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头子心痛孙女,三脚两步,赶到姜凤琼身边,只见她已悠然醒转,脸孔给冻得红彤彤的,已挣扎起来坐在雪地上。姜老头子又痛又爱,急忙问道:“琼儿,你觉得怎样?可受了伤?”

  姜凤琼撒娇笑道:“爷爷,没事!我自不小心,摔在雪地上,晕眩一阵,也就清醒了。贼人怎么样了?可都给你料理了吗?”

  姜老头子扶她起来,把身上的一件羊皮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身上,带着怜惜的口吻责备她道:“叫你不要出来,你偏不听话,不是你的师叔祖赶来,你的小命儿早就完了!”

  姜凤琼睁大眼睛问道:“哪位师叔祖,他老人家在哪里?”

  正说至此,姜老头子侧耳一听,猛地拉着姜凤琼,回头指点叫她看道:“你看那不是你的师叔祖来了!”

  姜凤琼随着她爷爷指点之处看去,起初只见远处有一个黑点在雪上疾滚,霎那之间,已看出人的轮廓,再过片刻已看清了全身,只见来人长须飘然,疾驰而至,含笑来到了跟前,嚷道:“师兄,不负所托,一柄飞刀就把那厮了结了!”

  给姜翼贤师弟追出去结束的那人是骆家三龙中最小的一位——骆金龙,他一开首中了姜老头子一脚,已自折了两条肋骨。纵拼命奔逃,也逃不出来人之手。

  三龙二虎,全部丧命荒山。姜老头子转祸为福,不止免受敌骑追踪,而且与三十余年未见面的师弟重逢。当下喜孜孜地拉着姜凤琼的手道:“琼儿,你先见过师叔祖。”

  姜凤琼姑娘呆看着这银须飘然的老人,见她爷爷催她行礼,才如梦初醒,怪不好意思地裣衽作礼,说道:“多谢师叔祖救命之恩,侄孙女这厢有礼。”姜老头子也扶着她对师弟说道:“师弟,你还没有见过她,她就是我唯一的孙女儿,正筠(他的儿子)死后,就只剩下她陪着我了。师弟原谅她刚才摔晕过去,不能给你行大礼。”

  来人定睛看了红衣女侠一会,银须掀动,哈哈笑道:“原来是贤侄孙女易钗而弁,连我也给瞒过了。不必拘礼,不必拘礼。”他见姜凤琼姑娘仍怔怔地看着他,不禁笑道:“你的爷爷没有同你说起过我吗?我是你爷爷的三师弟。”话未说完,姜凤琼突然截着道:“哦,你老是卓师叔祖?”那老者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我与你爷爷分手三十年了,那时你爸爸都还未娶亲呢,难怪你不知道我了。”

  这老者正是姜翼贤的师弟卓不凡。姜翼贤同门五人,现存的就只有他们哥儿俩了。卓不凡在师门排行第三,师兄弟五人中,以他天资最为聪颖,对梅花拳、剑两样师门绝技,造诣也最深。他少年时抱负不凡,自视甚高。四十年前初出师门时,正是太平军衰亡之际,他正想往投太平军,而天京(南京,太平天国的首都)已陷入了清军之手。他书空咄咄,雄心壮志,兀未少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平军残兵散入“捻党”(山东、河南、安徽等省农民一种秘密结社的名称),在太平军覆灭后,捻军续兴,成为一支强大的起义军队,捻军的领袖如赖文光、陈得才等就是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部将。当时满清的主力湘军,全力对付南方的太平军,北方兵力空虚。赖文光、陈得才率领一支小军队,经安徽、河南、湖北、陕西四省,变成数十万人的大军。同治四年,并曾在山东大破清军,以骁勇著名的满清亲王僧格林沁也被捻军杀死,一时声威大振。

  卓不凡那时正在山东,立刻赶去投入捻军。而姜翼贤则因已替师父接掌梅花拳,不能和他一道。卓不凡投入捻军后,捻军分为东西两部,赖文光率东捻军在山东,张宗禹率西捻军由河南攻入陕西。这时满清已调李鸿章的淮军对付东捻,左宗棠的湘军对付西捻,两边形势都紧张。卓不凡随西捻军在同治五年入陕西。

  卓不凡随捻军入陕后,姜翼贤三十多年都没有得过他的消息,起初以为他随着西捻被左宗棠屠杀了。后来却有传闻,说他避居甘肃西部,只是得不到确信。所以姜翼贤在陕西无路投奔时,索性更西行而入甘肃,就是想探听他的下落。

  看官,你道这三十多年来,卓不凡为何销声匿迹,连一个音讯也不捎给师兄?原来他随西捻军入陕西,经历了沧桑浩劫,又遭遇情场惨变,以至倜傥少年,心如槁木。而他的情场泪史也与西捻入陕后局势的演变有关,经过情形很为复杂,固不属本书范围,这里只能简单交代。

  原来青海、甘肃、陕西、宁夏几省,原是汉回杂处。捻军未至西北前,满清统治者故意制造民族纠纷,让汉抑回。西北回族对满清统治固然不满,而对汉人也有仇恨。回汉两族,同受满清挑拨,互相攻杀。西安、大荔一带二三十县,汉人死者不下数十万。

  西捻入陕之后,积极联络被压迫的回民,回民也风起云涌,组成了一支有相当力量的起义军。捻回力量一直扩展至陕北,甘肃回民也起兵接应。当时捻军自南而北,回军自西(甘肃)而东(陕西),纵横各千余里,陕北就是两军的交汇点。左宗棠老奸巨猾,一面驻重兵于陕西耀州,“奏疏”清廷说:“以地形论,中原为重,关陇为轻;以平贼论,剿捻宜急,剿回宜缓;宜驻重兵于耀州,以防捻回合势。”在军事上,已经是故意将捻、回分别对待,制造两方面的猜疑,一方面更积极挑拨汉回兄弟民族间的恶感。例如“法律”规定:回人杀死汉人,一条命要赔十条命,汉人杀死回人,十条命才赔一条命。名义上是“让汉抑回”,实际上是故意造成两族间的不平等。因此就是在捻军入陕后,回汉两族的纠纷,仍是未能根本解决,潜伏着一股仇恨的逆流。

  卓不凡在西捻军中,负责联络甘肃的回军,和回民中的一个女英雄马凤姑发生情愫。但以种族间的成见,马凤姑的家人戚友,多不同意,加以当时军情正急,婚事遂迟迟未定。而在这期间,捻军回军也遭受了左宗棠分化的毒计而溃败。

  左宗棠摆出以主力对付捻军,放松回军的姿态,威胁利诱,诱降了当时回族白山教的教主马化龙,叫马化龙招各地回军到陕北金积堡缴马匹军械就抚。回军到齐缴械后,左宗棠突然纵兵大杀,不留一人。事后还得意洋洋写信给朋友说,这是他生平杀人最快意的一次。

  回军被左宗棠毒计杀灭后,捻军势孤,也被击溃,而左宗棠更利用西北一部分汉人仇回的心理,趁回军溃败之际,残杀回民,更扩大制造两族间的“血仇”。

  捻军溃败之后,卓不凡流落甘肃。而回民也正处在大屠杀之后,各处结寨自保,对汉人非常仇恨。卓不凡几次去找马凤姑,都给回民当作敌人一样追逐出来。马凤姑虽然不是个寻常女性,可也无力跳出民族仇恨的圈子,她在本族教长们的压力下,只有消极不嫁,以示反抗。

  卓不凡眼看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被敌人的诡计,被自己的错误弄至失败;又眼看着回汉互残,满清获利。他痛不欲生,几欲自杀。但终于醒悟,化悲愤为决心。决心尽一生之力,为回民做事,要回民也普遍觉醒,两族的血仇都是满清统治者制造出来的。他曾几次冒奇危大险,率领一小队流散捻军,帮助回民抵御清兵。最后他们和马凤姑所属的那个部落,都给清兵追逐到甘肃北部,散入荒野。

  卓不凡失败了,但卓不凡也成功了,最后回民终于承认了他是朋友,不是敌人。可是其时距捻军失败又已是十余年,而马凤姑在战争中也已死了!

  他心伤逝者,悲痛莫名;可是这时,他已不是孤独的异乡行客,而是回民的好朋友了。他们劝慰他,挽留他,还有些老者要给他说亲。他苦笑着把婚事一一推掉,但终于留下了。

  其时左宗棠的大兵早已班师,他们这一小部回民,给迫到甘肃极西之地,也终于立下足来了。卓不凡从此便和马凤姑所属的那个部落安居下来,生活,战斗,战斗已经不是对清军的战斗,而是对西北荒野的自然环境作战斗了。

  荒漠余生,星移物换,倏忽又是二十多个寒暑,卓不凡离开中原,已是三十多年了。他虽然有时也忆念起中原旧友,同门师兄,可是遥望中原,黄沙漫漫,阴山蔽日,黯然魂消,他也只有荒漠高歌,临风致意罢了。

  西北苦寒,行旅艰险。卓不凡和一小部回民定居下来后,每年都有一两次给他们到甘肃东部城市采办生活用品。因为他到底是练武之人,虽至暮年,体魄仍极强壮,加以他又是汉人,到城市中和汉人交易也方便得多。

  这年岁暮,他照例到甘肃东部采办冬货。无意间在天水郊外碰见了“三龙二虎”铁骑奔腾,武士打扮。他一看就知道这些人学过多年功夫,而且一定是满清的鹰犬。他犯了疑心,恐怕他们是来访查当年遗留下来的西捻的。因此暗暗跟将下去,仗着轻功超卓,居然远远地跟在健马之后,看着他们一行五骑上麦积山去。

  卓不凡追了他们半夜,到他们发觉姜翼贤祖孙,荒山夜斗时,他也发现了姜翼贤竟似曾相识。再看下去见姜翼贤使出梅花门的刀法步法,更确定了这人必定是自己的同门。因此他一认出来,便立刻挥剑上前,解了姜凤琼姑娘的困危。

  书接前文。这师兄弟俩荒山重逢,恍如隔世。卓不凡在西北多年,知道姜凤琼姑娘的病是因水土不眼,旅途困顿而起,他随身带得有药,趁着姜老头子刚才所煮的茶尤自滚热,便给她服下,叫她安睡。姜凤琼和敌人厮杀了半夜,一躺下地,便睡得很酣。卓不凡笑着对姜翼贤道:“师兄你不必担心,明天她便会好了。”

  姜凤琼姑娘睡得很酣,他们两个老头儿却一夜没睡。荒山夜话,苦茶解寒,互诉三十多年来的经历。卓不凡听得师兄现在正是亡命江湖,有家难归,便慨然邀请师兄和他同到回民部落中住。他道:“我们住的地方在甘肃极西荒漠之地,虽然日子过得苦一点,但却似世外桃源,尽可作‘避秦’的处所。”

  姜翼贤笑道:“我到甘肃,就是想去找你。果然天从人愿,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不邀请我,我也要去的了。我们又不是公子哥儿,有什么苦吃不得!没说的,只有到你那里避些时了。”

  经过一晚酣睡,第二天姜凤琼果然霍然而愈。姜老头子对她说要去师叔祖处暂避一时。她听了半晌不语,姜老头子急忙劝慰她道:“孩子,我们不是久居,过些时候,我们还要回去,你不用难过。”他劝孙女不要难过,他自己的眼睛却有些红润了。

  姜凤琼见她爷爷这个样子,心中一酸,却急装出欢笑的样子道:“爷爷,我并没有难过啊。随师叔祖去多见识一些地方,还可以多学一些武艺,不很好吗。哦,师叔祖你老住的叫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