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陪审团成员,我的责任已经结束了。现在,责任交到了你们手中。你们掌握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命运。愿上帝引导你们作出正确的判决。”

最后几个字一说完,欧内斯特爵士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他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专心地盯着陪审员,然后坐了下来。

法庭一片肃静,这也许是欧内斯特爵士所获得过的最诚恳的敬意。

陶德杭特先生认为欧内斯特爵士值得那份敬意。“这是我在法庭上听到过的最好的演说。”当他们离开法庭的时候,他对他说。事实上,陶德杭特先生此前从未在法庭上听过演说。

“啊哈,但我们还没有安全上岸呢,”欧内斯特爵士眨着眼睛,现在他又恢复成平常的自己了,“你注意到那个法官了没?当我在软化陪审团的时候,那个老鸟的眼中闪现了某种让人不悦的表情。我一点都不喜欢那副表情。”

“我想我们现在已经安全了,”陶德杭特先生说道,他平时都不会那么乐观的,“你说呢?区特威克先生?”

“我想,”区特威克先生小心翼翼地说,“这多亏了咱们能有这样的律师。”

“为你这句话,我也要跟你喝一杯,”欧内斯特爵士开心地说,“去你的私人餐厅吧,陶德杭特。你知道,你可不能喝酒的。”

午餐后的二十分钟,贾米森先生做了些英勇的无用功。

他没啥可说的。最终,在对缺席的贝恩斯先生进行了一些攻击。贾米森先生找不到什么证据向陪审团证明陶德杭特先生有罪,只能一再向陪审团辩称被告是过失杀人。不过他的论点显然没有太多可依赖的证据,因此他不得不反复强调,如果最终被告

人被判处绞刑,那实在是相当令人惋惜的。

最后,法官开始结案陈词。

“各位陪审团成员,”他用某种上了年纪但依然非常清晰的声音说道,“现在,与各位一起审视此案的证据,已经成为了我的责任。这起案件,就像律师指出的那样,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案件。大家都知道,另一个人也因同一起谋杀案而被判处死刑。佛兹先生曾说过为了挽救那个清白的人,他不得不提起这起诉讼。佛兹先生的动机自然不需要怀疑,谁都没有办法质疑他此举的高贵动机。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向他展现出的这种无私的公益心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不管他的信念是对还是错,这起案件现在已经交由你们审判了。

“这起案件是由普通市民提出控告的,而绝大多数重要的案件都是由官方提出控告的,但对于你们来说,这不应该会造成任何的差别,你们需要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不过,你还是应该扪心自问,为什么官方没有提出控告。为什么官方拥有你所有的一切证据和证词,但他们并没有根据这些证据和证词来采取相应的行动——或者我该说,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证词和证据,他们才没有采取行动。就像代表他们的律师贝恩斯对你们指出的那样,一份自白不足以让人采取行动。事实上,在犯罪史上,假证词一直贯穿始终。这些假证词也许是出于不同的动机,可能是疯狂,可能是包庇。你们不该太受被告人自白的影响,而应该严肃地考虑案件的证据,以及相关的许多证人的证词。

“我将会与诸位一同检视证据,一起检视这起案件的重要性和涉及部分细节的内容。”

法官言出必行,接着,整个下午,他都在缓慢、系统并公正地当庭检视着这些证据。而第二天上午,他又继续着昨晚没有完成的任务。

在那个古老声音的唠唠叨叨中,陶德杭特先生也经历了各种不同的情绪。

证据从这缺乏激情的口中说出,听起来远不及欧内斯特爵士精力充沛的演讲来得令人难忘。事实上,这听起来实在是太薄弱了。这里有一些与意图相关的证据,但没有与表现相关的证据。陶德杭特先生早就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一直告诉自己这并不重要,而现在,他越发烦躁。法官不可能有降低证据作用的意图,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却削弱了证据的作用。陶德杭特先生不安地意识到,多少案件的审判要归功于演讲啊。

在当天早上的一段结案陈词时,他越发感到不安。法官正提到陶德杭特先生是在死者死亡之后——而非之前出现在现场的证据。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了一句:

“关于这点联系,我想我必须警告诸位,即使你们能够得出被告是有罪的这一结论,也未必就能确定之前那起案件的审判结果是错误的。始终有一种可能性,我们尚未考虑过,那就是帕默跟陶德杭特先生是否是共谋?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他们是共谋的关系,但同样地,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他们不是。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我提到的这一点你们最好记在脑中,以防在作出判决的时候,受到了情绪的影响,而认定若是判决了此案有罪,便能够解救一名年轻而精力充沛的男子。这是非常不正确的想法,我想诸位也不会允许自己有此想法吧。而就如我前面所说的,即使有了这种想法,也不一定会得到那样的结果。”

陶德杭特先生深感不安。也许他之前一直都太依赖情绪因素了,太依赖情绪这个因素在陪审团成员之间造成的无形的影响了。他当然一直认为通过判决他有罪就能够换回帕默的清白之身。而现在看起来,若是紧紧抓住某些小的漏洞和瑕疵,官方还是能够继续地掌握这名不幸的年轻人。

陶德杭特先生很想站起来大吼:“他是清白的!收起你的唠叨,回到事实上来。我告诉你他是无辜的——我,我有知晓此事的最好的理由。”

这是真的,对这一点,陶德杭特先生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理由。但是,向别人证明,说服别人接受这个简单的事实,确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陶德杭特先生真希望有个能站得住脚的证据,这样他们就不会有什么争议了。

直到法官的结案陈词到达终点,陶德杭特先生才发现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一直到结束之前,法官都表现得非常正常。他没有对大家唠叨要如何遵照法律来生活,这种说教的诱惑,只有很少的法官能够抵抗。他一直把话题严格地限制在案件上。但是到了结尾,他还是没有抵抗得住诱惑。他结案陈词的最后几句话显然没有把自己当成法律的代言人,而是把自己变为道德的审判者。

“诸位陪审团成员,或许你们中有几位脑中自有别的判决。我将此判决称之为无罪,但有精神病。通常辩方诉求这种判决的时候,法官都会依据案情,说明此种判决能否成立。为了避免诸位有这种想法,我还是觉得应该当着诸位的面说明,此案在这些方面并无相关的证据,这样的判决是不可接受的。事实卜,辩方的律师也并未诉求这样的判决结果。我之所以在此提及这一点,纯粹是因为被告的供词看起来是具有了某种精神病的特点。

“你们应该也能感受到他所承认的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行为,以及他那种自觉荣耀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可以裁决自己同胞生死的审判者的态度,这其中所表现出的狂妄自大,颇具精神病的特征。但是法律对于精神病的定义是有严格要求的,很显然,被告彻底了解自己在做什么,意图是什么,而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因此,同样地,你们必须保持自己的观点,而不受他那种令人作呕的态度的影响——任何人都能感觉到那种令人作呕的态度——因此而影响到判决。如果你们觉得对于案子本身,被告罪名不成立,那么你们的责任就是判决无罪。不要考虑他对于人性的漠视,也不要被他冷血的诡计所刺激。被告曾一度沉迷于策划这种既没有意义,又相当愚蠢的谋杀,旨在夺去无辜者的性命。这些我们都通过证词得知了。因此你们在判决的时候必须自己考虑清楚,他的这种自感乐在其中的对话,是纯粹想对朋友们进行炫耀,还是真的有某种更为深层的邪恶意图在里面。

“不过,就像我提到的那样,尽管他认为自己拥有某种扭曲的不正当的权利,而这可能会导致你们对他产生邪恶而不负责任的看法,当然这一看法是合情合理的。但你们的判决最好不要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同样,也不应该受到已经有人因此案被判死刑的影响,而只是根据呈堂的证据——也只有这些证据——来对此案作出判决。”

接着,法官大人总结了一些与蓄意杀人和过失杀人相关的很有启发性的评论,并说明了作出这些判决的必要条件,然后就让陪审团离席讨论,准备作出判决。

陶德杭特先生差点就无法克制住自己了。

“那个老笨蛋为什么说我令人作呕?”还没离开被告席,他就爆发了,“他当众掏耳朵的时候,我都还没说他令人作呕。我从来没听过这样毫无理由的装模作样的言论。”

“哦,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欧内斯特爵士轻松地回答,“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的。”

“他们是该好好关心自己的本职工作了,不要四处嚼舌根,”陶德杭特先生暴怒了起来,“憎恨,鄙视!我在自我批评的时候,也不会用上这么糟糕的词语,他居然这么看待我!我真的那么糟糕吗?”他凶恶地望着区特威克先生,责问道。

“不,不,”区特威克先生表示了反对,“一点都不。呃——恰恰相反。如果真的要说的话。”

“如果真的要说的话?那我肯定很了不起吧,是不是?”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区特威克先生急忙表示同意,“就像我说的,恰恰相反。”

“我怎么可能会是个既理智又愚蠢的人——在一件事情上既负责任又不负责任?”陶德杭特先生的火还没有降下去,“嗯?告诉我。为了其他人的幸福和快乐,应该除去一些讨厌的家伙,这需要妄自尊大才能看得出来吗?该死!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种胡诌八扯。”

“好了,好了。”欧内斯特爵士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是越发的激动了。他低声地对区特威克先生补充了一句:“那个该死的医生在哪儿?”

幸运的是,在陶德杭特先生大爆发之前,医生及时地出现了。他把病人带走,隔离了起来,并抚慰了病人的情绪。

不过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这也是件好事。整整两小时,他一直都在发脾气,这样的话,他也不会在陪审团躲起来讨论审判结果的时候,心里一直紧张不安了,这样压力也会小很多。

陪审团离席了两小时四十分钟。不久,法庭官员便带来了他们已经回到法庭的消息。

“现在,听着,陶德杭特,”医生忧虑地说,“接下来的两分钟,你会承受相当可怕的压力。你必须用双手扶好自己,稳住。”

“我没问题的。”陶德杭特先生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就当你是在做梦,或者重复念几句诗词,”医生给他出主意,“准备好接受任何审判结果。别让自己被震惊到。你确定现在不需要我帮你来一针吗?”医生已经拿出了注射器,好让病人的反应变慢,并减缓心脏的跳动频率。

“不,”陶德杭特先生走在最前面,吼道,“已经结束了。判决已经出来了,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做了,如果运气好,结果是有罪,那我早死早超生。你也不想看到我被执行绞刑吧,是不是?”

“好的,好的,你自己决定吧,”医生回去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幸运的一方。”陶德杭特先生咆哮了一句。

法庭上,所有旁观者的目光都集中在陶德杭特先生和陪审团的身上。而就像通常情况一样,更多人注视着陪审团成员。陶德杭特先生自己也是非常不安地望着他们。而就跟通常情况一样,他们严肃的表情可以被解释为各种原因。

陶德杭特先生屏住呼吸,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胸口,仿佛要在判决揭晓之前,把心脏按住。他根本不需要假装自己身处梦境,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在梦中。整个场景看起来都很虚幻,特别是他亲身参与的那部分。这真是他自己吗?在刑事法庭之上,听候对自己命运攸关的审判。这些人即将宣读的判决,真的是针对自己的吗?这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精神恍惚的陶德杭特先生,听到法庭书记员询问了陪审团一句。

“各位陪审团成员,你们是否作出了一致的判决?”

陪审团主席是个高个子中年男子,他蓄着并不整洁的胡须——陶德杭特先生毫无缘由地认为他是个房地产经纪人——坚定地回答:

“是的。”

“针对这起谋杀艾赛尔·梅·宾斯的案件,你们认为被告是有罪还是无罪?”

主席清了清嗓子。

“有罪。”

陶德杭特先生瞪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看起来颜色不同寻常。接着他忽然意识到,是因为自己抓栏杆抓得太用力了,不仅是关节,连手背的颜色都变了。

他终于放松了下来。陪审团最终判决他有罪。很好,太好了,当然。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任何一个理智的陪审团都会判处他有罪的。这根本不用担心的。

陶德杭特先生对陪审团微微致意。但陪审团并没有回礼。

他忽然意识到法庭官员正在对他说话。

“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你被判蓄意谋杀。针对法庭的判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陶德杭特先生被压抑着的疯狂的冲动终于释放了出来。他先是大笑着,然后对法庭书记员大喊:“别叫我巴特费尔德。”他缓了缓神,然后回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他现在或多或少能够自控了,这时,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法官所戴的帽子上的那一小块黑布。

那就是宣判死刑时所戴的黑帽子,陶德杭特先生想到,要我说,这法官看起来真是傻极了。

第五章 哥特式地牢

“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那个苍老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现在,我的责任便是根据陪审团对你作出的判决,来判处刑罚。我将不作进一步的解释而直接判刑。如果有任何法律上的问题,欧内斯特爵士,你可以提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

欧内斯特爵士站了起来:“据我所知,法官大人,没有问题了。”

“那么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本庭对你判处的刑罚如下:就地移送法定监狱,然后处以绞刑。尸体将被掩埋在你被监禁的监狱辖区之内。愿上帝保佑你的灵魂。”

“阿门。”郡治安官的牧师站在法官一旁说。

陶德杭特先生内心的怨恨不复存在了,他满怀敬意地对法官鞠了个躬。

“谢谢你,法官大人。我能否提出一项小小的请求?”

“很抱歉,现在我无法聆听。”

“很抱歉,”陶德杭特先生礼貌而坚定地反驳道,“你必须聆听,法官大人,我的请求就是,我该被逮捕了。”

说出这些话之后,陶德杭特先生倍感满足。毫无疑问,他的此番言语明天必然在报纸上成为头版头条。在庄严的判决程序过程中,当局居然一直忽略了这个事实,那就是陶德杭特先生从未被逮捕过。现在,判决结果都已经出来了,应该立即执行逮捕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