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头子暗暗留意这个少年,见他眼角原自飘向自己这边。一听了自己这话后,忽的起立,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道:“得睡觉了。”于是轻轻把布帘放下,乘机又瞅了姜风琼一眼。

  姜老头子瞧在眼内,越发犯疑。猜想到他放下布帘子,必然是因听了自己的话,恐怕别人怀疑他,所以才故意掩饰。而他一再注视自己的孙女,必非正经旅客。姜老头子再详细地审视自己的孙女儿,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姜凤琼生得壮健,举止原就像男子,这一打扮,除非和她相处一起,才辨得出。这个少年,只是和她对过“盘子”(面子),又在黄昏日落之后多时,怎的会瞧出什么绽破?姜老头子越想越犯疑。

  姜老头子老于江湖,可是这番却猜错了,这人并非不良少年,而是武林名家子弟,这人便是太极陈之侄陈保明,他是奉朱红灯之命到河南去的。陈保明为人素来仔细,而且他奉义和团总头目之命,进行秘密活动,自然对什么人都有戒心。他见姜老头子长须飘飘,却无一点龙钟之态,已自留心,忽地在姜凤琼经过自己门前时,给他发现姜凤琼的耳珠,有一个小小的耳环痕(练武之人,眼力较常人为好。陈保明更因自小就学太极正宗功夫,更是几可昏夜见物),他也心里起了怀疑。猜不透姜老头子他们的路数,深怕是官府中人,乔装侦伺他的。

  两方都已犯疑,各自提防。当晚姜老头子看孙女儿熟睡之后,暗暗起身,正想侦察对面少年,忽听得对房也有微微声响,他心中偷笑,疾地卷帘飞身上屋,直似飞絮沾尘,毫无声息。穿帘飞掠上屋,趁那少年客人未出来之际,又轻轻一点屋面,径自飞越屋脊,伏在少年客人的房上。这时那少年方轻轻开了房门,探头往外偷望。他见没人,也飞燕似的窜上了姜老头子的房上,用“珍珠倒卷帘”之式,双足钩着瓦垅,径自向姜老头子后窗张望进去,这时少年背向着姜老头子,他竟未发现自己房上也伏得有人。

  姜老头子见那少年看得出神,暗暗冷笑。他一闪身便入了少年房中(那少年出来时,匆忙间可没关上门)。只见房中挂着一口剑,一个暗器囊子,可没有什么行李。姜老头子好生奇怪:这个倒像没有恶意,否则为什么不带兵刃?姜老头子急窜出来,伏在后边瓦面上,下身倒悬,只露出个头。这时见那少年方回首过来,好像微微咦了一声,张首四顾。姜老头子急把头一缩,疾地将一粒石子,射进少年房中。少年一听声息,大吃一惊,急忙闪回房中。姜老头子也趁这个时机,一长身子,飞越过两间屋脊,回到自己的房内。这是姜老头子转移那少年注意的江湖老手之法,要不然真会给那少年发现。

  姜老头子回到房中见姜凤琼睡得正浓,闻一闻也没闷香气味,放下了心。他是打算那少年若有什么异动,就把他结果的。这也是陈保明幸运,没带兵刃,没带暗器,只是想侦察一下,没什么坏心。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受重伤。

  姜老头子回到房中,故意咳嗽两声,装着半夜摸起来找茶水的模样,弄得房中作响。陈保明吃了一惊,心想:今晚真个见鬼!刚才张望时,正因不见了那老头子而奇怪,怎的这一转眼之间,他又在房中咳嗽起来了。害得陈保明一晚没好睡。

  第二日一早,姜老头子把姜凤琼唤醒,高声对她说:“琼儿,今日我和你去猎兔子!”姜凤琼诧然问道:“爷爷,你怎的有这个闲情?好端端要去打什么兔子?”姜老头子竖起指头,嘘了一声道:“别多问!你只管跟着我好了。”

  陈保明听得分明,心中大怒。这老头子口中说的“兔子”,分明是指自己。暗道:你不来找碴(找麻烦之意),我也要找你呢,看是谁猎谁吧?当下结了店帐,自走赶路。回头一望,姜老头子祖孙竟紧跟着缀下来了。

  晓色初开,晨风扑面。陈保明行进山道,爬上土岗,忽觉肩头给人一碰,跄跄踉踉斜退几步,几乎跌倒。陈保明止步回头,见姜老头子拈须冷笑,不禁大怒喝道:“你这是诚心挑衅?”

  姜老头子笑道:“你这个少年,走路怎如此慢法?害得我收不住脚,几乎给你绊倒,你还说呢!你说我诚心挑衅,你昨夜贼惑惑地偷张别人窗户,又该怎么说法?”

  陈保明被姜老头子拿话逼着,答不出来。满面通红,一捋衣袖,索性扑上前去,一照面便是“豹虎推山”,弓步阳掌,倏地推出。姜老头子微微一笑,含胸吸腹,身子往下一沉,右掌上穿,搭在陈保明左臂底下,右掌也平击耳门。陈保明一出手,招数就被别人破了,急连用两个“倒辇猴”,退步阴掌,退守之中,暗藏变化。姜老头子看他出手,已知是太极名门弟子,难得他如此年轻,败而不乱,所以不愿出辣招,下煞手,这是暗中让他的意思。

  陈保明下不了台,情知不敌,仍要上前,当下一老一少,又再交锋。姜老头子立心看他的家数功夫,一味和他游斗,打得好像两人对拆拳术,竟不像真个厮拼。

  姜老头子拿陈保明戏耍,把姜凤琼姑娘在旁边看得纳罕。她心中嘀咕:不知爷爷今日为什么这样“胡闹”,无端端的找这个小伙子的麻烦。

  姜凤琼正看得纳罕,见陈保明倏地退出圈子,扬声喝道:“老前辈,我不是你对手,甘拜下风。敢问有什么地方得罪你老?”他和姜老头子拆了二三十招,处处受制,进攻退守,两俱为难。而且好几次看着姜老头子掌锋,已自堪堪扫到,却又倏地收回。情知是人家让着自己。心想:这老头子看来不是清廷鹰犬,否则不会如此相让。既然打他不过,只好扬声相问。

  姜老头子哈哈一笑,止步收拳。却又倏地正容问道:“少年人,你既知谦让,我也不难为你。只是你却得据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你昨夜为什么偷偷在我房外张望?第二,你是太极门哪一位名师的弟子?”

  陈保明面红耳赤,讷讷不能出口。他正考虑该不该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一个陌生的老者。这时姜老头子又迫上前,双目炯炯,盯着他问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保明给姜老头子迫得很窘,正不知如何应付。姜凤琼忽上前插问道:“我看你的拳术很像我一位姓丁的朋友,你跟丁剑鸣学过拳吗?”

  姜者头子急睨视姜凤琼,示意叫她不要多言。陈保明给这一问,顾忌少了许多,急忙答道:“你说的可是丁晓?我没跟他父亲学过拳,但他却是我的师弟。”

  姜老头子诧然问道:“那你定是太极陈的子侄辈了。丁晓几时到陈家沟的?”当时太极门只分两派,非丁即陈,所以姜老头子有此一问。

  陈保明羞惭道:“晚辈有辱家门,太极陈是我的叔叔。丁晓到陈家沟约摸有半年了。”

  姜老头子哈哈大笑道:“你不必羞惭,打输给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的父亲若论班辈,大约还要比老朽略小半辈。”

  陈保明大吃一惊,方待请问,姜凤琼却又忍不住口,抢着问道:“那么丁晓现在是在你的家中,不是在义和团吗?”

  此语一出,姜老头子和陈保明两人面色都变。姜老头子面挟寒霜,对着陈保明呵斥姜凤琼道:“这个孩子总是爱乱说话。陈兄,你别见笑,她以为江湖上有点来头的人都是义和团的,真是孩子之见!”说着,又盯姜凤琼一眼,再次示意,叫她不要多话。

  陈保明却不理会姜老头子唠叨分辨,喜滋滋他说道:“你们原来知道丁晓的底细,他没有参加义和团。不过义和团中的人,我倒认识一二,你们若想去,我可以给你们指引。”

  姜老头子沉着面说道:“谢谢你小哥热心,我们不想去,也不要你指引。”陈保明给泼了一盆冷水,甚不痛快。姜凤琼刚才给爷爷呵斥,也噘着嘴直生气。

  原来姜老头子世故极深,听了陈保明的话,已另有打算。他现在正是清廷搜捕,不能露面的黑名单人物,他虽知道陈保明是太极陈之侄,也不愿向他说出自己的身份。而且他怕陈保明少年口疏,会给他带来麻烦。

  陈保明也是个城府颇深的少年,当下话不投机,便想告退。但他仍然执礼问道:“一直还没有请教你老的大名?可以……”

  姜老头子不待他说完,截着道:“萍水相逢,何必留名。小哥,你自赶路,我们还要回去。”

  陈保明点头道别,转身便走。姜老头子忽然又把他唤住,说道:“你且慢,我还有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拜托你通知丁晓,说他父亲很想念他,要他回家。”

  陈保明眨眨眼睛,“哦”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姜老头子笑道:“你忘记刚才交手之后,我问的两个问题了吗?第一你昨夜为什么偷偷在我的房外张望?第二你是哪位名师弟子,你答复了后一问题,却还没答复前一问题呢!”

  陈保明又羞又气,这简直是有点像是“追问口供”,刚才打败给他,给他追问,还可强忍,现在他已知道自己是太极陈家的子侄,仍是倚老卖老,咄咄迫人,未免太不给面子。陈保明当下悄声说道:“老前辈既然要问,我只好冒昧说了。我见这位‘兄台’——说着,用手指了指姜凤琼——留有耳环痕迹,年少无知,生出好奇之心,所以偷偷张望,你老要怎么处罚,我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