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纯纯目光一亮,轻笑一声,这一声轻笑,当真是发自她的心底,若是有人能使她能在今夜赶到虎丘,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那大汉目光动处,狡猾地捕捉住她这一丝真心的笑容,语声一顿,故意沉吟半晌,突然改口道:“有许多在人们眼中几乎无法做到的事,一经说出方法诀窍之后,做起来便容易得很,但如何去学到‘做’的方法,却是极为困难,出卖劳力的人总比读书人卑微得多,但在每种不同的生活环境里,却可以得到不同的体验。”

他又自故意长叹一声,接口道:“譬如我在蒙古大沙漠中的那一段日子,当真是艰苦已极,可是在这一连串困苦的日子里,我所学到的,不过仅仅是这一个巧妙的方法而已。”

陶纯纯秋波一转,立刻收敛起她那一丝已将她真心泄漏的微笑,眼帘微垂,轻蔑地瞧了这仍跪在地上的大汉两眼。她光亮的银牙,咬了咬她娇美的樱唇,然后如花的娇靥上,便又恢复了她销魂的美容,轻轻道:“你还跪在地上干什么?”玉手轻抬,将这大汉从舱板上扶了起来,又自轻笑道:“我也知道要学到一件许多人都不懂得的知识,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呀……我多么羡慕你,你胸中能有这种学问,真比身怀绝顶武功,家有百万珍宝的人还值得骄傲……”

娇笑轻轻声中,她缓缓挥动着罗袖,为这虽然愚昧,但却狡猾的大汉,拂拭着衣上的尘土。

于是这本自愚昧如猪,但却又被多年来的辛苦岁月,磨练得狡猾如狐的大汉,粗糙而丑陋的面容上,便无法自禁地泛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口中却连连道:“小人怎敢劳动姑娘玉手,罪过罪过……”

陶纯纯笑容更媚,纤细的指尖,轻轻滑过了他粗糙的面颊,温柔地笑道:“我不要说这些话,我生平最……最喜欢的就是有知识的人。方才我若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我就不会对你那样了……”

她羞涩地微笑一下,全身都散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女性温柔,而这分女性温柔,便又很容易地使这大汉忘却了她方才手段的毒辣。

他厚颜地干笑了一声,乘机捉住她的手掌,涎着脸笑道:“姑……姑娘……的手……好……好白。”他语声又开始颤抖起来,却已不再是为了惊吓与恐惧,而是为了心中有如猪油般厚腻的欲望,已堵塞到他的咽喉。

而陶纯纯竟然是顺从的……

半晌,陶纯纯突地惊“呀”了一声,挣脱了他,低声道:“你看,船已到岸了,岸上还有人……”

本自满面陶醉的大汉,立刻神色一变,瞧了岸上牵马而立的汉子一眼,变色惶声说道:“他看到了么?……不好,若是被他看到……此人绝不可留……”

原来在他的性格之中.除了猪的愚蠢与狐的狡猾之外,竞还有着豺狼的残酷与鼠的胆小。

陶纯纯轻轻一皱她那新月的双眉,沉声道:“你要杀死他么?”

这大汉不住颔首,连声道:“非杀死不可,非杀死不可……他若看到了船上的尸首,又看到了你和我……那怎么得了,那怎么得了!”

陶纯纯幽幽一叹,道:“好吧,既然你要杀他,我也只好让你杀了!”

她似乎又变得十分仁慈,要杀人不过是他的意思而已,而这愚昧的大汉似乎也认为她方才杀死的人都是自己的意思,又自不住说道:“是,听我的活,快将他杀死……”

言犹未了,陶纯纯窈窕的身躯,有如飞燕般掠过一丈远近的河面,掠到岸上。夜色之中,只见她玉手轻抬,只听一声低呼,她已将那牵马的大汉,挟了回来,“砰”的一声,掷到舱板上。

她神态仍是那么从容,就像她方才制伏的,不过只是一只温柔的白兔而已。

大汉展颜一笑,陶纯纯道:“我已点了他的穴道,你要杀他,还是你自己动手好了。”

有着豺狼般性格的大汉,立刻显露出他凶暴的一面,直眉瞠目,唰地自腰间拔出一柄解腕尖刀,指着地上动也尤法动弹的汉子,厉声道:“你看!你看!我叫你看!”唰地两刀剐下!“你听!你听!我叫你听!”唰地又是两刀割下。

静静的江岸边,立刻发出几声惨绝人寰的惨叫,躺在舱板上的那无辜的汉子,便已失去了他的一双眼睛与一双耳朵。

陶纯纯眼帘一合,似乎再也不愿见到这种残酷的景象,轻轻道:“算了吧,我……心里难受得很!”

于是残酷的豺狼,立刻又变成愚昧的猪,他挥舞着掌中血淋淋的尖刀,口中大声喝道:“这种奴才,非要教训教训他们不可。”

他语声高亢,胸膛大挺,神态之间,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十分值得夸耀的英雄事迹,然后瞟了陶纯纯一眼,面上凶暴的狞笑,便又变成了贪婪的痴笑,垂下掌中尖刀,痴痴笑道:“但你既然说算了,自然就算了,我总是听你的!”

忽地一步走到陶纯纯身侧,附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两句话,陶纯纯红生双靥,垂首娇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那大汉又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

陶纯纯一手轻抚云鬓,吃吃娇笑着道:“你坏死了……我问你,你对我究竟……究竟好不好?”

那大汉双目一张,故意将身上的肌肉,夸张地展露了一下,表示他身材的彪壮,然后挺胸扬眉道:“我自然对你好,极好,好得说也说不出!”

那大汉干咳了两声,缓缓道:“你要到虎丘去,有什么事这般严重?”

陶纯纯抬目望了望天色,面上又自忍不住露出焦急之色,口中却依然笑道:“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我会详详细细告诉你的!”

那大汉浓眉一扬,脱口道:“以后……”

陶纯纯轻轻笑道:“以后……总有一天!”

大汉挣红了脖子,目中尽是狂喜之色,讷讷道:“以后我们还能相见?”

陶纯纯巧笑倩然,道:“自然。”

那大汉欢呼一声,几乎从船舱上跳了起来。

陶纯纯突地笑容一敛,冷冷道:“你对我好,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难道你想以此来要胁我吗?”

那大汉呆了一呆,陶纯纯忽又轻轻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要用任何事米要胁我,我……我……”轻咳一声,垂首不语。

那大汉站在她身边,似乎才被那一声轻咳自梦中惊醒,口中不断地说:“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语声突地变得十分响亮:“除了沿途换马之外,你要想在半日之间赶到虎丘,你只有用……用……”

陶纯纯柳眉一扬,脱口道:“用什么方法?”

那大汉道:“放血!”

陶纯纯柳眉轻颦,诧声道:“放血?……”

那大汉挺一挺胸膛,朗声道:“不错,放血!马行百里之后,体力已渐不支,速度必然锐减,这时纵然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再教它恢复体力,但……”

他得意地大笑数声,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说道:“惟有放血,蒙人追逐猎物,或是追踪敌人,遇着马匹不够时,便是靠着这‘放血’之法,达到目的!”

陶纯纯又自忍不住接口道:“什么叫‘放血’?怎么样放血?”

那大汉嘿嘿大笑了数声,走过去一把揽住陶纯纯的肩头,大笑着道:“马行过急过久,体内血液已热,这时你若将它后股刺破,使它体内过热的血液,流出一些,马行便又可恢复到原来的速度,这方法听来虽似神奇,其实却最实用不过,只是--哈哈,对马说来,未免太残忍了一些!”

陶纯纯轻轻点了点头,幽幽叹道:“的确是太残忍了一些,但也无可奈何了……”

长叹声中,她突地缓缓伸出手掌,在这大汉额上轻拭了一下。这大汉嘴角不禁又自绽开一丝温馨与得意的微笑。

陶纯纯娇笑道:“你高兴么?”手掌顺势轻轻拂下,五只春葱般的纤指,微微一曲。

这大汉痴笑着道:“有你在一起!”手掌圈过陶纯纯的香肩:“我自然是高--”语声未了,陶纯纯的纤纤五指,已在他鼻端“迎香”、嘴角“四白”、唇底“下仓”三处大穴上,各各点了一下。

这大汉双目一张,目光中倏地现出恐怖之色。

陶纯纯笑容转冷,冷冷笑道:“你现在还高兴么?”

这大汉身形一软,扑倒地下,他那肌肉已全僵木的面容上,却还残留着一丝贪婪的痴笑!

陶纯纯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放在那犹自不断呻吟,双耳双目已失的汉子身侧,口中轻轻道:“我已将你的仇人放到你身边了,他方才怎样对待你,你此刻不妨再加十倍还给他!”

满面浴血,晕绝数次方自醒来的汉子,呻吟顿止,突地发出几声凄厉阴森的长笑!

笑声划破夜空的静寂,陶纯纯娇躯微展,已轻盈地掠到岸上,只留下那猪般愚昧、鼠般畏怯、狐般狡猾、豺狼般凶暴的大汉,恐怖而失望地在凄厉的笑声中颤抖。

为了他的愚昧、畏怯、狡猾和凶暴,他虽然比他的同伴死得晚些,甚至还享受过一段短暂的温馨时光,但此刻却毫无疑问地将要死得更惨,只听一阵马蹄声,如飞奔去。

于是凄厉的笑声,便渐被蹄声所掩,而急遽的蹄声,也渐渐消寂,无边夜幕,垂得更深。

江岸树林边,突地走出一条颀长的白衣人影,缓缓踱到那已流满了鲜血的江岸边,看了两眼,口中竟发出一声森寒的冷笑。

江风,吹舞起他白衫的衣袂,也吹舞起岸边的木叶。他瘦削颀长的身躯,却丝毫未曾动弹一下,亦正如那株木叶如盖的巨树一样,似乎多年前便已屹立在这里。风声之中,阴黯的林中似乎突地又发出一声响动。

白衣人霍然转过身来,星光映着他的面孔,闪烁出一片青碧色的光芒,他,竟是那武功离奇、来历诡秘、行事亦叫人难测的雪衣人!他露在那狰狞的古铜面具外的一双眼睛,有如两道雪亮的剑光,笔直地望向那片阴暗的林木!

只听木叶一阵响动,阴影中果然又自走出一个人来,青衫窄袖,云鬓蓬松,神色间似乎十分憔悴,但行止间却又似十分兴奋,月光之下,她一双眼波正如痴如醉地望向这神秘的雪衣人,对他那冰冷森寒的目光,竟似一无畏惧。

她痴痴地望着他,她痴痴地走向他,口中却痴笑一声,缓缓道:“我终于找到我了!”语意中充满欣喜安慰之意,既像是慈母寻得失散的孩子,又像是旅人拾回巨金。

雪衣人亦不禁为之愣了—愣,冷冷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