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鸡尾酒来了,”费洛威的声音中再次传来那种令陶德杭特厌恶不已的虚伪的热情,“好了,玛丽,放在这就行了,”他跳起来,帮忙调酒,“亲爱的,要吗?”

“谢谢你,亲爱的。”诺伍德小姐挑了一杯淡绿色的鸡尾酒,对于酷爱雪利酒的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真是令人恶心。她啜了一下,然后下了判断:“那个白痴姑娘放柠檬汁放少了。摇铃叫她来,尼克。”

玛丽出现了,又被骂了一顿,然后补充了柠檬汁,重新调酒去了。费洛威也为让陶德杭特先生久等一事而不停地道歉。陶德杭特先生则一脸羞愧地解释医生不允许他喝鸡尾酒。最后他起身表示自己应该离开了。

“不行,除非你定下下次与我共进午餐的日朗,甭则就不准走,”诺伍德小姐开口道,“就我们两个,别让尼克捣乱,让我们好好吃一顿温馨的午餐,随便聊聊天。我很爱认识新朋友,而且我从未认识过一位杰出的文学批评家。”

陶德杭特先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并承诺下个星期二肯定会在一点钟准时到达,与诺伍德小姐共进午餐。

诺伍德小姐恋恋不舍地望着他说:“好,能拥有这样的爱好真是太美妙了,我的意思是,你能够把爱好变成从事一生的职业。当然,我不是说我不爱演戏,当然,不管我多么富有,我都不会去做其他事的。不过对男人来说,这肯定棒极了。”

“是的,确实不错。”陶德杭特先生不自在地附和道。

“你知道,陶德杭特先生,”诺伍德小姐继续说道,“我没想到你是个有钱人,我的意思是,非常有钱的那种人。”

“哦?”陶德杭特先生阴郁地问道,“为什么?”

“嗯,我也不知道。你看起来不像吧,也许是这个原因呢。”诺伍德小姐热情的眼睛从鸡蛋的污渍移到了他皱巴巴的长裤上。

“嗯,我并不是有钱人,”陶德杭特先生勇敢地承认,“你——全部都告诉了,我向你保证。”

诺伍德小姐对他摇晃着手指:“就是这样。你们这些有钱人总是这么说的,我不怪你。肯定有很多人聚在你身旁,打算分点利益。”

“陶德杭特先生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的,”费洛威快活地打断了她,“没有苍蝇围着他转,我敢保证。你可以问问他在纽约有哪些社会关系,亲戚朋友什么的。”

“等到下周二共进晚餐的时候,我再问吧。”诺伍德小姐甜美地说着,这样陶德杭特先生终于被批准离开了,他谢天谢地,并在门外的人行道上不住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陶德杭特先生一边擦着,一边下定决心:下个周末,他要么就是重感冒了,要么就是感染了某种凶狠的传染病,要么就是头疼,或者实在不行,就干脆死了算了。但是他绝对不会去跟诺伍德小姐共进午餐的。

而从事后看来,这才是陶德杭特先生大错特错之处。

05

陶德杭特先生不小心瞥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新世界:一个奢华、高雅、散发着高贵香水味、软席座位、海量鸡尾酒、鲜花以及音乐剧的世界。从陶德杭特先生这个老派的里奇蒙德人来看,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不仅不是很具有吸引力,反而还会让他倍感心慌。他环顾着自己的图书室。跟诺伍德小姐的房间比起来,这里是单调了点、破旧了点,但陶德杭特先生认为这样挺好的。

陶德杭特先生很乐意瞥一瞥这个他时常听说过却从未信任过的世界,但除了瞥之外,他并不想做更多的事。

说到诺伍德小姐,现在陶德杭特先生终于认识她了,他为此感到十分满意。很明显,她是个女演员,于是他开始埋头于《时代日报》中搜索信息,希望能从中找出任何有关珍·诺伍德的消息。而很明显,这位大明星最近参与了君王剧院《凋零》剧目的演出。陶德杭特先生在家中曾经立过规矩,所有的报纸,都至少要保存三个月以上,才能丢掉。他让艾菲找来了一大堆《时代日报》,并毫不费力地从中找出了戏剧类的简短评价。从这些评论中他能够看出诺伍德小姐独特的表演风格深受知识分子的欢迎,她是个演员,同时也是个剧团经纪人。《凋零》这部戏看起来比较红火,人们都纷纷前往观赏。

“没错,还真是!”陶德杭特先生说道。

人生通常就会这样,一日·你认识了个以前从未听说过名字的人之后,这个名字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出现;一旦你认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之后,便时常会很快再度相遇。或许这是因为人们都会更加在意不认识的人;或许这只是一种凑巧的现象而已。不管怎样,在遇到费洛威之后的四天中,这两种现象在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上,都发生了。

第一个印证此现象的,是一位年轻女性,一个远房亲戚,她就在那个周末过来陪陶德杭特先生喝茶,顺便向陶德杭特先生提及了珍·诺伍德的事。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排斥年轻人陪在他的身旁,特别是年轻女性,只要他觉得还可以,并且相处时也感到自在即可。他喜欢坐在那儿,听他们天真烂漫地聊天,并以讽刺与深刻的格言来教育他们。不过说实话,年轻人可能比陶德杭特先生还更容易明白这些道理。陶德杭特先生习惯跟这些远房亲戚们认识,年轻人常向他借钱,陶德杭特先生也欣然出借,因为他对家族的情感非常深厚。女孩子们经常来里奇蒙德为陶德杭特先生倒倒茶,跟他聊聊大家庭里发生的杂事——这会涉及许多他并不认识和知道的人和事,不过他觉得这样挺有趣的。

那是个周六的下午,他那位年轻的三表妹来到了这修剪整齐的小花园里。每次拜访她都能带来不少新闻。

“劳伦斯,实在太惊人了,你猜我上周在舞会里遇到谁了?”

“艾赛尔,说真的,我猜不出来。”私下里,陶德杭特先生认为艾赛尔·马卡姆是个粗鲁而愚蠢的乡下姑娘。她正在牛津大街的一家服装设计公司里担任秘书的职位。陶德杭特先生从始至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愿意付给她她声称得到的那么多薪水。

“我本来以为那也会是个无聊的舞会。但不是这样的。珍·诺伍德演完戏后,也来这儿了。信不信由你,她对我好像颇有好感。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

“恶毒的女人!”陶德杭特先生甩出一句话来。

“她才不是呢——她很迷人。她真甜。她是我见过的最甜的女人了。”

“真的吗?我认为她很恶毒。”陶德杭特先生偷笑起来。他的表妹盯着他问:“你对她了解多少?”

“哦,”陶德杭特随便地哼了一句,“前天我还在她家跟她一起喝鸡尾酒来着。哦,钢琴上还盖着刺绣。”他嫌恶地补充了一句。

“胡说!珍·诺伍德才不会那样呢。”

“嗯,或许是中国刺绣吧,反正都是一样的糟糕。还有她家的女仆玛丽,你知道吗?她穿得像个歌舞剧演员。”

“劳伦斯!别开玩笑了,真可恶,你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去过珍的公寓。”

“我敢跟你保证我去过,亲爱的女孩。而且,我下周还受到她的邀请,前去共进午餐。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打算接受邀请。还有,听我的话,艾赛尔,”陶德杭特先生严厉地继续说道,“不要喊出诺伍德小姐的名字,除非你跟她非常熟悉了。这可不是好习惯啊,很不成体统,我不喜欢从亲戚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我就说嘛,你应该生活在一百年前,劳伦斯,”女孩毫无恶意地反驳道,“而且你应该改变性别。事实上,你该做一个老处女,我能看到你梳着高高的发髻,穿着过时的大裙子的可怕造型。”

“切!”陶德杭特恼怒地哼了一句。

下一个提到诺伍德小姐的人则是邻居,一个矮壮得像海象一般的男人。他偶尔会逃离泼辣的悍妻,来陶德杭特先生家避难,喝喝威士忌,然后戴上耳机,静静享受无人打扰的生活。陶德杭特先生对巴赫的音乐有种特殊的喜好,每当广播里播放巴赫的音乐的时候,他就会中断任何手头上的事,坐到收音机旁倾听。不过很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某些朋友的建议或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理由,他并没有喇叭之类的音响器材,只有一组老式的矿石收音机。

那位男子打破了三十八分钟的沉默,抛出了一条信息:上周他和妻子曾去君王戏院看珍·诺伍德的演出。身为一个作家,陶德杭特先生对人们的用词有种敏锐的感觉,他发觉这对夫妻不是去看《凋零》这出戏,而是去看珍·诺伍德这个人。也许他们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那部戏的名字。当然,他们更不会知道是谁为诺伍德小姐撰写剧本,又是谁给了她这个表演的机会。

又过了七分多钟的沉默,访客继续了刚刚的话题,他提到自己知道一名认识珍·诺伍德的男子。那个家伙名叫贝特斯比,那家伙说她是个令人愉快的女人——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舞台下。她乐于助人,总是尽力帮助年轻女演员,发掘她们的潜力。她有颗金子般的心。

“金子,”陶德杭特先生点头同意,“没错。”

“我下周二将要和她共进午餐。”他又补充了一句。

访客从嘴上拔下烟斗,瞪着他。

“上帝啊!”他崇拜地说道。

陶德杭特先生并未感到那种恶意的快感。他只是——十分困惑。这两个人对诺伍德小姐的印象非常一致。他们都认为她是个迷人而甜美的女士。然而,陶德杭特先生却认为她是个相当粗鲁无礼的女人。因为陶德杭特是个公正的人,于是他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难道这只是他的偏见吗?会不会是因为那栋公寓太豪华了,让他产生了某种嫉妒的心理,而这种心理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并未产生任何嫉妒或自卑的心理。

而且,那个女人——很明显一开始粗鲁、无理、毫无教养,而且对他满怀敌意。接着,当费洛威走进来,极端露骨地告诉她,陶德杭特先生是个有钱人之后,她的态度就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令人很是不爽,很明显,她是个爱财如命的势利女人,一知道别人有钱,她原本厌恶的人,也开始主动讨好了。原本觉得无聊透顶的家伙,现在也跟他聊得很有兴致了。一个乏味无聊的人也会变成她的……

嗯,可能变成她的爱人。陶德杭特先生浑身不自在地想着。他对这种事知之甚少,也不喜欢胡乱猜测这些事。而说到费洛威,他本身是个写通俗小说的作家,却怎么会是个那么无聊乏味的人?看起来,费洛威是住在那栋华丽的公寓中的,但他有什么资格住在那里呢?很明显,她觉得他很无聊,她还常讽刺般地直呼他的小名,但却能容忍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陶德杭特先生十分肯定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这令他感到恶心。费洛威一定曾经是个有钱人,八九不离十,但现在他几乎像是在拉客一样,好像打算伺机卖些昂贵的古董给陶德杭特先生,好从中抽取佣金。如果他不是这么打算的,那还会是什么呢?

陶德杭特先生认为其中必有猫腻,他想起那个依然留在英格兰北方的妻子,以及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女儿。这的确非常古怪。

紧接者,第三个巧合出现了。这些巧合发生得实在是太频繁了,让我们不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巧合。搞不好这一切,包括微不足道的我在内,是否都是某种未知力量的计划的一部分。

陶德杭特先生有个年长的表亲{他母亲那一方的),这位表亲对于家族团结这作事非常看重。因此,每年他都会送给陶德杭特先生一张蓝色通行证,陶德杭特凭此证件可以参观皇家园艺学会在切尔两举行的年度展览。陶德杭特先生过去在园艺方面的唯一爱好,就是从花园里折下各式各样的树枝,然后在花园中央升起一堆篝火。陶德杭特先生对园艺学其实一无所知。

不过,说到花,不管是什么花,他都喜欢。只要看到花,他就感到平静满足。因此,每年他都会准时前往切尔西赏花,即使今年患了动脉瘤,这一小小的心愿也一定要满足。

他漫步赏花,走路的时候非常小心,偶尔发现一把没人占用的椅子,就坐下休息。

接着,就在假山花园、几何图案花圃与女性盥洗室之间的一块三角空地上,以及一大盆杜鹃盆栽后面,陶德杭特先生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女性面孔。这个女人正在跟一名英俊的男子在一起。他确定自己在某处见过那个男人。那个女人身材窈窕,举止优雅,神态自信,身着白狐皮衣;那名男子年轻而且十分英俊。显然两人正在调情,因为那名女士戴着法国手套的纤纤玉手,止放在她这位同伴的手中。甚至当陶德杭特先生瞪着他们,回想到底在哪里看过他们时,那个年轻男子还在试图亲吻她。此外,陶德杭特先生还感觉到,她之所以抗拒他,只是认为时机不对,并不是讨厌对方。

真该死,陶德杭特先生满心恼怒地思考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他很确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两个人,但就是想不起来他们俩是谁。

“我说啊——你看!”他身后有一位女性热情地喊道,“那不是珍·诺伍德吗?没错,就是她,她真迷人,不是吗?”

陶德杭特先生克制住了强烈的想要转脸反驳的冲动,“不,女士,她才不迷人,她才不像她装出来的那么迷人,她冷酷无比,她是个万劫不复的恶毒女人。而且,我打算下周二跟她一同吃午饭,看看她究竟在玩什么肮脏卑鄙的把戏。我要弄清楚她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和她那愚蠢中年人爱侣的帅女婿调情。”

那天是星期三。由于陶德杭特先生已决心介入调查,他决定在午餐约会前的这段时间内先行着手调查。

他的第一项调查举动便是拨出先前被迫记下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费洛威。

他邀请费洛威周五共进午餐,对方当即热情地接受了这项邀请。

“真可惜珍现在不在这儿,”费洛威挂断电话之前殷勤地致谢道,并补充了一句,“她一直希望能跟你好好聊聊天,但她现在人在里奇蒙德。”

“里奇蒙德?”

“哦,没错。你该知道的,她住在那里。”

“我还真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说。

午餐时间,费洛威一直不停地谈论着古董,他从极品一路谈到不值钱的便宜货,希望能激起主人的共鸣。但陶德杭特先生则一直努力将对话拉回诺伍德小姐与费洛威的家庭上来。这场午餐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为了伪装成一位富有的文物收藏爱好者,陶德杭特先生痛下决心,把午餐地点定在一家相当昂贵的餐厅,以便维持身份。他下定决心要吃回本儿来,于是尽可能地拖延用餐时间。这一举动甚至让掌管这间食物大殿的大祭司及其随从们都恼怒不已,而他所给的小费也差点激起了众怒。

不过,在这两小时十五分钟的用餐时间内,陶德杭特先生还是收获颇丰的。他知道诺伍德小姐往常都会住在里奇蒙德河畔的一栋宅子中,之前的那间公寓只不过是她中午休息的地方,或是演完戏后觉得开车回里奇蒙德太累时,就会临时住在那儿。

“可怜的女孩,她工作得实在是太辛苦了,”她的爱慕者说道,陶德杭特先生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夸张、恶心的殷勤声调,“陶德杭特,我跟你说真的,演员真是个非常辛苦的行业。而且越接近巅峰,就越辛苦。还不认识珍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女演员是怎么工作的。她们整天忙个不停,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从早忙到晚。”

“是啊,的确如此。“陶德杭特先生同情地点头,“我理解,不是忙着因遗失珍珠而接受报纸采访,就是忙着替牙膏或是面霜公司当代言人。这种生活一定很辛苦吧……顺便,”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诺伍德小姐是否觉得在当今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下,职业贵妇人这个行业越来越不好做了?”

“只有歌舞剧明星才做那利事,像珍这样严肃的艺术家才不会那么做呢。”费洛威有些受伤地说道。

陶德杭特先生道了个歉,然后继续问着问题,他认为自己刚刚问问题的手段显得非常老练,对此他非常满意。

他了解了更多有关诺伍德小姐的事。他得知了君王剧院的她经理的名字,还知道了她自己就是君王剧院的承租人。他发现不管发布什么新戏,她总能搞到足够的资金去推动斯戏的上市。看起来好像是许多花花公子在一起给她金融上的援助。他还搞明白了她对费洛威的小女儿菲莉西蒂非常友好,她常常给她表演的机会。但是由于这位可怜的女孩表演技巧非常生涩,出于票房的考虑以及自己的声誉,她又不得不把那个女孩的角色取消掉。

“天哪,哦,可怜的女孩!”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对于菲莉西蒂的遭遇非常同情。

“是啊,那孩子非常难过。事实上,她还说了一堆不领情的傻话,想想她的那些机会都是谁给的。唉,从事艺术行业的人,性子都是很烈的,我猜。不过我就没有这个毛病,”费洛威不无自满地说,“而在我看来,这所谓艺术家的脾气只不过是一种自私自利,是一种自抬身价的借口罢了。”

但陶德杭特先生才不想跟他一起讨论艺术家脾气这种东西。他想知道菲莉西蒂到底说了什么不领情的傻话,他直接询问了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