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点,一切都改变了。他不想蹲监狱,不想被警方怀疑到,也根本不想跟这事扯上任何关系。他只想逃开。生命对于他来说还有许多未竟的意义,他想利用这最后短暂的时光去享受。然而现在,他丝毫没办法享受生活,他读不进去书,没心情玩,甚至连巴赫的曲子听着都觉得索然无味。他感觉自己已经堕入了精神的陷阱,生命中的活力全都无法找回。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也从来不曾经历过这么悲惨的岁月。他在如此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生活居然可以如此的残酷。

陶德杭特先生唯一想做的,就是逃得远远的。他觉得自已不应该离开,但他又无法承受留在这里的巨大压力。

某一天,他突然决定打车去伦敦西区尽头,订下了一张环游半个世界的船票。行程大约会持续四个月,陶德杭特先生很清楚,他这一去,恐怕就不会活着回来了。对此他感到非常开心。对于他来说,能死在如此奢华和安逸的环境中,把他的生命交付给宽广而温暖的海洋,无疑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些天来,陶德杭特先生就像是个被关在狭窄牛圈中的野牛,牛圈的周围竖立着高高的围栏。他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不断地转身,兜圈子,悲哀地咆哮;而现在,他这可谓是冲破藩篱,奔向了广阔无垠的大草原。生活完全不一样了。换句话来说,自从下了环游世界的决心之后,陶德杭特先生便发现自己又回归原本的自我了。

在这之前,他还需要系统地做一些准备工作。他位于里奇蒙德的那栋住宅还需要养护,这事就交给宅子的管家格林希尔夫人了。他在遗嘱中将这栋宅子留给了两个穷闲的女亲戚,这样,大家也不用因为他的消失而搞得乱七八糟。接着,他在遗嘱中添加了一两件小事,然后去拜访他的医生。医生还是不断地祝贺他快要死了,对此他感到恼怒不已。然而跟以前相比,医牛如今说不出个确切的死亡同期了。陶德杭特先生的动脉瘤经过了那些紧张的压力之后,依然傲然挺立着,以一种令人吃惊的毅力撑了下去。看起来,他的身体跟六个月之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最终,他收拾好了行李,安排好了一切。陶德杭特先生把他谋杀诺伍德小姐的全过程,巨细靡遗地写在了纸上,并指出了证明他是凶手的关键线索,就是诺伍德小姐的手镯。他把手镯和手枪放在卧室衣橱内的事也写在了信中,然后把那封信封在一个大信封里,交给了他的律师。嘱咐他死后,将这个信封交与苏格兰场警方。

这样看起来,对丁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件事就算是完美地落幕了。自从上次前往玛伊达谷拜访之后,他便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有关费洛威家的消息。他也由衷地相信,以后再也不会听到有关他们家的事了。他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小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对付吧,他们应该处理得了。

只有一件事偏离了陶德杭特先生预想的轨道,而这件事很是值得一提,因为当此事降临在他头上之后,他改变了自己作出的那个重要决定。

某天,他凑巧遇到了巴德先生,就是那个君王剧院的经理。事实上,他是在考克斯珀街的人行道上遇到他的,就在船务公司的办公室门口。陶德杭特先生是去船务公司询问一些外出旅行的细节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些事,他原本打电话来问就可以了。

巴德先生的颚骨看起来非常阴郁。他一眼就认出了陶德杭特先生,然后热情地上前问候,这令陶德杭特先生感到相当惊讶。巴德先生近来财政状况很差,他心情很郁闷,希望能找个人陪他去好好喝上几杯。

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是很愿意看到巴德先生,因为他的出现会让他想起诺伍德小姐,因此,他拼了命地拒绝巴德先生盛情的邀约,一转眼五分钟过去了,他们依然站在人行道上推来推去的。巴德先生没办法,改口说邀请他去绿屋俱乐部,而陶德杭特先生一时没有想到合适的借口,也许确实他也不想找借口。他没想到,这事事关菲莉西蒂·费洛威的前途。

巴德先生掏心窝子地把自己的事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君王剧院快要倒闭了,巴德先生所有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他的妻子天天跟他吵架,勒令他转让掉这个烂摊子,但是没有人愿意接手。自从诺伍德小姐死后,戏院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陶德杭特先生兴趣缺乏地听他唱着独角戏,偶尔出于礼貌地问几句。从对方的话中,他逐渐收集到了一些信息。他得知巴德先生一直在大量阅读一些狂热的业余剧作家为诺伍德小姐所撰写的剧本。他觉得还不错的,就递给她看。好的剧本非常非常少,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没希望的!”巴德先生断言道,“一百个中间,有九十九个是没任何希望的。我怀疑那些家伙们连一次戏院都没去过,就把戏剧给写出来了。”

但是,有一个剧本非常特殊。这剧本是一位籍籍无名的作家的处女作,按照巴德先生的话来说,这出剧目会火——当然只有上演,才有资格这么说。

“你肯定知道的。在伦敦,戏剧就是一出生意,是不是?这位无名先生写出了成功的剧本,第二天,伦敦所有的戏院经理都会聚集到他门前,要求他为他们再写一本。而有位无名小姐则从来未出演过戏剧——在伦敦,没有经理会愿意冒这个风险。诺伍德小姐拒绝了这个剧本,她说这个剧本不够好。但其实,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她跟我都知道,这是一部杰作。她拒绝这个剧本,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出演这个角色。首先,那个角色应该是个年轻的女孩,其次,它需要一个极其优异的演员来扮演。我只能说,珍对于自己的能力非常了解,她知道自己没法演好这个角色。为什么……”

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体像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样,仿佛一只凶猛的老鹰,正准备扑食小动物。“你说这是个好剧本?”他急忙插话。

“是啊!”巴德先生略微吃惊地附和道。

“这个年轻女性的角色,适合由菲莉西蒂·费洛威来饰演吗?”

“菲莉……哦,是的,我记得那个女孩,陶德杭特先生,”巴德一脸敬佩地说,“你真是慧眼识金啊。她会比伦敦其他所有的女演员都更适合这个角色的。没错,这个角色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你怎么会想到的?”

“我还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她是个优秀的女演员。”

“没错,我现在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老家伙的朋友,哦,可怜的老家伙,他已经倒下了,这……”

“这剧本需要多少钱,让费洛威小姐担任主角,并将此剧目搬上舞台。”

巴德看起来疑虑重重:“有三千英镑肯定足够了。但你看啊,我可不打算建议你这么做,你知道的。这太冒险了。不知名的女主角,不知名的剧作家,你不占任何优势。我提醒你,如果大众愿意进来看这出戏还好,但是万一……还有,你打算请谁来当制作人呢?我想说戴恩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说,你是不是恰好还需要一个经理?”巴德的眼睛闪着光。

“三天之后,我就出国了,”陶德杭特先生不急不慢地说道,“这些事,我没办法亲自参与。你愿意为我负起这个责任——去搞定那个剧作家(我要求这份合同必须是得到戏剧作家协会许可的),邀请费洛威小姐出演主角,妥善选择一位制作人吗?在上船之前我会把三千英镑的支票交给你,你愿意吗?”

“你跟我没那么熟悉,”巴德先生几乎哭了出来,“你不能这么做。我可能会卷款潜逃,我可能会……哦!”

“你愿意吗?”陶德杭特先生笑了起来。

“我把我这条老命豁出去了,”巴德先生吼道,“你把这一切都交给我吧。但如果我没有为你赚到钱,那不是我的错哦。为什么……哦,该死的!”

三天之后,陶德杭特先生踏上了“牛舌草号”的征途。诺伍德小姐的案件没有丝毫的进展,报纸上纷纷在责怪警方办事效率低,他边看报纸,边点头同意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觉得,他的噩梦终于彻底结束了。

但陶德杭特先生这回是大错特错了。

后来,事实上,当陶德杭特先生旅行至东京的时候,他得知差不多五个星期之前,文森特·帕默被逮捕了,罪名即是谋杀珍·诺伍德。

第三章 太过完美的谋杀案

10

十一月下旬,就在文森特·帕默的审判开庭前一周,陶德杭特先生从日本火速赶回了英国。他是从在加莱转乘登船前一刻买的报纸上看到开庭日期的。反正还有段时间,路上耽误一两小时也没什么关系。因此,他先从维多利亚驶往里奇蒙德,把行李运回家中,并向两个表姐和格林希尔夫人打了声招呼。然后他立即驱车前往苏格兰场。

大概四点半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到达了目的地。他想,这应该就是旅途的终点了,他已经做好了被逮捕和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至于他的动脉瘤病情,还跟他离开英国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他在旅途中已经竭尽全力仔细照料着动脉瘤了,他一直避免背负任何压力,也克制自己滴酒不沾。这趟旅行也让他收益颇多。现在,他的心情非常宁静,他几乎没费力气就忘记了之前的那些烦心事。诺伍德小姐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过,而他偶尔会梦见菲莉西蒂。得知帕默这个年轻人被捕的消息时,他倍感伤心。他对于自己轻率的出国计划自责不已,也陷入居然没想到当局会犯下这种愚蠢错误的自责当中。不过很明显,这错误应该很快就能纠正过来。如果官方的手续不是非常复杂的话,帕默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自由身,也许甚至还赶得及回家吃晚饭。

“我要,”陶德杭特先生对苏格兰场大楼门口站岗的身材高大的警察喃喃而语,“我要见负责诺伍德小姐命案的警官。”

“那你就是要找莫洛斯比探长喽,”警察以友善的语气回答道,“先生,只要你填一下这表格,说明你要见探长的事由,之后就能马上见到他了。”

陶德杭特先生被这种友善的态度所打动,他摘下那顶早已变得不成形状的帽子,放在桌上,开始填那份表格。对于到底要麻烦莫洛斯比探长的事由是什么,他这样写道:“与诺伍德小姐之死有关的重要情报。”

这位高大的警察请陶德杭特先生坐下,接着离开了他的视线。

十分钟之后,他通知陶德杭特先生说,莫洛斯比探长几分钟之后就来见他。

半小时过去了,陶德杭特先生催问了许多次,这位警察无奈地表示,莫洛斯比探长实在是太忙了,只能继续等待。

又过了二十分钟,终于有人领着陶德杭特先生去找莫洛斯比探长了。

一个蓄着海象一样胡须的健壮男子,从朴实而棱角分明的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与陶德杭特先生亲切地握手致意,邀请他坐下,并询问他来此所为何事。

“你就是那个负责——呃,诺伍德命案的人吗?”陶德杭特先生谨慎地问道。必须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正能管事的人,不然很可能他还没机会说出想说的话,就被打发了。

“我就是,先生。”探长殷勤地承认。

陶德杭特先生摸了摸他的头顶。他非常痛恨戏剧性,但是要说出那些惊人的话,不可能不会造成戏剧性的效果。

“我——呃——最近这两个月都在国外。不久之前——事实上,那个时候我人还在日本——我才刚得知帕默先生被捕一事。这使我感到——呃——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震惊了。”陶德杭特先生咕哝着。

“是的,先生。”探长捺着性子继续问道,“那么,为什么帕默先生被捕的这件事会让你感到如此震惊呢?”

“为什么?因为……那就是,因为……呃,你知道,”陶德杭特先生慌了神,完全不记得什么是戏剧性了,“因为我才是射杀诺伍德小姐的凶手。”

探长望着陶德杭特先生,而陶德杭特先生也望着探长。令陶德杭特先生感到非常惊讶的是,探长并没有立即掏出手铐,将之铐在陶德杭特先生已经准备好的消瘦手腕上。探长反而说道:

“哦,噢,那么说来,是你开枪打死诺伍德小姐的?天哪,天哪。”

他摇摇头仿佛表示:小孩子淘气也就罢了,但是身为大人,就应该要有大人的样子啊。

“呃,对的。”陶德杭特先生略带困惑地回答。探长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惊讶。他甚至根本看不出一点心烦意乱来,尽管有关诺伍德小姐案件的信息都萦绕在他耳边多时了。他只是轻轻地以一种责备的态度摇了摇头,捋了下胡须。

“我要自白。”陶德杭特先生说道。

“好的,先生,当然可以,”探长安抚着他说,“那么,你能绝对肯定是你干的喽?”

“我当然确定。”陶德杭特先生惊讶地说。

“你是认真考虑过了的?”探长追问道。

“在从东京到伦敦的路上,我反复思考了无数回。”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辛辣的语气反刺了回去。

“这可是件非常严肃的事啊,你这是在控告自己犯下了谋杀罪!”探长饱含善意地向他指出这一点。

“这当然是非常严肃的事,”陶德杭特先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谋杀本身也是非常严肃的事,抓错了人当然也是非常严肃的事。”

“非常好,先生,”探长仿佛在让着一个小孩一般,随意拖过一张便笺纸和一支笔,准备开始记录,“现在,你说我记。”

“我的自白难道不该是全部都仔细记录下来备案,然后由我签名认罪吗?”陶德杭特先生指着便笺纸问道。

“你先说嘛。接下来我再看是否有必要把你的供述记录下来。”探长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对陶德杭特先生建议道。

托德先生开始磕磕绊绊地讲起来他的故事。他必须承认,这次故事讲得非常糟糕,这还不算什么,他发现要把这事全部讲清楚,真是太困难了。特别是他的故事必须绕过费洛威一家人,这使得自白变得尤为困难。

“我知道了。”探长说。陶德杭特先生讲得既糟糕,又缺乏自信,结尾也让入觉得毫无说服力。从陶德杭特张嘴到讲完,探长一笔都没有记下:“我知道了。先生,那是什么原因让你下了谋杀诺伍德小姐的决定?我还不是很明白这一点。”

“因为嫉妒。”陶德杭特先生不开心地解释道。可是这理由,连他自己都没法信服,“我无法忍受——呃——跟其他男人分享她。”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这种所谓的‘分享’问题曾经发生过吗?据我所知,先生,你和那位女士只是见过一两次面。在这一两次会面中——嗯——她对你敞开了心扉?”探长绕着弯问道。

“呃——不,那是,不能这么说。但是……”

“你曾经希望如此,是吗?”

“千真万确啊,”陶德杭特先生感激地回答道,“我曾经这样希望过。”

私底下,探长认为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什么都像,但就是不像一个饱含激情的情人,甚至看起来根本就没那神经。他忍住了话头,没有脱口而出。

“那么,也就是说,所谓‘分享’的问题,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事实上,你根本没有,就像你说的,‘分享’过她?”

“我想差不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