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继续说道,“我真不知道你的家在北方。那么说来,这算是你在伦敦的落脚点喽?”

“呃,某种意义上来说,”费洛威看起来有些窘迫,“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这儿并不是我的公寓,或者这么说吧……反正,每次我来伦敦的时候,都住在这儿,也就是说,我在这公寓里有一间卧室。你知道的,我经常来伦敦出差,生意上的事,或者——或者其他什么事。我还有两个女儿,也住在伦敦。”

“哦,明白了。”陶德杭特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紧张地向一个半生不熟的朋友费劲解释这些呢。

“你知道,我的小女儿目前尚未结婚,”费洛威开心地继续说道,“我想我最好还是来看看她,我妻子也这样想。”

“当然了。”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谜团在他心中继续膨胀。

“舞台,你知道的。”费洛威心不在焉地大嚼刚刚他狂舞着的那一小块黄油面包。

“哦?你女儿是位演员?”

“菲莉西蒂?不,我不觉得她是。至少,我不确定。她以前是,当然是。但是现在她退出了。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说她不打算再演戏了。但这之后,我都没见过她。”

若不是陶德杭特先生有着良好的教养,他现在很可能忍不住瞪大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觉得这个家伙精神有些不正常,而他不喜欢疯子。他感到越发不自在,所以尽管他很讨厌吃冰蛋糕,还是伸手拿了一小块。

当他正在寻思如何脱身的时候,费洛威忽然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说话了:

“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幅精致的小油画?就是在那幅大劳伦斯之后开始拍卖的。人们说那是奥斯塔德家族的作品。但我觉得画风不像。如果这幅画是早期弗兰斯·哈尔兹的作品,我也一点不会感到惊讶。我本该拍下那幅画的,如果我出得起价钱。”

陶德杭特先生像是被一阵猛烈的旋风刮过,这话题也转得太快了。

“当然啦,我记得,”他撒了句谎,“哦,是多少钱来着?”

“二——二十四英镑。”

“哦,是啊,当然了,对。真有趣。好像是这个价格。”陶德杭特先生像是被雷劈到一样,他寻思着像费洛威这样收入的人,怎么可能会买不起一幅二十四英镑的油画。刚才光顾接话,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也太令人惊讶了。

两个人就美学和价值又谈了十分钟,费洛威也一百八十度转弯,成为了一位博学的鉴赏家。他的语气也愈发坚定果断,不再像之前那么有气无力了。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电话铃声,费洛威一脸期待地侧过身去仔细倾听。

“好像是我的电话来了。”他得出了结论。

过了一会儿,那位穿着戏服的女仆出现在了门口。

“先生,来自巴黎的电话!”她笑容满面地说道,短裙上的小花边摇晃着,仿佛正在对陶德杭特或其他所有人卖弄风情。

主人暂时离开了房间,陶德杭特先生也严肃地移开了视线。陶德杭特先生这辈子最害怕也最讨厌的事,就是异性向他卖弄风情。不过幸运的是,他很少遭受这样的事。

现在房中只剩下陶德杭特先生一个人了。他摸了摸秃头顶上的斑点,又擦了擦他的夹鼻眼镜,然后犹豫到底是该现在就逃走还是等待主人回来。看起来,赶紧逃走是比较明智的选择。然而,他天生的好奇心(没错,陶德杭特先生的天性如此)又把他牢牢钉在原地,并继续讨论费洛威的私生活。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古怪,实在是太令人好奇了。

陶德杭特先生还没有思考到半分钟,就被门口的吵闹声打断了。门口先是传来一声沉重的关门声,那应该是大门的声音,接下来,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声:

“我付钱给你就是让你立即开门的,玛丽,而不是让我在外面等着。”

陶德杭特先生厚颜无耻地把手弯成筒状,套在耳朵上偷听。

那个女声听起来非常令人讨厌,虽然低沉,但却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尖锐,这声音不禁引起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注意,所以他努力想听清楚。女仆的回答声太小,无法听清,但这个新出现的女人声音却清晰无比。

“我对费洛威的电话没兴趣。也许我最好提醒你,玛丽,你在这儿是为了服侍我的,而不是为了服侍费洛威先生的。我注意到最近你好像都没搞清楚这一点啊。你最好别让我对你再说第二遍。”

接着是女仆恭顺的道歉声,接下来是一声恼怒而尖锐的声音:

“绅士?什么绅士?”

当陶德杭特先生还来不及退回去的时候,门就猛然被打开了,那个声音的主人席卷(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了)了整个房间。陶德杭特先生差点儿没有站稳。

她是个天生的尤物,这一点毫无疑问。她身材苗条修长,一头棕黑色长发,服侍搭配得华丽考究,特别是皮草,充分衬托出了她高贵的气质。她正用一种冷淡而饱含敌意的眼光瞪着他,这一点令陶德杭特先生惊慌失措。但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则是她眼神所透露出的信息,那是一种试探的感觉。她的眸子其实非常漂亮,深棕色,大而明亮。但是,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这眸子实在太大了,这双眼睛大而无神。不过,他软弱无力的蓝眼睛,倒是被这双令人迷醉的眼睛所俘虏。陶德杭特先生的心中燃起了一些疯狂的想法,他认为如果再注视下去,他恐怕会被催眠,而且现在情况已经很难堪了,但他就是没办法移开视线。

“下午好。”这位女士的话音里没有一点欢迎的味道。

“下午好,”陶德杭特先生支吾着,依旧入迷地望着那一双大眼睛,“我——呃——我才该道歉……这样闯入……我不知道……费洛威先生……”他绝望地沉默了下来。

“费洛威先生现在在电话那头正聊得高兴呢,在他来之前,或许我们可以相互了解一下?”

“我叫陶德杭特。”陶德杭特先生饱含歉意地说。

“哦?”这位女士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反倒是继续冷冰冰地以一种不悦的眼神看着陶德杭特先生,自顾自地脱掉身上的皮草,仿佛他的名字很招人讨厌。陶德杭特先生手足无措地待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发扬绅士风度,帮她脱去皮草挂上。或许那样做不大恰当。最终,女士还是自己脱下了皮草,随意地丢在椅子上,然后兀自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你是费洛威先生的老朋友?”

“哦,不是的。”陶德杭特先生热切地抓住了这根把谈话继续下去的稻草,他谨慎地坐在大扶手椅的边缘处。女士的目光停留在他皱巴巴松垮垮的长裤上,一脸的厌恶表情。

“不,我跟他不是很熟。事实上,我们以前只见过一次面,直到今天下午,我们才在克里斯蒂拍卖行见了第二次。”

“是吗?”女士仿佛在责问费洛威为何要把这个流浪的老头带回她高雅而装饰华丽的公寓里。现在,她的目光又凝聚到他的背心上。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她正盯着背心上的那一大块鸡蛋的污渍,他忘记自己啥时候吃鸡蛋的了,这实在太……

“好吧!”女士摘下了帽子,随手丢到沙发上去,接着把手套和包也丢了过去。

陶德杭特先生再度不自然地乱扭着。这一次,她的语气明显是在问,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滚蛋,并且在暗示他最好现在就离开。陶德杭特先生绝望地想着,要是有个能够离开的合适的理由,他现在就想马上离开。但是在这节骨眼上,他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还是郁闷地思索着合适的字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正肆无忌惮地盯着女主人。在她挑眉抗议之后,他不得不把自己火热的双眼拖往窗外。

就在陶德杭特先生扛不住的时候,费洛威终于回来了。陶德杭特先生颤抖地转向他。

“我该走了。”他脱口而出。女士第一次注视他。

“不,不,”费洛威反对道,“你必须跟珍认识一下,现在她已经回来了。”

“你知道我还有戏要演,在那之前,我得好好休息。”女士冷冷地宣布。

“是的,当然,当然啦。但是几分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而且我也希望你能认识一下陶德杭特先生。”

陶德杭特先生恼怒地望着费洛威。此时此刻,他不想被挽留。而且他从那个男人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虚伪的热心,这让他相当的不爽。

费洛威显然并不知晓,他坐下开始介绍了起来:“陶德杭特,坐下嘛。玛丽马上就会送来鸡尾酒。哦,亲爱的,我今天下午在克里斯蒂拍卖行里遇到了陶德杭特先生。那儿今天在拍卖一个古代银碗,而——”

“尼克,说实话,你知道你每次都说那些拍卖的事,很无聊耶。”

费洛威的脸红了:“是的,亲爱的。但重要的是,陶德杭特先生在那里竞拍那个银碗,他叫价叫到了六千英镑,虽然最终没能标到。那个银碗最终以八干英镑的价格成交了。不过,六千英镑呢,呃?这是好大一笔钱了。”

“这是——为了那个傻碗。你真的会为那个傻碗花费那么多吗,陶德杭特先生?”女士的声音变得不再冷冰冰了。她柔声询问道,那双大眼睛则在善意地冲着陶德杭特先生眨着。

“哦,嗯,我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他发现自己之前愚蠢的恶作剧,终于开始让自己白食其果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于是干脆说:“呃——嗯——好的——再见了。”

“哦,先别急着走,”女士抗议道,“至少先留下来,跟我喝完那杯鸡尾酒再走不迟嘛,陶德杭特先生,你一定得留下来,我坚持要你留下来。”

“我希望你能明白,珍的坚持会是什么样的,”费洛威哧哧地笑着,“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向你保证。”

“哈,啥!”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他可不知道珍坚持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倒真希望能见识一下。

费洛威肯定注意到了客人的表情,因为他发出了一声讶异的叫声。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不知道珍是谁。珍,好像陶德杭特先生并不认识你。”

“嗯,你总不能让这世界上的每个人一碰到我,就能认出我是谁吧,尼克,你明白的。”这位女士宽宏大量地回答道。

“她是珍·诺伍德,陶德杭特。”费洛威大叫道。

“哦。”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回答道,然而他确实想不起来他这辈子曾经听到过珍·诺伍德这个名字。

“你从未听说过她?”

“哦,很抱歉,我真的不认识。”

“哇,这么大的名气!”费洛威以一种戏剧中的悲剧口吻说道,这使得陶德杭特先生觉得他越发愚蠢,“不过,”费洛威又继续说道,“毫无疑问,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问珍是否认得出你就是劳伦斯·陶德杭特,那位《伦敦评论》著名的批评家,她恐怕也认不出来。”

“那么你是作家喽,陶德杭特先生?”诺伍德小姐友善地询问道。

陶德杭特先生只好咕哝着。

“只是个爱好吧,我猜?”

“呃——嗯——是的。”

“你一定要为我写一个剧本啊!”诺伍德小姐叫道,她对于陶德杭特先生的善意逐秒递增着。

“别犯傻了·宝贝,”费洛威恳求道,“像陶德杭特先生这样杰出的文学批评家是不会为演员写剧本的,即使是你这样伟大的演员。”

“我确信如果我向他请求,他一定会为我写的。”诺伍德小姐半开玩笑地抗议道,伸出她纤细的、精心修饰的玉手,轻放在费洛威搭在她肩的手上。

“陶德杭特先生,你会帮我写吗?”

陶德杭特虚弱无力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