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述安亲她的眼睛。

倘若不是在乎你的名声,我何止敢说……

男人喘息声渐匀时,沈姌再度开了口,“我时常想,长安是不是太小了些?”

周述安一本正经答,“夫人去过的地方太少了,多去些地方,才知长安有多繁华,这一百一十坊……”

周述安还未说完,沈姌仰起头,面露狡黠,“那为何我走哪都能遇见你?”

男人眉心一提,这才知她口中的“小”是何意。

周述安无奈叹气道:“也有是巧合的时候。”

沈姌撇嘴,再度闭眼睛。

这人,是真的没少算计她啊。

沈姌的这一胎,是在两年后怀上的,也是一年春,周述安刚过了生辰。

沈姌的月信一直不准,所以月信刚刚失信没来时,她也没多想,直到两个月过去,直觉告诉她,不对。

非常不对。

她立马叫了大夫来。

大夫笑着告诉她,“夫人确实是有喜了。”

沈姌傻傻地张张嘴,好半天都没发出声音,她深吸了两口气,道:“可是真的?”

大夫说:“自然是真的。”

沈姌又道:“可我为何……并无害喜之症?”

大夫道:“那本就不是人人都有的。”

她这一胎,怀的叫沈甄直羡慕,鱼肉随便吃,半点恶心的感觉都没有。

沈姌不但没瘦,还胖了不少,周述安在沈姌七个月的时候失言,“夫人好似胖了一圈。”

这一句话,挨了三日的冷脸。

周述安再不敢惹她生气。

一直到周煦涵落地,他才松了一口气。

她给他生了个女儿,长得像他又像她。甚是好看。

沈文祁红着眼眶,抱了又抱,爱不释手。

——

窗外时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一晃,又是五年。

盛夏的烈阳高悬于顶,白云缓缓飘移,池塘里的水光像是有人在天上撒了一把碎金子,蜓蛱蝶飞,蝉儿低鸣。

沈姌坐在池畔,随手扔一把鱼食,红鲤相聚,她又拨了拨清水。

周煦涵从不远处跑来,“阿娘、阿娘,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字?”

沈姌回头笑,“拿来我看看。”

周煦涵把皱皱巴巴的一团纸,摊开在沈姌面前,沈姌吸气,无奈道:“你这字,比你舅舅当年的字还丑。”

周煦涵皱眉,“可阿耶说好看。”

沈姌提了提嘴角,“你阿耶的话,最好是不要信……”他都是哄你的。

周述安下值回府,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一大一小。

他走过去,扶起沈姌,“你这还大着肚子呢,怎么还坐地上了?”

沈姌道:“这是夏日啊,石头都是热的……”

周煦涵挥舞着手里的大字,大声道:“阿耶,你看看呀,阿娘说不好看,比小舅舅当年写的还难看。”

周述安低头看了一眼,随口应付道:“有进步,比昨晚的好。”

周煦涵嘴角撂下,一把攥住了周述安的衣角,十分可怜道:“可……这和昨晚的,是同一张。”

闻言,周述安下意识地摸了下鼻尖。

沈姌轻笑出声。

四季轮换,曾经那个冷清的周府,早就变了样子。干涸的池塘有了鱼儿,踽踽独行的男人有了妻儿。

晚风拂过,他陪沈姌在院子里散步。

他们随意说着话。

说着说着,周述安停下脚步,背对一轮明月吻住了她的额心。

树叶簌簌,池水荡漾。

我也曾遗憾错过了你的情窦初开,可后来我想,四年很短,余生很长。

此后漫漫数十栽。

我们从头来过。

第147章 第三世番外1

元庆十一年九月。

黄花满地,乍暖还寒,安华殿内一片笑语喧哗。

许家几位姑娘正围在许后身边说话。

许皇后坐在罗汉榻上,对庄嬷嬷笑道:“这几个丫头一个比一个水灵,瞧着比本宫当年美多了。”

许四娘许涟漪道:“姑母气度高华,万里挑一,怎是我们几个能比的?”

许三娘许意宁点头附和道:“眼下没有外人,侄女斗胆说一句,方才见了的那几位娘娘,谁也没有姑母好看。”

“嘴也是一个比一个甜,跟抹了蜜似的。”许皇后抿嘴一笑,瞥了一眼窗外道:“天儿也不早了,本宫也就不留你们几个了,待会儿去偏殿,拿上东西,便回去吧。”

许家几位姑娘一齐躬身道谢。

许皇后抿了一口茶,道:“三娘留下,本宫与你还有些话说。”

众人应是,退了出来。许皇后拉着许三娘的手道:“宁儿,你与沈家那几位姑娘可亲近?”

许三娘点头,“沈三年纪小点,侄女儿与她话说的不多,与沈姌、沈谣更为亲近。”

许后点头,直接道:“本宫有件事,倒想请你帮个忙。”

一听这话,沈三娘大惊,立马道:“姑母言重,侄女儿作为许家女,自当把姑母的话奉为圭臬,不论姑母叫侄女儿作甚,都谈不上‘帮忙’二字。”

许后一笑。

这便是她们许家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拎得清。

许后附在她的耳边低声嘀咕了一番,许三娘的眼睛越睁越大。

“娘娘!”

许后淡淡道:“放心,你按本宫说的做,这件事,本宫不会叫任何人疑上你,你与沈家那几个,今后也会如往常一般。”

许三娘捏了捏手心,道:“侄女儿有句话想问。”

“你问。”

“那李棣,可是寒门之子?”

许后点头,“是。剩下的事,你就不必管了,宁儿,你只需让沈姌单独赴宴即可。”

“侄女明白了。”

许皇后看着她道:“本宫知道,你不想嫁范阳卢氏的十一郎。”

许三娘道:“亲事既已定下,意宁便是想嫁。”

许后笑道:“本宫还知道,你喜欢那宣平侯世子随钰。”

许三娘红着脸道:“姑母!”

“好奇我如何知道的?”许后弯着眼睛起身,“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儿家,心事都写在脸上,不难猜,宁儿,我拿你可都是当自己的孩子看,此事不论成不成,姑母答应你,帮你退了与卢家的亲事。”

许皇后点了点她的鼻子道:“还不会叫你阿娘知晓。”

许三娘脸颊绯红,低声道:“姑母说的……可是真的?”

许皇后:“信不过我?”

许三娘急急道:“怎敢!”

——

翌日一早,许三娘便来到了云阳侯府门口。

管家引着她走过长廊,来到澜宁苑。这儿是沈姌的院子。

许三娘一进门,拉着沈姌的手道:“阿姐,趁谣谣不在,我想与你说点事。”

沈姌无奈地笑:“你不是与她最好吗?有何事还需要避着?”

许三娘道:“我却有一事不想叫谣谣知道,阿姐答应我,谁都别说。这件事,便是许涟漪都不清楚。”

沈姌坐下,给她倒了杯水,道:“成,你说吧。”

许三娘坐下,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与范阳卢家十一郎有婚约,阿姐知道吧。”

沈姌点头,“怎么了?”

许三娘的脸越来越红,掩着嘴,凑到沈姌耳畔,道:“他要参加明年的科考,眼下,已经到长安了。”

“阿姐,我与他早早就有了婚约,却还不知他长什么样子……”

沈姌立刻会意,道:“你想见见他?他人在哪?弘文馆?”

许三娘支支吾吾了半晌。

沈姌直接道:“你直接说吧,这也没有外人。”

许三娘道:“皇后娘娘初八要在慕兰湖办一场赏花宴,除了往日里那些女眷,……还邀了几个学子前去赋诗,有卢十一郎一个,初八那日,阿姐陪我去好不好?”

沈姌道:“我若与你去,谣谣……”

“不成!”许三娘急急道:“阿姐也知道谣谣那个性子,她向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若是叫她知道了,她还不得可个劲儿打趣我……”

听了这话,沈姌都能想到沈谣扬起下颔不怀好意的表情,叹口气道:“成,我与你去便是。”

许三娘拉住沈姌的手臂道:“你简直是我的亲阿姐。”

午时,许三娘离开云阳侯府。

坐上马车,与身边一位婢女道:“进宫。”

——

一叶梧桐一声秋。

初八。

马车停下,沈姌与许意宁先去给许皇后请了安,随后同许多女眷一起去了舒汨阁赏菊。

放眼望去——

慕兰湖畔今日并不似往日那样,行人络绎,游者缤纷。唯有步廊桥深处,有几位身着华裳的男子各执一卷书说笑。

沈姌低声道:“可是在那?”

许三娘点了点头。

碧云舒卷,绿波荡漾,槭梧微脱,松柏翠绿。

红鱼与凫鸭相追。

各家女眷正品茶聊天,许意宁低声道:“阿姐,你陪我过去吧。”

沈姌杏眸一弯,“好。”

两人连臂携腕,一路走过去,到了那水榭附近,许三娘踌躇不前,满脸都是女儿家那点心思。

许三娘道:“我快无法呼吸了。”

沈姌笑她:“去是不去呀?”

许三娘道:“阿姐在这儿等等我,我去找他问个路吧,就当是走散了。”

沈姌蹙眉道:“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许三娘摇了摇沈姌的手臂,“阿姐可有别的法子?”

这种事,沈姌哪来的法子,便道:“这种事,你别问我。”

许三娘道:“阿姐在这儿等我,一刻之后我若还没回来,阿姐去寻我,如何?”

沈姌道:“成。”

许三娘离开,沈姌侧目去赏湖水,日光斜照,霞光流影,心道:真美。

熟不知,在树荫后的男人眼里,她才是最美的。

眸光胜过秋波,笑意赛过烟火。

李棣呼吸都停住了。

她,便是云阳侯府的嫡长女吗?

片刻之后,有七八个侍女手持点心、茶水、香薰等物朝缓缓沈姌走来。

西风乍起,蝉鸣骤停,其中有个侍女步伐快了半步,踩住前人的裙摆,向前一扑,八个人接连向沈姌倒去。

茶水、点心、香薰,皆掀翻在地。

发出了“噹、噹”的声响。

沈姌被撞,脚下一滑,整个人失重般朝后仰去——

侍女朝树后看了一眼,四目相视间,李棣点头,他快跑了几步,纵身一跃,“噗通”一声向湖中跳去。

侍女眉头皱起,依稀间,她怎么听到两道入水声!!

再回头一看!

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这个状况根本来不及多想,她只好假意呼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其他几个侍女也跟着一起呼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

沈姌呼吸困难之际,她被人硬拉着向上一提。湖水呛入鼻息,脑中空白一片。

她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

整个人都是失重的。

待她睁眼时,刚好对上一双眼,狭长又深邃,这是属于男人的双眸。

眼前人的额间、笔直的鼻梁上尽是水珠子。

“滴答”在她身上。

沈姌大口大口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然而根本镇定不下来。

她此刻,正被一个陌生男人打横抱着……她的衣裳都湿透了!

美眸布满了惊慌。

她想说话,想让他放自己下来,张开嘴,却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男人将她放下来,轻拍她的背脊,轻声道:“慢慢说。”

沈姌跟本站不稳,身子摇摇晃晃,男人只好把手伸过去,“姑娘扶着在下便是,在下不动。”

秋风拂过,沈姌打了个寒颤。

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瞪着他身上破旧却干净的青衣,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说罢,她的身子又是一晃。

男人只好上前一步接住她,低声道:“在下姓周,名述安,表字容暻,苏州嘉兴人。”

第148章 第三世番外2

沈姌醒来之时,云阳侯府已是乱成一团。

侯夫人握着沈姌的手,柔声道:“姌姌,可好些了?”

沈姌的小脸苍白无力,缓缓睁开眼,回忆翻江倒海,她哑声道:“阿娘,我是如何回府的?”

侯夫人看着她不由眼眶一红,“皇后娘娘派人给你送回来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云阳侯府的嫡长女,竟会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被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在众目癸癸之下从湖中抱了出来。

四目相对,沈姌哑声道:“之后的事呢?”

“皇后娘娘赏了那八位宫女各四十个板子,下手半点情面都没留。”侯夫人又道:“至于那个叫周述安的,你阿耶也在查他,眼下只知道,是个寒门学子。”

沈姌蹙着眉头,急急道:“阿娘,此事定有蹊跷。我与各家郎君所处的步廊桥还有一段距离,他怎会那般巧、又那般快地把我救上来?”

说罢,沈姌又咳嗽起来。

侯夫人拍了拍她的背,“姌姌,你先别担心,皇后娘娘已派人压下了此事,现在要紧的,你赶紧把病养好,秋水寒凉,别落了病根儿。”

就在这时,沈谣和沈甄走了进来。

“许意宁怎可把阿姐一个人扔在那儿!阿姐眼下还在议亲,出了这事……”沈谣想到这,又惊呼道:“那寒门学子,会不会借此来向阿姐提亲?!”

稚气未脱的沈三姑娘拉住沈谣的手,悄声道:“二姐姐,阿姐还病着……”言外之意是:你快别说了。

沈谣察觉失言,立马住口。

沈姌深吸一口气,淡淡道:“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日便会知晓了。他若是好心,我自然会感谢他,他若是敢算计我,便是这名声不要了,我也不会嫁他。”

侯夫人心疼道:“傻孩子,说什么呢!”

——

安华殿内。

许皇后冷着眼角与身边的幕僚道:“那周述安,究竟是何人?”

幕僚躬身道:“他只是卢十一郎的一个好友,背后并无其他势力。”

“那还真是够巧的。”许后哂笑一声,道:“既然他与卢十一交好,那卢十一对他有何评价?”

幕僚又道:“为人坦诚、有趣,但并无大才,诗词歌赋也不擅长,想来,今年科举无望。”

又一幕僚道:“科举想出头,哪那么容易,我长安万千学子,有才情的一抓一大把,怎会让一个从嘉兴县来的寒门子弟夺了出头的名额?”

许皇后抿了一口茶,思忖半刻,反问道:“范阳卢氏的十一郎哪是那么好结交的?周述安既无背景,又无大才,却能让卢十一开口替他说话,此人当真丝毫不值得堤防?”

幕僚一怔,又道:“兴许是此人善于谄谀。”

许皇后道:“他来京之后都见过谁,去过哪,都查清楚了?”

幕僚将手里的信件递了过去。

许皇后仔细看了看,又道:“户籍呢?”

“在这儿。”幕僚又将户籍递了过去。

许皇后道一边看,一边不紧不慢道:“户部的人是如何说的?”

幕僚道:“娘娘放心便是,这户籍是由户部侍郎谢之允亲手验过的,千真万确,半点不掺假。”

许皇后颔首看了好半晌。

另一个幕僚,缓声道:“那李棣在外头候着,皇后娘娘可唤他进来?”

“不了。”许皇后顿了顿,道:“安置好李棣,传本宫一句话,莫急,以后自有他的去处。”

两个幕僚对视一眼,又一齐道:“娘娘的意思是……”

“机缘只有一次,他错失了,便是错失了。再做一次,便是拿别人当傻子。”许皇后笑道:“派暗桩去戏园、还有文人名士常去雅集把周述安救沈姌的事大肆宣扬出去,寒门之子、高门贵女,英雄救美的佳话,多好。”

幕僚道:“可娘娘不是压了此事吗?若是宣扬出去,云阳侯那边……”

许皇后笑道:“长安的官吏办了那么多不合民心的事,惹得民怨沸腾,谁不想压下来?可怎么着了?这世上最难堵的窟窿,便是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总之,绝不能让沈姌嫁给兵部尚书家的独子。”

幕僚齐声道:“是。”

许后的动作极快,三日之内,云阳侯府嫡长女与寒门之子这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就传遍了长安的街头巷尾。

就连戏园子里的人都变多了。

沈姌气得眼眶通红。

沈文祁拍案而起,怒道:“混账东西!我看定是那小子搞的鬼!”

说罢,沈文祁对小厮道:“去,弘文馆也好、崇文馆也罢,将他给我找过来!我倒要看看,他还要给我搞甚名堂!”

话音一落,门外便有人来传,“侯爷、人来了……”

沈文祁眉头一皱,“什么人来了!”

“府外那人说自个儿叫周述安。”小厮一吸气,低声道:“侯爷可要让他进来?”

沈文祁眸色一冷,咬牙切齿道:“让他到书房来见我。”

自己找上门来,极好。

沈姌上前一步道:“阿耶,我想听他会说甚。”

沈文祁看着沈姌无甚血色的唇,犹豫了一下道,“那阿耶立个屏风,你站到后头去,别出来。”

沈姌道:“女儿知道。”

——

周述安随着小厮进了云阳侯府,四无人声,唯有树间簌簌。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沈文祁回身,冷冷地看着周述安。

心道:仪表堂堂,竟不干人事。

周述安恭敬作礼,一字一句道:“晚辈周述安,见过侯爷。”

沈文祁连一声坐都没说,直接道:“你今日不请自来,可是对侯府给你谢礼不满意?”

“晚辈是来道歉的。”

沈文祁与他打官腔,“道歉?你救了我女儿,我感谢你还来不及,何来道歉一说?”

周述安沉声道:“晚辈搭救贵府娘子,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万没想到,会连累娘子名声。”

无奈之举。

沈文祁只听见了这虚伪的四个字,心中的不满意就要溢出来了。

沈文祁懒得同他拐弯抹角,厉声道:“来长安参加科举想搏个出路的学子不计其数,可得功名之前,要先懂得洁清自矢!”

周述安缓缓道:“侯爷说的极是,晚辈铭记在心。”

听着这沉稳的语气,沈文祁蹙着的眉头,不由缓了缓。

旁的不说,此人处事不惊的态度确实叫他少了一份鄙夷。

他如何能想到,眼前这位的寒门之子,不但会是今年的状元郎,还会是圣人钦点的监察御史、未来手握重权的大理寺卿。

更想不到,此人会手执圣旨抄了云阳侯府,甚至连他入狱后的那顿板子,还是周述安命差役给他放的水。

半晌,沈文祁道:“你可成家了?”

周述安直接道:“晚辈家中有训,身无官位,不可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