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声音嘶哑的人已自大喝道:“看来只有我到‘秘讯祠’去跑上一趟了!”说话声中,他一掠而去。

柳鹤亭心头却又不禁为之一动!

“秘讯祠”……他突地想到那日冷月之夜,在那荒祠中所发生的一切:“难道那夜纯纯并非为我祈祷,只是藉此传递秘讯而已?”

这一切迹象,都在显示这些事彼此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柳鹤亭动念之间,已决定要查出此中真相,纵然这真相要伤害到他的情感亦在昕不惜。

于是他暗中调度体内未被封闭,尚可运行的一丝残余真气,藉以内行冲开被点的穴,只听那“七号”尖锐地呼啸一声,接着便有一阵奔腾的马蹄之声,自林外远远传来。

“三十七号”一声狞笑,俯首横抄起柳鹤亭的身躯,狞笑着道:“小子你安分些,好让大爷好生服侍服侍你!”纵身掠出林外,唰地掠上健马,又道:“你不是赶着要到虎丘去么?大爷们现在就送你到虎丘去……”他一口浓重的关东口音,再加声声狞笑,柳鹤亭若不留意,便难听出他言语中的字句,又是一声呼啸,健马一齐飞奔。

柳鹤亭俯卧在马鞍前,头颅与双足俱都垂了下去,“三十七号”一手控马,一手轻敲着他的背脊,不住仰天狂笑,一面说道:“小子,舒服么?哈哈!舒服么?”他骑术竟极其精妙,一手控着缰绳,故意将胯下健马,带得忽而昂首高嘶,忽而左右弯曲奔驰,他虽安坐马鞍,稳如磐石,俯卧在马鞍前的柳鹤亭,却被颠簸得有如风中柳絮!

而安坐马鞍上的他,却以此为乐,柳鹤亭颠簸愈苦,他笑声也就愈显得意,越发狂笑着道:“小子,舒服么……”越发将坐下的马,带得有如疯狂,于是柳鹤亭便也愈发颠簸,几乎要跌下马去!

哪知柳鹤亭对他非但没有丝毫怨恨和恼怒,反而在心中暗暗感激,暗暗得意,这健马的颠簸,竟帮助了他真气的运行。

一次又一次地震动,他真气便也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撞着被封闭的穴道,一个穴道冲开,在体内的真力增强了一倍,于是他撞开了一个穴道时,便更轻易,直到他所有被封闭的穴道一齐撞开后,那“三十七号”还在得意地狂笑:“舒服么?小子,舒服么?……”

柳鹤亭暗中不禁好笑,几乎忍不住要出口回答他--“舒服,真舒服!”

但是他仍然动也不动,响也不响,他要暗中探出这班“乌衣神魔”的巢穴,探出他们的头儿究竟是谁?

那“三十七号”若是知道他此刻的情况,只怕再也笑不出来了!

星沉月落,天色将近破晓,而破晓前的天色,定然是一日中最最黑暗的,黑暗得甚至连他们飞奔的马蹄带起的尘土都看不清楚。

道旁几株枝叶颇为浓密的大树后,此刻正停着两匹毛泽乌黑的健马。一匹马上空鞍无人,一匹马上的骑士,神态似乎十分焦急,不住向来路引颈企望。这一群“乌衣神魔”的马蹄声随风而来,他惊觉地跃下马背,唰地跃上树梢。

霎眼间马群奔至,他伏在黝黯的林梢,动也不动,响也不响,直到这一群健马将近去远,他口中才自忍不住惊“咦”一声。

因为他发觉这一马群中,竟有着他们帮中苦心搜罗的“黑神马”,除了帮中的急事,这种“黑神马”是很难出厩一次的。

而此次“黑神马”却已空厩而出,为的便是柳鹤亭--但此刻这匹“黑神马”却又怎会落入了这批黑衣骑士的手中?

他满心惊诧,轻轻跃下树梢,微微迟疑半晌,终于又自跃上马背,跟在这批健马之后飞奔而去!

柳鹤亭伏身马上,虽然辨不出地形,但他暗中计算路途和方向,却已知道这些“乌衣神魔”,已将他带到苏州城外。

他们毫不停留地穿人一片桑林,“三十七号”方自勒住马缰,突地一把抓住柳鹤亭的头发,狂笑着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举起本自挂在鞍边的一条丝鞭,得意地指向南方,柳鹤亭暗提真气,使得自己丝毫看不出穴道已然解开的样子,也极力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愤怒,随着他的丝鞭望去,只见被夜色笼罩着的大地上,他丝鞭所指的地方,却腾耀着一片红光!

他一面摇撼着柳鹤亭的头颅,一面狂笑着又道:“告诉你,那里便是虎丘山,那里便是名震武林的‘飞鹤山庄’,可是此刻……哈哈,‘飞鹤山庄’只怕已变成了一片瓦砾,那位鼎鼎大名的西门庄主,只怕也变成一段焦炭了!”

他笑声是那么狂妄而得意,就生侮是他所有的快乐,都只有建筑在别人的痛苦和死亡之上似的。

柳鹤亭心头一凛,紧咬牙关,他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勉强控制着心中的激动和愤怒,否则他早已便要将这冷血的凶手毙于自己的掌下!

狂笑中,“三十七号”一手将柳鹤亭拖下马鞍,而柳鹤亭只得重重地跌到地上,桑林之中,一片人工辟成的空地上,简陋地搭着三间茅屋。他一跃下马,拖着柳鹤亭的头发大步向茅屋走去。

柳鹤亭就像是一具死尸似的被他在地上拖着,没有丝毫反抗。冷而潮湿的泥土沾满了他的衣裳,他只是在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忍耐,忍耐……”他虽然年轻,却学会了如何自忍耐中获取胜利。

茅屋的外观虽然简陋,但入了简陋的门,穿过简陋的厅堂,移开一方简陋的木桌,下面竞有一条黝黯的地道,然后,柳鹤亭便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境界--在地道中的暗室,陈设竟是十分精致而华美。

“三十七号”重重地将他推到墙角,柳鹤亭抬目望去,在墙上四盏精美铜灯的明亮照耀下,他面容当真比一切神话故事中的恶魔还要恐怖,目光中更延充满了仇恨与恶毒,他生像对世上所有的人与事都充满仇恨,怨毒!

其余的六个“乌衣神魔”,面上都被一方黑巾巧妙地掩住,是以看不到他们的面容,但他们的目光,却也俱都和“三十七号”一样。

柳鹤亭再也难以了解,这一群只有仇恨与怨毒,而没有爱心与宽恕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因为他心知人们心中若是没有爱和宽恕,他们的生活便将变得多么空虚、灰黯、失望和痛苦。

只见这“三十七号”吁出一口长气,松懈地坐到一张紫檀椅上,从另一个“乌衣神魔”的手中,接着一瓶烈酒,仰首痛饮了两口,突地张口一喷,将口中的烈酒,全都喷到柳鹤亭脸上,狂笑着道:“小子,味道怎样?告诉你,这就是窖藏百年的茅台酒,你若还能伸出舌头,赶紧舐它两下,保管过瘾得很……”

话声未了,已引起一阵邪恶的狂笑,他又自痛饮两口,反手一抹嘴唇,突地将头上的包巾拉了下来--

柳鹤亭目光动处,突然瞥见他满头头发,竟是赤红如火,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动……

凄冷的晚风,凄冷的树木……一声声惊骇而短促,微弱而凄惨的哀呼……林梢漏下一滴滴细碎的光影……树上鲜血淋漓,四肢残废的“人云龙”金四……断续的语声:“想不到……他们……我的……”……紧握成拳,至死不松的左掌,掌中的黑色碎布、赤色须发……

“入云龙金四,就是被赤发大汉‘三十七号’残杀至死的!”

柳鹤亭目光一凛,心中怒火填膺,但这一次的激动与愤怒,却都冲不破他理智与忍耐的防线。

突地,门外轻轻一声咳嗽,满屋的喧笑,一齐停顿。“三十七号”霍然长身而起,闪电般自怀中掏出一方黑丝面罩,飞快地套在头上,“七号”一个箭步掠出门外。

柳鹤亭心头一凛:“莫非是他们的头儿已经来了?”

只觉自己心房砰砰跳动,胸口热血上涌,这积郁在他心中已久的疑团,在这刹那之间,就要揭开,而且他深知这谜底不但将震惊他自己,也将震惊天下武林。于是他纵然镇静,却也不禁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喧闹的房屋,在这刹那之间,突地变得有如坟墓般静寂。房中的“乌衣仲魔”,也尽敛他们的飞扬跋扈之态,笔直地垂手而立,笔直地望着房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尽情呼吸……

房门,仅只开了一线,房门外的动静,房中人谁也看不见,灯火,微微摇动,柳鹤亭只觉自己满身的肌肉,似乎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呼吸,越发急促,心房的跳动,也越发剧烈……突地,房门大开……

一条人影,轻轻闪入。柳鹤亭双拳一紧,指甲都已嵌入肉里!

哪知这人影却不过仅仅是方才自屋内掠出的“七号”而已。屋中的人,齐地松了口气,柳鹤亭绷紧了的心弦,也霍然松弛。

他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轻松还是失望。因为当一件残酷的事实将要来临时,人们总会有不敢面对事实的意识,于是当那决定性的一刻延迟来临时,当事人的心情,便会有着柳鹤亭此刻一样的奇怪的矛盾。

灯火飘摇中,突听“七号”双掌一击,缓缓地前伸,一步一步地走向柳鹤亭。

“三十七号”目光一闪,问道:“头儿不来了么?”

“七号”脚步不停,口中道:“头儿生怕‘飞鹤山庄’的事情有变,是以一直赶去了。”

“三十七号”突地怪笑一声,道:“那么姓柳的这厮,是否交给你处置了?”

“七号”冷冷道:“正是!”

“三十七号”桀桀怪笑着道:“好极,好极,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死法!”

只见这被称“七号”的瘦长汉子,双目瞳仁突地由黑转紫,由紫转红,笔直前伸的一双手掌,更是变得赤红如火。他每跨一步,手指使似粗了一分,柳鹤亭目光动处,只见他赤红的手掌,食、中、无名,以及小指四指,竟是一般粗短,此刻他五指并拢,他手掌四四方方,望之竟如一块烧红了的铁块!

这一瞥之下,柳鹤亭心头一动,凛然忖道:“这岂非河北张家口‘太阳庄’一脉相传,从来不传外姓的武林绝技‘太阳朱砂神掌’?”

心念方转,突听“七号”沉声低叱一声,双臂骨节,格格一阵山响,一双火红般的铁掌,便已当头向柳鹤亭拍下!

掌势未到,已有一阵热意袭来!

“三十七号”得意地怪笑着道:“这张雪白粉嫩的脸孔,被老七的手掌烙上一烙,必定好看得很……”

语声之中,“七号”的手掌已堪堪触及柳鹤亭的面颊了。屋中的“乌衣神魔”,一个个目光闪动,怪声狂笑,竞似比新年期中,将要看到迎神赛会的童子还要高兴几分。“七号”的手掌距离柳鹤亭的面颊越近,他们的笑声也就越发兴奋,谁也无法明了,为何流血的惨剧在这些人眼中竟是如此动人!

哪知就在这狂笑声中,柳鹤亭突地清啸一声,贴壁掠起。“七号”身形一挫,双掌上翻--

屋中“神魔”的狂笑,一齐变作惊呼,刹那之间,只见满屋火光乱舞,人影叫动,一齐向柳鹤亭扑去!

第十一回 罂粟之秘

柳鹤亭见那些神魔向自己扑来,暗提一口真气,身形突地凌空停留在屋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