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却发现,费洛威正陷入癫狂的状态,根本派不上用场。十点不到的时候,警察就已经找他喝过茶了。这件事本身,再加上报纸耸人听闻的报道,使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号啕大哭着。陶德杭特先生身为一个继承了优良老传统的人,替他感到极度的羞愧。然而,他最终找到了答案。经过漫长的追问,费洛威终于说清楚了,表明他自己没有左轮手枪,而且他也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他整晚都待在一家当地酒吧,一直坐到酒吧关门,并曾在心碎喝醉酒的悲惨境地中,大谈大众的小说品位。陶德杭特先生唯一在乎的就是费洛威有没有左轮手枪,现在既然没有左轮手枪,他就打算离开了。

“谁会干这种事呢,陶德杭特?”费洛威在门口大声哭喊道,“谁?为什么?上帝啊,这真是太……太可怕了……珍,我的小可怜。”

“前几天你还说过想要杀她的呢。”陶德沆特先生严厉地提醒他。

“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们都会这么说,也就只是说说而已。但谁会真的去做呢?”

陶德杭特先生狼狈地逃走。如果他曾对于诺伍德小妇的死多少有些内疚的话,那么他所见和所听到的有关费洛威的事,则又使他重新变得铁石心肠。费洛威肯定曾经是个正派且自信的正常人,却因为一个女人,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是可悲可叹。而且,那个女人是刻意而为之,目的就是要他的钱。是的,诺伍德小姐的确该死。

陶德杭特先生驶往玛伊达谷,他比警方先到一步。费洛威太太为他打开门。她说菲莉西蒂昏过去了,没办法起来。她们从早报上读到这条新闻,菲莉西蒂当场就晕了过去。费洛威太太解释道,这也许是因为菲莉西蒂太敏感了。

在这间小小的起居室中,这位高个子女士和她的访客小心谨慎地凝视着对方。

“陶德杭特先生,”费洛威夫人缓慢而刻意地说道,“我想我最好跟你开诚布公地谈。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我想——不,我确信你知道是谁射杀了诺伍德小姐。而……很遗憾,我也知道。”

陶德杭特先生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如此的粗哑,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很郁闷: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嗯。对官方来说,我只知道菲莉西蒂和我昨天整晚都待在这里,而且幸好,”费洛威太太反讽道,“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视线,直到我们大约十一点半上床。这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那,”陶德杭特先生深思熟虑之后,说道,“就是你所需知道的事。谢谢。还有……”

“嗯?”

陶德杭特先生转过脸,注视着窗外:“不管是谁做的,又是为什么——不要以此来评判这个人,费洛威太太。”

费洛威太太看起来有些吃惊,接着,她点了点头,说:“不,我不会,”她低声加上一句,“那个人到底是谁?”

陶德杭特先生害怕在此情境下,他有种陷入情绪化的危险,于是急忙转过身去。

“哦,对了,”陶德杭特先生尽量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们这里有没有一把左轮手枪?”

费洛威太太被吓到了:“手……手枪?有,还真有一把,是文森特的,他带过来——”

“可以给我看看吗?”陶德杭特先生打断她的话,“警察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而……”

“我去拿。”费洛威太太同意道。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然而声音却没有发牛任何改变。

她从容不迫地走出起居室,三分钟后,把那把枪带了回来。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枪观察着,子弹并未上膛。他掏出了自己的那把枪,跟这把枪比较着。它们都是普通的弗里曼和史塔林式军用手枪,是两把完全相同的手枪。陶德杭特先生大大松了一口气。

费洛威太太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会有一把枪?”她问道。

“那,”陶德杭特先生严肃地说,“是我的枪。”

费洛威夫人转身退到窗边。屋罩顿时凝聚着一股紧张的气氛,陶德杭特先生觉得很不舒服。

“文森特说,最好的防御,”她低声说,“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不记得。”

“文森特?”陶德杭特先生说,“哦,他打过电话给你。”

“不,他到这儿来过。好像是一小时之前,或者更久一些。我没告诉过你吗?他也迷恋着她,你知道的。那个时候,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一个劲地说,自己应该负责——为她的死负责。”

“负责?”陶德杭特先生皱了皱眉头。

“我估计他指的是道德上的责任。如果他没卷入其中,她也许永远不会被杀——大概就是这类似的意思。”

“但他不知道是谁……呃……射杀她的吗?”陶德杭特先生忧心忡忡地问道。

费洛威太太迟疑了一小会儿。“他应该是猜过了。”她慢慢说道。

“他最好还是别知道确切的答案了,”陶德杭特先生喃喃地说着,“特别是在这种状况下。”

费洛威太太点头附和道:“不知道最好。”

陶德杭特先生有种感觉,好像所有的事情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了,虽然谁都没有真正说出口。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光滑的头顶。形势不容乐观啊。但是……算了,毕竟犯下谋杀罪的人是没什么资格期待会有安稳的好日子过的。他正想着,一阵铃声打破了这令人痛苦的沉默。

他们俩互相交换了一个真诚而忧愁的眼神,两个人的心里都认为敲门的人是警察。费洛威夫人急忙前去开门。陶德杭特先生出于最原始的隐藏本能,一下子将两把枪塞入口袋中。口袋满涨着,从外观看上去就非常明显,但他依然装作一脸无辜的表情。声音从大厅传来,然后是起居室,门开了。

“是文森特。”费洛威夫人说。

文森特·帕默一如往常高大、自信,然而现在的他看起来显然很沮丧。他跟在费洛威太太身后进入了房间,视线停留在了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上。

“他是谁?”他突然询问道。

费洛威太太解释了—下陶德杭特先生是她丈夫的一位朋友。

“我曾经见过你,”陶德杭特先生说,“如果你还记得,就在……”他的声音忽然降了下去,像是在咕哝着什么。

“我记得。你到这来干吗?”

“文森特,别那么说话,”费洛威太太冷静地提醒道,“陶德杭特先生是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我们的。

“他根本就帮不上忙。我们得自己来处理这事。很抱歉,陶德杭特先生,但是……”

“够了,文森特。”费洛威夫人以一种沉着而冷静的权威语气说道。这使得陶德杭特先生不由得对她心生敬意,很明显,她善于处理这种棘手的场面,“你怎么那么快就又回来了?”

年轻人的火气虽然被压了下去,但他仍然冲着陶德杭特先生抛去了敌意的一瞥,然后说:“我……我来这儿是……为了……为了……”

“为了你的手枪?那把枪在陶德杭特先生那儿,”费洛威夫人加速了暴风雨的到来,他的女婿很快就要崩溃了,“文森特!你给我注意点!陶德杭特先生认为现在最好还是……”

暴风雨降临了,惊天动地,文森特吼道:“我才不管陶德杭特先生怎么想!陶德杭特先生,你还是什么也别想,从这里滚出去。把我那把该死的枪还给我!”

“当然,当然。”陶德杭特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记得是把手枪放在了外套右边的口袋……或是左边的口袋?不,是右边的,另一把在左边。他从右手边口袋里掏出了枪。

接着,他突然想起,在换枪之前,他必须确定文森特是不是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麻烦你告诉我,”他望着那双伸过来的满是恶意的手说,“这非常重要。昨天夜里九点到十点之间,你在哪儿?”

“报纸上提到,”费洛威夫人插了一句,“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九点一刻至十点一刻之间。”

“没错,”陶德杭特说,“那么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的这段时间内,你又在哪儿呢?”

年轻人吃了一惊,惊惶地回答道:“我……我待在家里。”

“你能证明吗?”陶德杭特先生诚恳地问道。

“我想可以,”年轻人咆哮着,“我妻子也在家。”

“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女仆外出了。我们自己做的晚饭。”

“之后呢?你有没有去花园小憩,或是在什么地方被别的什么人目击到?”

“没,我们没有。我们一直在室内,你他妈的到底想干吗?你说得好像在怀疑我就是凶手一样。”

“每个人都会被怀疑的,年轻的蠢货,”陶德杭特先生突然发飙了,他的耐心已经到达了极限,“你难道不明白吗?你跟其他人一样——最近的表现非常可疑。记住,我在切尔西花展上见到过你,就这么定了。”

“切尔西……花展?”年轻的帕默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没错。不管怎么样,你都需要一个小在场证明。我会把你的枪还给你。但我还要给你个忠告,年轻人。别用这样的语气跟警察说话,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费洛威太太,我想我得离开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可以尽管打电话给我。至于这个年轻人,你可要好好地把他教好。让他牢记该说什么,而且要谨记那个原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想不起来。”

陶德杭特先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把那把换掉的手枪交给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年轻人。对方看起来丝毫没有起疑心,他完全把那把枪当做是自己的那把了,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陶德杭特先生对于自己想出的完美脱身之计感到相当的满意。

很可惜的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费洛威夫人应该多多少少洞悉了真相,从她刚刚的表现能够感觉到。但是他相信,费洛威夫人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谋杀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智。谋杀之后,他便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许多杀人犯才栽了跟头:他们没法预料到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的整个思维方式、想法和感觉都发生了转变,这样,他们自己也会觉得迷惑不清。

陶德杭特先生并不认为自己犯下了谋杀的罪行,确实是这样的,在他内心秘密的角落里,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在犯罪。世界上没有人会把执行死刑的刽子手当做杀人犯。尽管如此,陶德杭特先生在接下来的几周还是经历了重重思想斗争,但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他在心中反复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直到那血红色的污迹对他尢法形成任何影响,而只是一个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之后,他却又比以前感觉更加心神不宁了。

在费洛威太太家公寓里的那份自信,掉换手枪之后内心的那份得意,都忽然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陶德杭特先生的情绪颇不宁静,他陷入了持续不断的忧虑之中。死亡的事实,尸体的景象,甚至那时他决心杀掉她的念头,都在他的脑海中扭曲翻转相互碰撞着,使他不得安宁。

从事情发展的现状来看,陶德杭特先生没有必要担心。警方从未靠近过他。托德先生从不去读报纸,即使在他内心最为镇定的时候——只要这样做,他的内心就会感到焦虑。很明显,警方对此一无所知。尽管如此,他还是时常不情愿地瞥一眼报纸的头版标题。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警方一个人也没有逮捕,更别说是怀疑到他了。陶德杭特先生长舒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最终还是会死在自己家的床上。

就他看来,这件事应该为期不远了。过度的紧张和失眠使他饱受折磨,让他的身体状况日益颓靡。谋杀案发生一周之后,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跟道德无关。陶德杭特先生内心坦荡无比。这全都是因为他的担心。陶德杭特先生想来都会将小事化大;而现在,他很明显担心了太多不该担心的事,而且还担心得要死。他日日夜夜沉浸在这种半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不得安宁。他想做些事来改变这一状况,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到底该做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对于投案自首的想法一笑置之。投案自首会怎么样?什么好处都得不到。而且,陶德杭特先生现在对于蹲监狱的想法抵触不已。以前,他倒是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被逮捕。坐牢在他看起来极富讽刺意味,也许还算比较有趣。因为很明显,在行刑之前,他应该就已经病逝了。他可以以完全超然事外的态度,静观自己的谋杀审判——这真是太有型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家族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