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杭特先生确实和这些监狱看守越来越熟悉了。他喜欢他们,他们也常热心地建议他玩些国际跳棋或者其他什么能让他暂时转移注意力的玩意儿。他们并不是很乐意谈论公务,不过有些时候,当福克斯出去的时候,博什曼会跟陶德杭特先生讲一些其他死刑犯的故事,这让他好奇不已。陶德杭特先生被他们的热情所感动着。

“我们跟你一样,心里都不好受,”博什曼坦率地说,“甚至更加难过,特别是你这件案子。”

“不用那么难过,”陶德杭特先生微笑着,“说实话,博什曼,我自己可是乐在其中哦。”

“该死的,我真的这样相信呢。”博什曼挠着他的秃头,看着陶德杭特先生安逸地躺在床上,摆出了一副滑稽的不明就里的表情。

典狱长也经常过来聊天。他很快就不像初次见面的时候那么窘迫了。陶德杭特先生那一次的窘迫是因为他那个时候臭名远扬,且他们两个人又来自同一社会阶层,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现在,典狱长跟陶德杭特先生时常讨论到现代刑罚改革,监狱条件以及类似的问题,这些问题他都很感兴趣。陶德杭特先生很高兴地发现那个人是非常有人情味的,他一点也不像文学或电影中的那种缺乏想象力的、刻板严肃的人。他为他提供了许多写作素材,将来他打算整理了发表在《伦敦评论》上。

医生也是一样,每天来个三四次,时不时闲聊一下。而监狱中的牧师发现陶德杭特先生对宗教没有兴趣,他拒绝接受学习基督教的教义,也不愿意讨论灵魂的状况。他也变成了一个好伙伴。陶德杭特先生只要需要他,他就随叫随到。

他从不缺少纸笔,无限量供应的盖着监狱戳的纸张源源不断地涌来,陶德杭特先生尽情地为费瑞斯的《伦敦评论》写着一系列文章。他忍不住要恭维自己,在新闻评论史上,这一系列文章绝对是独特的。

最后,说到衣食的安排,陶德杭特先生发现自己并未获准抽烟(其实是医生不允许),而他也不想抽烟。他对于饭菜的安排非常满意,甚至觉得这简直是惊喜。经过一番询问,他才发现他的伙食不是监狱的标准,而是基于医院的标准。食谱是医生特别提供的,比如早餐的培根炒蛋。

总的来说,监狱的生活非常舒服,环境很好,周遭也有一群友善的朋友。陶德杭特先生不免为他只能在监狱待很短的时间而感到遗憾(从判决之后,只有三个星期)。

事实上,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陶德杭特先生被如此地对待,但他却是个即将被吊死的人。

觉得此事无比讽刺的陶德杭特先生,某天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座监狱里有两个死囚室,一个住着他;另一个,则依然关押着文森特·帕默。

他自己曾隐约地想过,当他获罪时,文森特·帕默应该被立即释放。然而当局并没有把文森特·帕默从死囚室中放出来。看样子他们是打算继续把他关押在里面。

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依然没传来帕默获释的消息。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对此事感到不安的人。四十八小时之后,当局便觉得他们可以安然地对陶德杭特先生执行绞刑。然而,他们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放帕默走。第三天,议会上提出了一项质询。

帕默的案件差点被忽视了。议会上,质询者认为既然后一次审判的陪审团认同了陶德杭特先生的说法,那么帕默就应该获释。内政大臣也当即透露,当局绝不相信帕默会是陶德杭特先生的共犯。然而这种含糊不清的答案,没有人会理会的。而第二天,报纸又推动了一波声浪,认为帕默案件的证据不足,要求立即释放帕默。但内政大臣就是不愿意让步。最终的妥协结果就是:帕默好歹不用待在死囚牢房里了。他被转移到了普通牢房,跟小偷、强盗们做上了邻居。

对于陶德杭特先生来说,当典狱长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他立

即病发了,福克斯很快被召唤了过来,接着医生也过来了。

“我没事,”陶德杭特先生冷酷地说,“在帕默离开监狱之前,我才不会死掉呢。把你这该死的注射器收起来吧。”

医生为了让他镇定下来,正打算给他注射一些吗啡。听到这句话他犹豫了。这时典狱长正好走了进来,他成功地接过了安抚犯人心理的工作。

“没事的,陶德杭特,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但现在所有的报纸都在要求释放帕默,整个国家都在支持他。没有一个政府敢违背公众的意志。”

“这还差不多。”陶德杭特先生咆哮道。

“幸好你来了。我想当时我正打算给他注射一针,他可能会抵抗的。你也知道,任何微弱的抵抗,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典狱长耳语道。

陶德杭特先生那时正躺在床上,他筋疲力尽了。虽然那两个人在门口很小声地说话,但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当第二天那个矮胖的医生来到牢房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便不依不饶了。

“我要起床。”经过例行检查之后,陶德杭特先生宣布。

“对不起,这恐怕不行。”医生愉快地回答。

“哦,不行,为什么?”陶德杭特先生不怀好意地笑了,“为什么,呃?”

“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起身,会有危险的。”

“那如果我要见访客呢?”

“我们会安排你在这儿见的。”

陶德杭特先生不怀好意的笑容更深了:“当然,我明白。你们必须让我活着,对吧?”

“当然啦。”

“你们必须把我当一个乖宝宝一样哄着,照顾着。我是你最宝贵的病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让我活着接受绞刑,是吧?”

医生耸了耸肩:“你知道情况的,陶德杭特,跟我一样。”

“有点残忍,你不觉得吗?”

“我不想冒犯你。但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不过没办法。”

“那么,你不会让我起床喽?”

“我不能。”

陶德杭特先生又笑了起来:“好啦,我很抱歉,医生,但是我真的想起来,而且我也会起来。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办法阻止我。”

医生笑道:“勒索怎么样?”

“你跟我一样清楚。你不能用强力禁止我起床。如果你这样做了,我就会挣扎。而如果我挣扎了……”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一脸恶意。

医生直率地大笑起来:“你真是个聪明的囚犯。好吧,不过要是我允许你起床,你会好好表现吗?”

“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陶德杭特先生露齿一笑。他已经从头到尾彻底思考过了,解决方案也成竹在胸了,“我想参观监狱。如果你允许我这样,并且能让我偶尔沐浴一下阳光,我就保证一直都表现得乖乖的,直到行刑的那一天。怎么样?你同意吗?”

“这属于典狱长的职权范围,”医生说,“介意在这儿等会儿吗?我去问问他。”

“一点儿都不介意。”陶德杭特先生和蔼地回答。

医生消失了。陶德杭特先生对警卫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抓住了你们的小辫子。”

福克斯震惊了,他还从未想象过有人能在监狱里抓住当局的小辫子,但博什曼大笑了起来。

“你是抓住了,这是事实。我们也曾被警告过,不能用蛮力对付你。好吧,好吧,你真是个聪明人。这就是事实。”

“哈哈。”陶德杭特先生笑了起来。

典狱长对着陶德杭特先生大皱眉头。

“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规章制度都写得很清楚了,你必须跟其他犯人隔离开来。他们连一眼都不能看到你。”

“上帝啊,我真是太可悲了,现在,我能跟你私下里说两句话吗,典狱长?”

典狱长对警卫使了个眼色,他们走出了牢房。

“不,你留下,医生。”陶德杭特先生命令道。医生留了下来。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床,纤细的身体上披着粉红色的睡袍。他紧紧抓住了桌子边缘。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你们的挫折,”他对着典狱长严肃地评论道,“现在,请看好。我已经抓住了这张桌子的边缘。如果你不同意我的请求,我就抬起这张桌子。这样用力对于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我会死在你们面前。问问医生你就知道了。”

典狱长不安地看着他的同事。“他说的是真的,”后者证实了这一点,“这会要了他的命。”

典狱长拽了拽他的胡须:“陶德杭特先生,好商量,我们讲道理嘛。”

“我才不讲道理!”陶德杭特先生反抗道,让桌子稍微倾斜了一点。

“等等!”典狱长哀求道,“好吧,我自己没有权力破坏这个规则。这可是监狱的基本规则啊。不,等等!你愿意等我向内政部申请许可吗?”

“哦,当然。”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说。

典狱长长舒了一口气。“你跟他待在一起,医生,我现在就去打电话。”说完他冲了出去。

医生和陶德杭特先生互相看着对方大笑。“你能不能上床等着?”医生说。

“不用了,谢谢,”陶德杭特先生说,“我就坐在这儿。”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靠近火炉,按摩着自己的膝盖。

医生点上了一根烟。典狱长消失了足足有二十一分钟。

陶德杭特先生一见到他,就知道事情搞砸了。

“我很抱歉,陶德杭特,”典狱长直截了当地说,“内政部拒绝接受你的请求。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你不用一直待在床上。你可以起来,你平时可以在合适的地方做些运动。”

“但是……”陶德杭特先生说。

“这就是我所有要说的了。”典狱长不给他机会。

陶德杭特先生非常生气。他知道本来他已经搞定了的。但内政部实在是太狡猾了。他们还是不想吊死他。事实上,如果陶德杭特先生自己真的死了,他们反而会松了一口气呢。没有陶德杭特先生这档子事的干扰,当局就可以凭自己的喜好随意地处置文森特·帕默了。

“该死,”陶德杭特激动地爬回了床上,“该死。我一定要被执行绞刑!”

当局依然认为帕默是真正的凶手。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陶德杭特先生的抗议是徒劳。他严格按照监狱中牧师的指示发誓,帕默是完全无辜的。牧师允许他以《新约》起誓,他也相信了他。甚至连典狱长都相信了他。但内政部依然保持着官僚机构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而这一次,甚至连公众的呼声都无法打动他们。帕默继续待在监狱里,而内政部则发表了一份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