声稍顿,微微一笑,又道:“小弟之所以要说这些话,绝非是故意夸功,更不是诉苦抱怨,只是希望兄台能排除万难,及时赶到虎丘。那么小弟们所有的苦心努力,便全都不会白费了。”

他此番语声说得更是诚恳,柳鹤亭徐徐抬起头来,口中虽不言,心中却不禁暗地思忖:“听他说来,似乎从此而往虎丘,路上还可能生出许多变故,还可能遇着一些危险!”

他只是淡淡一笑,望向窗外。夕阳将逝,水流如故,他不禁开始想到,世上有许多事,正都是人们无法避免的,一如夕阳虽好,却已将逝,水流虽长,亘古不息,又有谁能留住将逝的夕阳和奔流的河水?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微带苦涩的安慰,因为他心中已十分平静,有些悲哀与痛苦,既是无法避免之事,他便准备好去承受它。

船到彼岸,那锦衣中年文士殷勤相送,暮色苍茫中,只见岸边早已备好一匹毛色光泽的乌黑健马。

秋风振衣,秋水呜咽,使得这秀绝人间的江南风物,也为之平添许多苍凉之意。锦衣中年文士仔细地指点了路途,再三叮咛。

“切莫因任何事而误了时间,若是误了时间,便是误了兄台一生!”

柳鹤亭一面颔首,霍然上马,马行数步,他突地转身说道:“今日一见,总算有缘,只可惜小弟至今还不知道兄台姓名,但望日后还有相见之期,亦望到了那时,兄台能将高姓大名告于在下!”他生具性情,言语俱是发自肺腑,丝毫没有做作!

话声未了,他已纵骑扬鞭而去,留下一阵袅袅的余音和一片滚滚的别尘。

那锦衣中年文士望着他的背影,突地长叹一声,喃喃自语着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如此英发的一个少年,却想不到也会坠入脂粉陷阱中,看来那女魔头的手段,当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他负手而立,喃喃自语,远远伫立在一丈开外,似乎是守望着船只,又似f是在守望着马匹。一个低戴遮阳大笠,身穿紫缎劲装的彪形大汉,此刻突地大步走了过来,朗声一笑,道:“金二爷,你看这小子此番前去,可能保得住性命么?”他举手一推,将顶上的遮阳大笠,推到脑后,露出两道浓眉,一双环目,赫然竟是那别来已久的“神刀将军”胜奎英。

被他称为“金二爷”的锦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沉吟着道:“他此番前去,虽然必有凶险,但谅可无碍,只是他若与那女子终日厮守的话--哼哼,那却随时会有性命之虑!”他冷哼两声之后,语气已变得十分凝重--

“神刀将军”胜奎英倒抽一口凉气,道:“那女子我也见过,可是……可是我真看不出她会是个这样的人物。金二爷,我虽然一直都参与此事,可是此事其中的究竟,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譬如说……‘西门世家’近年来人才虽不如往日之多,可是一直正正派派,也素来不与别人结怨,又怎会和此事有了关联?而那女子既是这么样一个人物,又为何要嫁给柳鹤亭?还有……这女子再强烈,也不过是个女子,却又有什么魔力,能控制住那么多凶恶到了极处的‘乌衣神魔’?这……真教人难以相信!”

他说说停停,说了许久,方白说完,显见得心中思潮,颇为紊乱!

“金二爷”剑眉微皱,沉声说道:“这件事的确是头绪零落,紊乱已极。有许多事看来毫无关系,其实却俱有着关联,你只要漏掉一事,就无法看破此中的真相!”他微微一笑,接口又道:“若非有老爷子那样的智慧,若非有老爷子那样的力量,出来管这件事,我就不信还有谁能窥破那女子的阴谋!”

胜奎英微一颔首,“金二爷”接口又道:“你可记得多年前盛传于武林的一事,‘西门世家’的长公子西门笑鸥,神秘地结了婚,又神秘地失了踪……”

胜奎英忍不住接口道:“难道这也与此事有着关系么?”

“金二爷”颔首道:“据我推测,那西门笑鸥结婚的对象,亦是这神秘的女子。他渐渐看出了她的一些真相后,是以便又被她害死,至于……这女子为何总要引诱一些出身武林世家。武功都不弱的少年豪杰与她成婚?我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点理由,那便是她想藉这些人的身份,来掩饰自己的行藏,可是这点理由却又不甚充分!”他微喟一声,顿住语声。

胜奎英皱眉道:“难道此事其中的真相,金二爷你还不甚清楚么?”

“金二爷”长叹道:“莫说我不甚清楚,便是老爷子只怕也不尽了然,我到此刻对那女子的一切,大半还是出于猜测,而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他又自长叹一声:“说不定事实的真相,并非一如我们的猜测也说不定!”

“神刀将军”胜奎英皱眉沉吟道:“若是猜错了……唉!”

“金二爷”接口微笑道:“若是猜错了,只怕此后世间便再无一人能知道那‘浓林秘屋’与‘石观音’石琪的真相了!”

他语声微顿,面色一整,又自接道:“要知我等之行动,虽是大半出于猜测,但亦有许多事,我等已有八分把握,在那山城客栈中,突地发狂的‘叶儿’与‘枫儿’,便的的确确是被那女子暗中使下剧毒之药所迷,此等药力之强,不但能使人暂时迷失理智,若是药力用的得当,还能使人永久迷失本性,而且至今天下无人能解。”

胜奎英心头一凛,只听他一笑又道:“此事其中最难解释的便是那班‘乌衣神魔’的来历。这些人武功都不弱,行事却有如疯狂,几乎一夜之间,便同时在江湖出现,他们绝不可能俱是新手,更不可能是自平地涌出,那么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件事本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但自从‘叶儿’与‘枫儿’被药所迷后,我也猜出了些头绪!”

胜奎英双目一张,脱口说道:“什么头绪?”

“金二爷”微一拂袖,转身走到江边,微一驻足,道:“这些线索,我虽猜出一些头绪,但还未十分明朗,此刻说来,还嫌太早。”他边说边又从容地走上江船。

“神刀将军”胜奎英木立半晌,口中喃喃自语:“此刻说来,还嫌太早……唉!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呢!”他与此事虽无甚大关联,但此刻满心疑虑,满腹好奇,却恨不得此事早些水落石出,此时他竟似已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江船又自放棹启行,来时虽急,返时却缓,船尾的艄公,燃起一袋板烟,让江船任意而行,“金二爷”坐在舱中,沉思不已,并不焦急,因为一些能够安排的事他均已安排好了,一些无法安排的事,他焦急也没有用!

船到江心,夜色已临,万里苍空,秋星渐升,突地一艘快艇,自对岸如飞驶来,船舷两侧,水花高激,船舱内灯光昏黄,不见人影。“金二爷”目光动处,口中轻轻“咦”了一声,回首问道:“你可知道这是哪里的船只?为何这般匆忙?”

“神刀将军”胜奎英探首望了一眼,微一沉吟,道:“这艘船锐首高桅,爪是长江‘铁鱼帮’的船只,他们这些在水上讨生活的人,生涯自是匆忙得很!”

“金二爷”口中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却听胜奎英长叹一声,又道:“长江‘铁鱼帮’,自从帮主‘铁鱼’俞胜鱼前几年突地无故失踪后,盛况已大不如前,江湖风涛,波谲险恶,在江湖中讨生活,当真是越来越不锋易了。”

他语声之中,甚多感慨,要知他本亦是武林中成名了的人物,近来命运潦倒,居于人下,心中门有甚多牢骚。

“金二爷”微微一笑,住口不答:两船交错,瞬息之间,便已离开甚远,讧上那艘快艇船首的两个赤着上身的大汉,遥视着“金二爷”所坐的江船,一人手中卷着一团粗索,一人口中说道:“喂,你瞧立在那艘江船窗口的汉子。可是前些年和前帮主一起到舵卫去过一次的胜家门里的胜奎英?”

另一个汉子头也也不抬,皱眉道:“管他是淮!反正现在我也瞧不见了!”

先前那汉子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无意望了门窗紧闭的船舱—眼,突又小低了声音,道:“你可瞧得出,船舱中的这个女子,是什么来路?她脸色蜡黄。面容憔悴,像是病了许久的人,可是她来的时候……”他说至此处,顿了一顿,继道:“骑着的一匹脚力十分够劲的健马,都已跑得吃不消,一到江心,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下,她反而一点事都没有,轻轻一掠,就下了马!”

另一个汉子突地抬起头来,面上已自微现惊容,口中道:“这事说来真有些奇怪,我在江湖中混了这么久,谁也不能在我眼中揉进半粒沙子,可是……可是我就是看不准这女子的来路。”他语声微微一顿,回首望了舱中一眼,又道:“最怪的是,我们‘铁鱼帮’的船,已有好多年没有借给外人,可是她一上船,三言两语,立刻就把我们那位‘诸葛’先生说服了,我看……”

先前那汉子口中突地“嘘”了一声,低声道:“捻短!”

只见船舱之门轻轻开了一线,闪出一条枯瘦的身影,黑暗中只见他目光一扫,瞪了这两条汉子一眼,道:“快先和岸上联络一下,让第四卡上的兄弟准备马匹!”

两条大汉垂首称是,那枯瘦人影便又闪入船舱,闭好舱门,只听舱中轻轻一声咳嗽,一个娇柔清脆的语声,微微说道:“人道‘长江铁鱼’,船行如飞,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唉!武林中真能名实相符的人,毕竟是太少太少了!”

两条大汉嘴角一撇,对望一眼,凝神去听,只听方才那枯瘦人影的语声不住称是,竟似对这女子十分恭敬。

灯光虽昏黄,但却已足够洒满了这简陋的船舱,照遍了这简陋的设备。粗制的器皿,斜斜挂在简陋的桌椅上,随着江船的摇晃而摇晃。

昏灯下,木椅上,坐着的是一个云鬓散乱、一袭轻红罗衫、面上稍觉憔悴,但目光却澄如秋水的绝色少女。她神情似乎有些焦急和不安,但偏偏却又显得那样安详和自然,她随意坐在那张粗制的木椅上,但看来却似个坐在深宫里、珠帘下、锦榻上的绝代妃子。

坐在她对面的枯瘦汉子,双手垂下,目光炯炯,却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那绝色少女掌中反复播弄着的一只黑铁所制的青鱼!

他嘴唇不安地启开了数次,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启口。

那绝色少女微微一笑,轻抬手掌,将掌中的“铁鱼”一直送到那枯瘦汉子的面前,含笑道:“长江铁鱼,统率长江,谁要是得到这只铁鱼,便可做长江水道的盟主,你知道么?”

枯瘦汉子面色一变,目中光茫闪动,满是艳羡之色,口中喃喃说道:“长江铁鱼,号令长江……”语声一顿,突地大声道:“陶姑娘,俞总舵主至今已失踪将近三年,这三年来,他老人家的下落,江湖中从未有一人知道,是以小可想斗胆请问陶姑娘一句,这‘铁鱼令’究竟是何处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