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对法庭书记员耳语着,书记员又对法庭官员耳语,法庭官员又对一个看起来和善的警察耳语,然后这名警察晃向被告席,碰了下陶德杭特先生的肩膀:“劳伦斯·巴特费尔德·陶德杭特,我以谋杀艾赛尔·梅·宾斯的罪名逮捕你,你于去年九月二十八日夜晚谋杀了这名女子。你现在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将作为呈堂证供……”

“好啦,时间到了。”陶德杭特先生说。

19

要说陶德杭特先生的判决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大风浪,这样说都算是温和的了。

每个人都说英国(而且英国人总是对其他人那么说)的司法公正体系,是全世界最完善的。然而,现在就有两个人因为同一起谋杀案而被判处死刑,其中一个必然是无辜的。无与伦比的大英帝国司法公正体系,能够容忍这种错误和漏洞的存在吗?能够容忍无辜者遭受刑罚而有罪者逍遥法外吗?

《时代》刊登了一篇颇具思想性的社论,社论认为司法体系并没有问题,文中并没有理会法官有关同谋说法的谨慎的态度,只是质疑了为何陶德杭特先生获罪,同时文森特·帕默却没有获释的事实。《每曰电讯报》也发表了一篇同样颇具思想深度且长度也差不多的社论,但那篇文章其实没说什么新东西。《新闻纪事报》则更加确定了西班牙的内战是由于那个不幸的事件所导致的,报纸也倾向于认为陶德杭特先生的判决或多或少受到了政府的影响(该报猜测,当局是出于某种恶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施加了影响)。流行的报纸都公开地狂欢,用最华丽的辞藻奉承着陪审团。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流行的媒体从一开始便成为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拥护者。

就像平时一样,公众在等待一个领袖。而政府也跟往常一样,在等待着大众领袖的意见。

实际上,公众整整摇摆不定了四十八小时。在这段时间内,公众截然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陶德杭特先生是有罪的,另一派则认为陶德杭特先生其实是无辜的,他只是采取了利他主义的行为。支持后者的人都具有浪漫主义的情怀,两方人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部分认为陶德杭特先生有罪的人要求对他立即执行死刑,因为这一小拨人认为他是英国犯罪史上最坏的坏蛋。

接着,意见开始走入拐点。某些未知的传闻流传了开来:法西斯!陶德杭特先生就是这种人。他全凭自己的决定,认为谁该死,就杀掉谁。如果他不是法西斯,那什么能算是法西斯?不管案子是否真的是他干的,但只要他那么想了,他就是个大坏蛋。而且,陪审团也认为他确实犯下了谋杀,不是吗?陪审团认定的,就是公众认定的。他才不是英国人!他是个法西斯!

《每日电讯报》因此而得到灵感,发表了一篇社论,以法西斯独裁者看谁不爽就把谁当眼中钉除去的行为,与陶德杭特先生的行为进行了类比。

随着公众愤怒的渐渐平息,英国司法体制的不公正之处也早已被遗忘了。政府私下决定了一周三会地讨论今后如何避免出现这种舆论的恐慌。当然,这些会议公众并不知晓。最终,就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样,英国的司法体系依然是世界上最完善的。如果胡乱地修修补补,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政府依然博得了人民团结一致的支持,他们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吊死陶德杭特先生了。

对于外界的这种舆论发展,陶德杭特先生全然不知。反正他现在的内心已经不再焦虑了,他对于那些舆论的小事也不再在意了。陶德杭特先生怀疑一个真正的智者(陶德杭特先生是个谦虚的人,但他认为他理应被授予“智者”这个头衔)是否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到死刑犯在被判刑前后有怎么样的反应。他意识到了,这是他的责任。

怀揣这种兴趣,他准备在被告席上与朋友们道别,并跟随警卫离开。离开了朋友们,离开了他们的支持,这并不会也从来不会让陶德杭特先生感到担心。他现在对于自己变成了一个囚犯而感到无比新奇,陶德杭特现在正满怀着这种兴奋的好奇心。

审判结束后,现场曾出现了一个简短的庆祝场景,欧内斯特爵士和陶德杭特先生互相庆祝,而区特威克先生在一旁向他们两个道贺。这一幕在别人看来还会以为是婚礼,而不足陶德杭特先生的葬礼。医生也找了个机会跟警卫说话,告诉他陶德杭特先生的健康状况很不稳定,警告他们不能让他走得太快,不能拿任何东西,不能经受任何体力活动,否则,警卫们将会发现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囚犯。警卫将这些话铭记在心,并保证在见到狱警的时候,会将这些话原样告知。陶德杭特先生的告别仪式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不禁让人觉得他是不是要外出度周末。

年迈而和蔼的警卫,领着陶德杭特先生穿过玻璃顶的门,走下倾斜的混凝土斜坡。斜坡下是一扇大铁门,穿过铁门,向前是又长又狭窄的石质走廊。走廊的两侧是带着玻璃顶的门,透过玻璃,陶德杭特先生能够看到朦胧的身影和面孔。里面的人也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是囚犯吧,我猜?”他愉快地问道。

“是啊,”警卫点头说,“被判刑的,或是等待审判的。”

“哦,还没有经过审判的也关在这儿吗?看起来有点过于严厉了。”

“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关他们了。”

“嗯,应该是这样。”陶德杭特说道,心里又为自己曾计划的系列文章补充了一点。

陶德杭特先生自己也被带进了一间昏暗的小牢房里,然后被锁在了里面。那位友善的警卫对他说,他自己也不确定要关多久。

陶德杭特先生鼻子紧紧贴在玻璃上,望着外面的警卫、被判有罪的囚犯以及尚未接受审判的嫌疑人,来来去去穿过阴暗的走廊。他偶尔还能看到自以为很重要的头戴假发身披长袍的律师走过。

“真有趣,”陶德杭特先生观察着,自言自语,“罪有应得啊。”

不久,他发现自己又被领上了走廊。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位灰发的警官模样的人正在黑板上用粉笔做着神秘的标记。陶德杭特先生问他在干什么,而他回答这些标记表示外面停放的囚车的数量,以及塞满每辆囚车的囚犯。

“啊,囚车。”陶德杭特先生好奇地望着外面闪闪发光的黑色交通工具,囚车正将不同的罪犯送往不同的监狱里去。

他忽然注意到警卫正略带歉意地拿出一个丁零当啷的金属制品。

“哦,对了,”陶德杭特先生说,“手铐。这种情况下,还需要戴手铐吗?”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警卫咕哝道,“但这是规矩。”

“老天禁止我违反任何规则,”陶德杭特先生愉快地抬起双手,他对于结果非常满意,“好,好,好。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真有意思。”

他在办公室里登记之后,便被带着坐上了某一辆交通工具。

令陶德杭特先生惊讶的是,囚车内居然还分了许多个小牢房。他被锁在其中一间里,空间很小,他勉强坐了下来。从身旁传来的声音,可以判断出其他的小牢房也全都塞满了人。过了一会儿,囚车出发了。陶德杭特先生知道目的地:位于泰晤土河北岸的著名的监狱。

“很幸运,”他沉思,“我没有密室恐惧症。不过没有空气流通装置,真是太可耻了。”

最后,这辆外观很朴素的大卡车,终于停了下来。陶德杭特先生伸长的耳朵能听到其他房间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囚车又往前开了一点,接着他能够听到那些看不见的乘客伙伴们下车了。

陶德杭特先生到了。死囚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管理条例如下所示:

“每一位至此的被判处死刑的犯人,需在到达时立即接受搜身。任何典狱长认为具有危险性及不合适的物品都会被没收。

犯人将被关在一间牢房内,与其他囚犯隔绝,并无条件接受监狱管束。在典狱长经过上级长官的同意下,犯人可接受特定的饮食和运动。牧师可自由接近任何犯人,除非犯人的宗教信仰与英国国教相冲突。而宗教信仰与该犯人相同的神职人员仍可自由前往探视。除以上人士,任何不属于监狱成员或未被准许探监的人,都不得接近犯人。如有例外情况的探视人,那此人必须具备监狱委员会发布的通行证。

“在准备行刑期间,除了有合法资格的人,其他人一律不准踏入监狱。

“被判处死刑之后,犯人可被亲属、朋友以及他想见的法律顾问探视,但必须有委员会亲笔签发的通行证才可。

“如果有人与死刑犯有重要事宜需要协商,必须获得委员会亲笔签名的许可,方可进行此会谈。”

阅读了这些程序之后,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真的与世隔绝了。

他现在和众人彻底分开了。直到其他人悉数离开他的视线之后,他才获准走出囚车。原来他还打算在此稍作停留,以从墙外对监狱的围墙建立一个细致而完整的认识,但这一申请很明显不会被批准。陶德杭特先生被善意而有力地抓着胳膊,穿过了庭院、通道和运动场,最终来到了他的住处。在这儿,除了短暂的放风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他将永远不能离开。

“这就是死囚牢房?”陶德杭特先生极为好奇地询问。

“这就是你要待的地方。”警卫回避了这一问题。

陶德杭特先生环顾四周。尽管对于现在的监狱条件几乎一无所知,但他知道,这是社会改革的议题之一。他惊异于这儿的舒适和宽敞。这地方与其说是个牢房,倒不如说是个房间。一扇装有木栅的窗口镶嵌在墙壁的高处,尺寸很大,这使得室内阳光充足,空气清新。屋内还有几把椅子,一张尺寸适中的桌子,房间尽头还有一张看起来较为舒适的床。上面摆放着干净的枕头、床单、毯子和被单。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悬挂着巨幅的《耶稣殉难图》,而其他几面墙上则挂着色彩明亮的图画。整洁的小火炉中,火焰正在欢快地燃烧着。

“但,这真是太舒服了。”陶德杭特先生说。

“典狱长一会儿会过来。”警卫说着,取下了陶德杭特先生手腕上的手铐。

陶德杭特先生摘下帽子——就是破旧得像文物一样的那顶,把外套丢在椅背上,双手抱膝坐在那儿。

不久,他便听到了锁孔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陶德杭特先生都忘记了他被锁在这个令人愉快的房间里——一个灰发的高个子走了进来,他蓄着军人一样的灰色的胡须,身后跟着一名深色头发的矮胖男人,还有另一位警卫。陶德杭特先生站了起来。

“典狱长好。”之前的那位警卫迅速起身致意。

“幸会。”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说。

“嗯,嗯,”典狱长回复道,然后抚摸着自己的胡须。他看起来有些不自在,“这位是医生。法辛盖尔医生。”陶德杭特先生鞠躬致意。

“嗯,我们都知道你的事,”医生愉快地说,“我要看看你的动脉瘤。你的医生刚刚通过电话跟我说明了情况。”

“我知道那东西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陶德杭特先生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

“哦,我们会照看好的。”

陶德杭特先生笑了起来:“嗯,确实。如果它没法再撑一个月,那实在是太不幸了,是不是?”

典狱长皱了皱眉毛:“现在,陶德杭特,你必须理解……那些规定……希望你是明智的……”

“我很乐意,”陶德杭特先生鞠了个老式的躬,回答道,“遵守所有的规章制度。是的,我相信你会发现我是个模范囚犯。”

“是的,是的,嗯,首先我们要搜你的身。这无疑只是走走形式,但我们还是得照做。我想你可能会希望由我亲自来执行这一操作。而现在,我得要求你先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拿出来,接受检查。”

“我把东西全放在桌上吧,”陶德杭特先生亲切地说,然后掏出了铅笔、钢笔、笔记本和金猎表,“我诚挚地恳请你,允许我保留这些物品。”

“这就是你的所有物品?”

“是的,我已经把其他所有东西都交给我的律师了。”

“非常好。你可以保留这些物品。站起来吧,站好,”陶德杭特先生纹丝不动地站立着,那双大手在他身上摸索着。

“很好,现在你可以去屏风后面脱下衣服,让医生对你进行检查,然后你可以换上规定的衣物,”典狱长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想洗澡的话也可以,但我想也许还是等会再说吧。”

“我今早洗过了。”陶德杭特先生几乎同时说道。

“很好。”简单点了下头,典狱长走出了房间。一位警卫在房内靠近火炉的角落那儿,拉下一张白色帘子。

陶德杭特先生对此举动心怀感激,他躲到后面脱掉了衣服。“先脱上衣和衬衫。”医生喊道,在陶德杭特先生听来,这声音很轻柔。因为动脉瘤的关系,医生的检查也非常的小心。

“我知道这很不稳定,也许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发作。”陶德杭特先生说道,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对于自己即将死亡的抱歉。

“你必须立即上床,”医生麻利地举起听诊器,“还有,你必须一直待在这儿。”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想到,一直待在床上是个挺有吸引力的想法。

“最近压力有点大。”他喃喃自语。

接下来的一两天,有件事令陶德杭特先生有些烦心,真的只有那么一件事。就是那两名警卫,他们一直在牢房里陪着他。不论他是在睡觉还是醒着,不论他是在看书还是在思考,不论他是在床上还是在其他地方,他们总是如影随形。尽管他们不是一直紧跟着他,却一直注意着他。陶德杭特先生一直都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习惯一个人独处,因此在此情况下,他苦恼不已。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是好伙伴,他们一共有六个人,两人一组,八小时轮一次班。

陶德杭特先生最喜欢的是从中午值班到晚上八点的那一组警卫。这组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名叫博什曼,也就是那个最初将他引入牢房的守卫。他是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是秃头,但嘴上如海象般的胡须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没毛的人。他是个好伙伴,个性很好,而且总是随时准备着照顾陶德杭特先生。另一个名字叫福克斯,他看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很明显,他有些担心。他是典型的军人性格,待人有些硬,缺乏博什曼的那种友善。但陶德杭特先生跟他相处也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他们三个在一起相处得非常好。牢房里不时传来陶德杭特先生的笑声,博什曼偶尔爆出的狂笑声,以及福克斯的笑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