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伟顺着声音自然地偏头看去。两个男人眼神瞬间对视,又瞬间各自一左一右地迅速移开。仿若见鬼。

  一时万籁俱寂。王晓伟抬眼看向天花板双手十指交叉,明白低眼看着地面捏手指。

  捏…手指?

  枝道微眯了眼,眼睛聚焦。

  两个大男人,明明之前还两看漠然。怎么现在就像前夫意外撞见前妻,一副想看又不敢看、别扭又欲语还休的暧昧神情。感觉要不是碍于她在场,估计两人下一秒就要站起来互握双手眼泪汪汪地互诉衷肠。

  而且。

  她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捏手指的明白。

  越看他越觉得他该在下面。

  她眼神古怪地看了看王晓伟,又看了看明白。“你们…”

  一时想起王晓伟说过他不想被他缠,明白却说他没做什么。现在她越发觉得这个“缠”不太对劲。

  难道是“烈女怕缠郎”的那种“缠”?

  枝道忙问明白:

  “你真的没对他干什么?”

  他佯装镇定。“枝道,你不信我?”

  听到他的回答,王晓伟笑容渐开,尴尬抹去玩心却起地食指敲着桌子。问她:“这位不是你老同学吗?”

  明白笑出酒窝,右手握紧西柚杯。“我是她男人。”

  王晓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含情脉脉地看了眼明白,突然眼睫低下沉默许久,再一副被情伤后的忧郁神情看向明白。

  声音哀怨沉闷。“原来你为了她一直都在骗我。”

  三人之间突然一片窒息的沉默,沉默足足持续了两分钟。

  枝道猛地捏紧奶盖,垂着头声音阴气。“你们俩什么时候居然背着我有的一腿?”

  又转头抓起明白的衣领,眼神犀利。“你居然还喜欢男的?是想同时要我们两个?!姐姐姐夫两手抓?”

  明白高声。“我不认识他。”

  王晓伟更伤心了。“你怎么能这么快就否认我们的关系。”

  她僵硬地盯着明白。

  明白急声。“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直不直你还不知道?!”

  “怎么没有关系?他发自拍照给我,我还夸他漂亮,是他先勾引我。”

  咬牙切齿。“你发自、拍、照勾引他?”

  “我伤心的时候他还常常安慰我。”

  “安、慰?”

  “而且他还经常陪我打游戏,给我讲笑话,还熬夜给我唱歌…”

  明白猛地站起身。“兄弟,我们借一步说话。”

  敢情她才是配角,枝道气得拍桌。“你居然和他这么亲密?!是不是想玩双飞?!明白,你思想太龌龊了!”

  “我怎么可能。那是因为…”他默默收回后面的话,只因勾引情敌这么尴尬的事太丢面子了。

  只能强调。“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为什么要和我网恋?为什么要说情话给我?”

  她用力掐住他的手腕,眉宇暗如暴雨天。“情话?”

  明白虚汗直冒,忙跨出去。“我突然肚子不太舒服…”

  枝道沉着脸抓紧他的衣袖,声音毛骨悚然。

  “跑什么?”

  抬起的笑容如镰刀。

  “让我听听你和他说的什么情话。”

  “嗯?”

  后来明白郁闷地被枝道捂着肚子笑了一天。

  枝道收拾好行李,找中介花了两天时间租在了北一对面一所小区里,居所三楼一室一厅。前一个月还一个人住,后来实在抵不过明妹妹的死缠烂打,软语泣音和色诱利惑,最终同意了两人同居。

  同意完后,她懊恼这男人太会耍花招。优秀的猎人总以伪装猎物入场。

  平日阳光的忠犬摇尾缠人,耷着双耳眼睛可怜地求爱。

  脆弱的表情让人小心翼翼,生怕伤害他。

  谁想窝进被里就是条暴露本性的疯狗。

  为了迎接明年高考,她买了一大堆书籍资料准备冲刺,因此有时陪他上课坐他身侧旁听,有时就在教室一起自习。见他的朋友她也大方地说起她的学历,并笑着说明年一定和他一起刷校园卡。

  万一没考上呢?

  她说:“没关系啊,再考一次。”

  从图书馆回来后两人随意买点小菜小肉将就吃了。现在都是明白下厨,他厨艺好,饭菜色香味俱佳,摆盘也赏心悦目。

  白天他帮她解决数学问题。晚上她帮他解决生理问题。

  后来实在吃不消,次数多过程长,白天精力老不集中。她每次都说明天还要学习,让他收敛点。他嘴上应得好,到点睡觉了就开始不老实。一会儿于上压声说小枝道也长大了,一会儿于下说她是不是想要他?最后像个女孩般娇气说他真的好想要,让她救救他。

  她气得翻身。“下辈子我一定做个男的。”

  “满足你个色妹妹。”

  最后满足到落泪的自然还是姐姐,她的手肘抵在地上,被他掐出花。

  弟弟已经把她满足得快掉下床。

  枝道觉得再这样开荤不行,于是一狠心把他锁在门外,背靠在门后听他小声敲门地求她让他进去。

  一会儿说沙发小,一会儿又说他怕一个人睡。

  “姐姐,外面好黑。”

  客厅的灯明明亮如白天,结果还是不忍心开了门。

  刚一打开就被他如秃鹫的目光吓住。明白合上门,她还未做反应就被他按住脖子贴在门板上,猝不及防就进来了。

  她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背后的人一边肌肤陷进肌肤,势如破竹。一边喘气说:

  “坏姐姐。”

  “就喜欢听我求你。”

  男性力量不知收敛地握着不让笼兔逃脱。

  呼吸紊乱,在她耳侧虚声控诉。

  “姐姐怎么就知道欺负我。”

  这到底是谁欺负谁?

  李英知道他两的事后只是感慨了句“都是命”,老一辈太信缘分,也就没话说了。

  枝道偶尔一个月两三次回春城,更多时间是在北一学习和旁听,尽早熟悉大学氛围。

  大学的确和高中不同,区别最大还在自主。以前更多是老师的检查督促,而大学却主靠自觉,懈怠了就少有人去管你,自制力不强的人一堕就再也回不来了。此外还需要去主动发现机会,激流勇进,而并非总去等待机遇。

  被动只会固地自封。

  她学得很充实,有经验丰富的明白,学习兴趣也只增不减。他们在图书馆可以四五个小时不说话却并不尴尬或郁闷。因为都想成全对方更优秀,所以才不会不识趣地放纵。

  江河竟注而不流。一条沉默而了无流向的河,其实每滴水都在东奔。

  他们深知话的多少并不能等同爱的程度。

  直到九月十号教师节。

  她和他商量决定回母校看一看。

  去看看以前。

第90章 九十一句号

  火车把他们送回春城,回到一切的开始。

  枝道撑着脸坐在窗前,窗外的山跟人一样不讲道理。

  左眼里还在平缓,右眼里没有过渡就措手不及地拔地而起,难怪会有“顿悟”这词。车掠过一座城就是一座村,又停在站台,陆陆续续有陌生人走进车厢,与她发生又忘记。

  有时在山脚,有时在山腰空出的平地,翠纛青盖之中就有一户人家。山太大,抱着城市,也包囊鸟兽虫鱼与权钱名誉。那房子那么小,小心翼翼地独有一隅凡庸。

  她睡在塌上,听火车与铁轨的摩擦声。山洞一个接一个,发慌的黑也一个接一个,有时长达十几分钟看不到四周。黑色总推人去想象绝望、危险与恐惧,她中招了,臆想火车会在某一瞬间被莫名撞毁,于是她跳下车,却摔伤了腿。

  小小的昏黄的灯火正在前方,车鸣声中,广播声响起说春城到了。

  他们安顿在一所旅馆里,第二天清晨就收拾好去了母校。鸟鸣花香中车流人行,城市苏醒的声音渐渐大了。

  路过一条小道,她突然停下,转头看向他。

  指了指那的树丛。“还记得吗?”

  他说:“记得。”

  枝道笑。“这是我第一次害怕一个男生。”

  他摸摸鼻子。“我也没想到真的会割到。”

  “那时你还冷着脸警告我。”她又往前继续走。“以前你什么话都能少就少,情绪也淡。没恋爱前因为你总是很平静地对待感情,还搞暧昧又不挑明,害得我老是乱想。”

  他说:“我只是想要让你先表白。”

  枝道看了他一眼。“所以…”

  明白偏着眼望向远方。“我太直白。怕你觉得我轻浮,也怕你觉得我廉价。”

  “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说:“反正比你早。”

  “也是。”她点点头。“更别说那时我还讨厌你,要不是…"

  枝道恍然想起那些她渐渐动心的细节。腰肢、气味和眼睛,学知渊厚的人又孜孜不倦地教她学习,想到那个黑夜、阳台和区别于她的男性体温,还有那场湖边湿湿的梦。

  就这样被他收紧手腕,一点一点落下,坠入他。

  女孩的习惯、规矩和警告一次次地被反转了。

  “我还老记你小本。说起这事挺幼稚,好像写在纸上你就被惩罚了。还发誓说要是喜欢你就去吃屎,要是和你谈恋爱就去吃屎。”

  她恍然大悟。“其实是已经警觉到正在动心,所以才弄虚作假说些幼稚话来强调不能动心。”

  明白和她跨进校园门,他牵上她的手。“幼稚才可爱。严肃了把事看得沉重会喘不过气。”

  “我喜欢你幼稚,甚至夸张。”他说。

  她总是心动他真诚地靠在她这一边。“你真会说话。”

  “我不是以前。”他说:“又不是假话,能让你舒服的话就不要吝啬。”

  不是以前,都不是以前了。她听了这话有说不出的滋味,不明悲喜。

  “是。大家都变了。”

  她做不回幼稚记小本嘟嘴又爱胡思乱想、心理活动没完没了的枝道。他也做不回冷冷在上孤言寡语又异类疯狂的明白。

  可也没人敢说:新来的东西一定就比过去差。

  拜访完老师说了几句寒暄,两人路过熟悉的教室时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站在走廊看里面新的学子,不由相视一笑。

  “我想起我看小黄书还被你逮住,你说当时你怎么想的?”

  他回忆了一下。“那个作者文笔挺差。”

  “就没别的?”

  明白停顿了会儿,语速变慢。

  “嗯…还有…。”

  她忙拉住他袖子,微微笑意地偏头看他。“怎么?但你还是来感觉了?”

  他说起青涩的过去声音还有些不自然,轻轻低下眼。

  “我第一次惊讶男的竟然会因为这么件小事就兴奋了。”

  枝道一下捂着嘴笑他。“那你还说她写得差。”

  朗朗书声中,他缓缓低头在她耳侧轻语。

  “那是因为看到你脸红了。”

  说起那段过去,她有太多感悟了。

  “因为是第一次喜欢,所以看得重,要纠结很多。也因为是第一次,所以看得轻,想着后面还有千千万个人接替你。”

  他说他知道。

  “以前我都不好意思对你说这些。总显得我薄情,但是当时我内心又的确是这样想的。”

  “一开始我们的爱情观就不一样。”他理解但不认同。“既然选择了就要坚持到底。”

  他又补充。“当然凡事要适度。”

  枝道心血来潮买了根棒棒糖,含在嘴里吸取甜分。“要不去山坡看看?”

  他看了眼露在外面的白色棍子。“什么味的?”

  她有点忘了,像是桃子味,摸了摸口袋,包装纸早就扔了。她抽出棒棒糖捏在手中,看向他。

  “好像是桃子味的,你想吃吗?”

  “嗯。”

  听到回答,枝道惊讶之外还是准备调头去买,他却拉住她的腕子。

  唇轻轻就附上了。

  他的理由清奇。“省点钱以后养家,我就尝点味道。”

  “哦。”

  棒棒糖五角一个。

  远离路上抱着孩子唱歌求捐款的贫寒母亲,远离开货车卖橘子裤子灰旧的中年男人,远离摩托车上满脸疲惫与厌倦寻找顾客的司机,远离所有奔波在马路上的人群。

  已经临近黑夜,他们坐在静谧的山坡上,远望那条河像条脐带般吮吸星宿苍穹的生命,月已升上来。

  枝道用食指戳一下他的脸颊,他眨了下左眼。

  戳他的下巴,他轻轻吐舌。

  戳他的鼻子,他亲她的手指。

  戳他的嘴唇,他舔她的指尖。

  她抱着膝盖笑起来,“没想到我们还能一起坐在这。”

  明白撑在草地上说:“我知道会的。”

  “谢谢你帮我家匿名上诉。”她想起这事了。“谢谢你。”

  “一家人不用谢。”

  枝道笑着撞了下他的肩。“那你以后不准囚禁我。”

  他说:“我发誓不会。”

  她扯了根草玩在手中,侧眸。“你呢?你对我有要求吗?”

  明白用手指碰了碰她的唇。

  “把烟戒了。”

  她问:“没了?”

  “没了。”

  此刻的他像一道炊烟,在等她回家。俊秀从他本质中的温柔遗漏,这种俊有淡淡的温暖,看到了就想一直看下去。

  枝道感受微风和嗅到干草香里有他清隽的气息,她舒服地闭上了眼。

  明白突然问她:“你会和我分手吗?”

  两年前他也这样问过,她失措地说不知道。

  这次她摇着头。“不会。”

  “真的不会?”

  加重音。“不会。”

  他偏头盯准她,也加重了声。“你敢保证你真的不会吗?”

  居然连问三次,就这么不信她?

  枝道一下扑他倒在草地上,埋进他脖颈,坚定声音。“我保证。我就要跟你一辈子,一生绝对就你一个,遇到问题我们就拼命解决它,遇到误会我们就立即处理它。再苦也要一起承担,再累也要互相扶持。不逃避不退缩也绝对不说放手。”

  那是一片冗长的沉默。

  于是她思疑地抬头。

  他在凝视她。

  一言不发。

  她一下着迷上他凝视的样子:眼睛里只倒映了她的影子,温情脉脉。眸里还藏了很多话,无声却有力地能讲一辈子。后知后觉中,她找不出第二个还肯这样深深去看她的人。

  没有第二个。

  这里更静了。

  她温柔地说:

  “我保证。”

  蓦然所有高楼都陷进土里,钢铁森林消音。

  世俗红尘都不再翻滚。崇岳茂林、莽原广川、大江巨泊也通通沉默睡去,众鸟酬鸣,长风越岭也全部消失。这样的静,就只听见他和她的呼吸,和回忆倒在两人头顶的声音。

  往事回溯重现。第一句开始:

  “挺高冷啊。”

  他们的公交初识、走廊上的对视、上下学偷偷的并肩、纠葛误会、争吵埋怨、深夜温柔的呢喃、大雪天的依偎。那场雨那件校服,他踩住她乱踢的鹅卵石,公交站他扯住她的领子让她靠他近些,车上他生气地紧握她的手指。他们最后的放纵,他被奶茶泼一身的狼狈,他打开密室门时长长的黑影。

  他的血液,她的眼泪。

  最后一句结束:

  “对不起。”

  四年前就预告好了。姓名与情意纠缠生生不朽,偶然的散席是在缓冲等待再次相逢。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讲台,他站在桌前没有半分犹豫,声音干脆。

  “明白。”

  “知道的明白。”

  她犹豫地说:

  “那个…我叫枝道。”

  “明白。”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比以前成熟了。”

  他认真回望她。

  她说:“所以即使害怕做不到,但她敢于面对了。”

  明白的手慢慢回握她的,回应她。

  “我相信你。”

  枝道抱住柔软的他,真挚地感激。

  “谢谢你。”

  似昔人也非昔人,甜的辣的酸的苦的都已失去原来的味道,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那就拿着那些残碎朝前走。

  不必沉醉过去。

  因为还有新的故事要发生。

  完——

第91章 我们仨

  “还在看手机?”他推门进来。

  枝道窝在被里。“最后十分钟。”

  他慢慢把门关上。“该睡觉了。”

  “等会…”她微微侧身,综艺还有几分钟结束。

  明白走近她,坐在床边后缓缓俯下上身,下巴轻放在她横放的手机上,扇睫。

  声放轻:“很晚了。”

  他眼尾的几根长睫如鸟翅轻扑,又在蛊惑人心。枝道看着手机上的一张白俊脸庞微微动摇,可又舍不得那最后几分钟。

  还没纠结好。明白便抽掉手机按了息屏放在一旁,慢慢地,脸落下来。

  双臂撑在她脸侧,白色睡衣短袖的棉布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