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雪那日,裴斐来了雅兴,举把青竹伞去东市酒家喝酒。谁知好巧不巧,遇上了刚从兴庆宫出来的福慧长公主,又谁知好巧不巧就入了这位长公主的眼,第二日,长公主就让人送了帖子去,要邀请裴斐进府赏茶花谈诗。

裴斐恨不得回去昨日扇死自己,让你附庸风雅!让你雪天喝酒!让你喝酒还非要去东市!不知道那里离着宫廷內苑近吗?

埋怨也没用,裴斐只好托病,好赖混了过去。

很怕冬至长假长公主又要开“赏花会”,过了昨日大朝会和百官大宴,今天一早,裴斐朝食都不曾吃,就逃到林宅来了。

往常也爱往林宅跑,但还没有一开坊门就来的。面对林晏微露疑惑的脸,裴斐讷讷,难道要直说福慧长公主似乎看上我,让我去当面首?这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便只好敷衍一句“为情所困,为情所困……”

林晏从鼻子里哼笑,裴十二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风流,还为情所困……且困着去吧!故而这会子听了他叹气,理都不理。裴斐却是有苦说不出。

其实以长公主的人才,若不是公主,裴斐兴许真是喜欢的。那样浓重艳丽如牡丹的长相;说话时,未语先笑、眼角一勾的样子;二十七八岁,既不很大,也不稚嫩的年纪……

但大丈夫,顶天立地,在朝中全凭一手一足的本事,岂可沾上攀附妇人裙带的恶名?

“既说我家的火锅不好吃,便来吃这好吃的吧。”林晏看看不远处沈记的酒幌道。

裴斐摸摸咕噜噜的肚子,决定先放开怀抱,大吃一顿再说,“前次来,沈小娘子家的鱼丸格外好吃。”

刚走到门口,隔着毡门帘子,听到里面一个男声,然后便是沈小娘子那俏生生的声音。

听了两句,两人互视一眼,裴斐“嗤”地笑了,林晏掀开帘子进去。

沈韶光正在跟人打嘴仗。

话说冬至节第二天,本来挺高兴的。半上午的时候,卖肉的除了送来羊肉、猪肉以外,还送来几只野鸡,长尾巴,很漂亮,说是有人野地里抓的。其中有一只很是肥大,应该是经年的老鸡,另几只有点小,应该是本年的嫩鸡。

秋天的时候,沈韶光收过几只鹌鹑、鹁鸪、鸠什么的,但是没收到野鸡。这次尤其难得的是它们是活的——当然也因此有些纠结,杀了怪可惜的。尤其这只大的,便是在皇宫内苑也难得见到这样漂亮的尾羽。

那卖肉的似是看透沈韶光,笑道:“小娘子莫要养着,这东西胆子小,气性大,过不了三朝两早晨就死了,跟贵人们园子里家养的雉鸡不一样。”

既然如此,也只好作罢,那就吃了吧。

宫里的雉鸡大多是烤着吃,把皮子烤得发黄,有一点点焦,油滋滋的,蘸着椒盐吃,香得很。沈韶光决定,这几只小的就如法炮制。

至于那只大的,还是炖汤吧。富贵繁华了一辈子的贾老太太都称赞野鸡崽子汤有味儿呢。而就炖汤来说,老的比鸡崽子要更有味儿些。

这鸡崽子还没烤熟,汤也还需要再炖一阵子的时候,昨日那几个士子又来了,想来是有人还席,其中还有一个熟人——柳录事。

沈韶光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柳郎君冬至节吉祥安康。”又招呼几位士子,“今天郎君们要吃点什么?还是火锅吗?”

桓七笑道:“今日吃些别的吧。”

沈韶光递上菜单子,“如此,郎君们慢慢挑选。”又道,“今日得了几只雉鸡,有烤的,有炖的汤,只是都要等些时候。”

“如此就来些雉鸡汤吧?很适合这个时候喝。”桓七看看柳丰,又看看其余几位。

别人自然是客随主便的。

沈韶光笑着答应了,先去后厨端红枣枸杞饮子。

桓七又让众人点菜。

其中一个对柳丰挤挤眼,“柳录事对这里熟,还是柳录事来吧。”

柳丰让他说得脸有些红,但怕沈韶光听见彼此尴尬,便没有接话。

昨日那个说柳丰色令智昏的皱皱眉,看看厨房间的门,低声对柳丰道:“有句话说了,三郎莫要生气。三郎怎可聘娶这市井女为妻?幸好她还有些自知之明,没有答应。”

桓七和另外几个都有点皱眉,打趣一句半句也就罢了,陆二郎怎么能说到人家脸上?大家虽都是同年,但柳丰如今已经做了京兆府的录事,而自己这些人要么未及第,要么虽礼部试及第了,却卡在了铨选上不得授官。

柳丰脸越发红了,“莫要这般说!小娘子出自洛下沈氏。”

众人纳罕,啊?竟然是士族女?那怎么市井中当垆卖酒?旋即便了解了,想来是家道中落。哪个世家大族没有枯枝败叶?

桓七又尤其了解些,他虽说是世家子,却也是旁支,平日依附嫡系过活,因生得好,又有才气,颇得嫡系家主照拂,家中才能维持体面的日子。没想到这店家小娘子也是这般身份,只是沦落得更彻底些……

桓七对众人道:“洛下沈氏,君子之族,大家尊重着些。”

沈韶光端了饮子出来,发现这几位突然客气起来。

沈韶光看柳丰,柳丰满脸赧色。

这神色——是说起与我的前世今生了?但看那几个人的样子,约莫是提起我的家族姓氏?这柳丰又是个厚道人,大约没说我曾是没入掖庭的宫女……

沈韶光察言观色和逻辑推导能力满分,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看沈韶光言谈有致、礼仪周全,又听说她出自洛下沈氏,那几个士子越发可惜起来。

陆二郎自认性格端方,当下对沈韶光道:“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丰皱眉:“陆二郎——”

沈韶光已笑道:“郎君请讲。”

“适才听说小娘子出身洛下沈氏。既是士族女郎,即便家道中落了,何至于沦落至此地步?”托于同族之家,找人嫁了就是,怎么能出头露面卖酒?陆二郎到底尊重那个“沈”字,没说出“自甘堕落”来。

此时士农工商的排位如此,沈韶光也没想跟整个大环境主流观念对抗,但被人这样明晃晃问到头上,还是不爽。

沈韶光眯眼笑了笑,“观郎君风姿过人,又听刚才柳录事称呼‘陆二郎’,莫非是东都陆氏子弟?”

洛阳陆氏,在本朝出过多少公卿宰辅,是顶尖的士族,陆二郎倒是想出自这个家族,但祖宗到底不好乱认,只得道:“某相州人氏。”

沈韶光点头:“哦,难怪……”

众人都纳罕地看她,难怪什么?

“昔时,魏国公陆诚之曾改革盐政,疏通运河,促进南北商贸,有汉时桑弘羊之能,又曾言,‘商者,国之血液也。’想来洛下陆氏子弟族学中都是这般教导的。”

沈韶光看陆二郎,笑道,“儿还只道陆氏出了个标新立异的呢。听郎君说了籍贯,方知道是弄错了。还请郎君勿怪。”说着又施一礼。

陆二郎气得说不出话来。

桓七等一时也没了言语,这小娘子好利的口齿,而且竟然于本朝名臣国政知之甚详。

柳丰瞪大眼睛,沈小娘子一向端庄柔美……

沈韶光看看柳丰,我——崩人设啦?

却听得门外一声笑,然后毡帘子便被撩起,进来两位郎君,林少尹和他的朋友。

陆二郎一甩袖子,走了出去,恰与林晏、裴斐擦肩而过。

不及管陆二郎,柳丰先上前给林晏行礼。

看柳丰样子,又听他称呼“少尹”,桓七等人便知是京兆少尹了,连忙也上前行礼。

林晏点头,淡淡地道:“诸位郎君免礼。”

然后又介绍了裴斐,双方见礼毕,重新叙了坐。

难得见到绯袍高官,桓七等自然要尽量表现一番,这时候只恨没带行卷,不然当面递交,不比投到各府守门的阍人那里让其转呈要好得多?谁知道那些阍人到底把这行卷递没递上去,还是干脆当了引火之物了。

沈韶光看他们其志在聊不在吃,有开茶话会的架势。好赖今天还有冬至余波,客人不多,那就借给他们地方开吧。又让阿圆端了两杯热饮子给林、裴二人,自己去厨房看看野鸡汤。

听诸人从冬至扯开,说了些圣人德政之类的,其中两个还做了诗,林晏点头, “朝廷选拔,取其德才兼备者。诸君大才,余不能及。至于德行——”林晏顿一下,环视众人,目光清明,神色庄重, “明德于心,谨言慎行,则庶几君子矣。晏与诸君共勉。”

众人连忙站起领训,只裴斐微笑着端起茶杯喝一口红枣枸杞饮子。

怕打扰了这位严肃的上司进餐,柳丰告退。桓七等自认也没有面子陪绯袍高官一起吃饭,便随着柳丰一起告辞出去。

沈韶光从厨房出来相送,桓七等对她礼貌格外周全——刚才林少尹那关于“德”的训辞言犹在耳呢。话说,刚才林少尹到底听了多少?他的话固然是极对的,但——有之前的事,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敲打。

桓七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林少尹莫不是与这沈小娘子有什么关系吧?

恍惚听众人管这人叫桓七,沈韶光本想叫住他说那位女郎寻人的事,但想了想,到底作罢,还是先跟那女郎说吧,反正知道柳丰家在哪里住,肯定能找到这位桓郎。

沈韶光走过去笑问两位没走的:“今日有新鲜的雉鸡,很快就烤好了,又有雉鸡汤,两位郎君尝尝?”

裴斐看看沈韶光,又看看林晏,笑道:“便听小娘子的。还有新鲜的,也尽数上来。反正——不是我花钱。”

沈韶光露出个了然的笑来,朋友嘛,不就是用来坑的?懂!懂!当下轻快地答应了,“两位郎君稍候。”

抬眉看见两人促狭的笑脸,林晏抿抿嘴,端起茶杯,裴十二叹了一上午的气,纯粹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年代上有点说不通,但我还是固执地让隔壁的陆相出来亮了个相,可见对陆相是真爱啊^

第38章 说说感情事

裴斐与林晏踩着雪往回走。

肚子里有了食儿,裴斐情绪好了很多,好到有心情关心朋友的“情事”了。

想到于烤雉鸡、玛瑙肉、烧羊肉等荤菜中间那几道“醋炒芽菜”、“煮干丝”、“金钩菘菜”,还有林晏吃的时候眉眼舒展、嘴角微翘的样子,裴斐眯着眼,歪头看他:“安然,我有个疑惑……”

“那沈小娘子随意安排酒菜,商家逐利,按说上的该多是些贵价货色,为何倒有不少清淡小菜?”

“荤素相配,繁简相辅,此饮食调和之道也。沈记店主既开着酒肆,岂有不通这个道理的?”想到那位沈小娘子收钱时笑眯眯的样子,林晏淡淡地道,“况且,即便是小菜,卖的也是大菜的价钱。”

裴斐“噗嗤”笑了,“那是你愿意给的,又不是人家要的。”

林晏也微翘起了嘴角。

裴斐却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人,“那几道菜似都极合你的口味啊……”

林晏挑眉侧头看他,“……那些烤雉鸡之类不是也极合你的口味?”

裴斐一笑,一副“呵,你就嘴硬吧”的样子,但到底涉及人家小娘子,不好问得太露骨,也便放过了他。

裴斐越想越觉得林晏与这沈小娘子相配,一个锯嘴葫芦,一个口齿伶俐——若都不爱说话,那岂不闷死?若都伶牙俐齿,则免不得要犯口角;相貌上也很衬,安然风姿秀雅,那沈小娘子也娇俏漂亮;学识上,安然固然进士及第、一时俊彦,那沈小娘子也不是无知妇人,上次不是还拿三国庞统讽刺人了吗?这回又说到本朝名臣和国政。

所差者,家世耳!沈小娘子虽出身洛下沈氏,惜乎家道中落了,而安然却是身穿绯袍的朝廷高官……

裴斐摇头,真是可惜。

裴斐并不知道沈韶光是今年春放出的宫女还有她家里那些旧事,不然这头还要摇得更猛烈些。

林晏岂能听不出裴斐言下之意,待要绷起脸说些什么,却又作罢,他就是这般性子,但好赖还有些分寸,不至于落得下流了。

酒肆安排的菜品合自己的口味,林晏不觉得有什么,去过几次,那沈小娘子记住了自己的口味而已……不过,这般伶俐,也难怪她能在这市井之间活得如此鲜妍蓬勃,便如春日里漫山遍野的绿意一样——还当真不辜负了“阿荠”的小字。

阿荠——不知道正式的名字是什么。那公验文书上只有家族、籍贯、年龄、样貌特征、某年某月因父沈谦获罪没入掖庭,某年某月以齐民身份出宫之类的,女子公验惯例没有名字。

林晏突然抬起头,眯着眼看看白皑皑的屋宇街道,这都乱想了些什么?当真是醉了。

沈韶光不知道自己引起了林裴二人怎样的灵魂拷问,正在琢磨新菜品。

寒冬腊月菜蔬少,每天菘菜、萝卜、豆腐、豆芽,再没别的,好赖猪肉、鸡肉、羊肉、鱼之类不缺,再配着几样腌菜、腊货,也能凑合出些样数来。这几天一下雪,鱼断了趟,立刻觉得不凑手起来,蒸鱼头、鱼丸子、醋鱼、瓦块鱼、鱼锅子等等,都没有了……

这么冷的天,即便雪化了,弄到鱼也不容易,沈韶光决定先把鱼菜的菜牌撤了,再加些别的,顺便根据店里的销量,撤换更新一些其他菜品。

这是需要细琢磨的东西,有时候还要问问于三,甚至征求一下阿圆和阿昌两个土著吃货的意见。

阿圆和阿昌最爱店里上新菜,因为那意味着——试吃。

看两人兴奋的样子,沈韶光反思,我平时没喂饱他们?还是这俩货对吃爱得深沉?沈韶光愿意相信是后者。

给林少尹的煮干丝便是最近新上的菜品。豆腐干丝是用鸡汤煮的,为了增加鲜味儿,煮时放了虾米,虾米放在小白布兜儿里,出锅时弃之不用,只要洁白的干丝,出盘后顶上配一撮腊肉碎和少许翠绿的腌黄瓜丁,调个颜色而已。

没有火腿、开洋之类,做法也不是地道淮扬菜做法,算是穿越时空没奈何的“凑合菜”,但味道也竟不错,口舌挑剔如那位林少尹也吃了不少。

白菜、豆腐要做得入味是顶考验功力的,这又是个缺东少西的年代,沈韶光还是喜欢各种赤裸彪悍的肉菜。

比如——粉蒸肉、醋焖肉、荔枝肉、熏煨肉各种肉,坛子鸡、炸鸡、熏鸡、白切鸡各种鸡。只要掌握了诀窍,可随意发挥,味道都不会坏。

阿圆从外面回来,便看见刚出锅的粉蒸肉,赶忙伸手拿了一个小面饼,往里塞了一大块粉蒸肉,吹一吹,一口就咬进去半个,一边吃一边对沈韶光用力点头,“嗯!嗯!”

“别光顾着吃,去跟那楚氏女郎说了?”楚氏女郎便是雪天来的不速之客,现在住在光明庵那位,她的婢子叫阿锦。

“嗯!嗯!”

沈韶光笑起来:“吃吧,吃吧。”

话说哪个厨子不喜欢看到阿圆这样的食客?若都跟林少尹似的,吃个东西也喜怒不形于色,他爱不爱吃只能自己分析比较观察,连个反馈都没有,这厨子得当得多没意思?嘿,真是同情给林少尹做饭的人。

不等阿圆的“加餐”吃完,楚氏女郎主仆便到了。

沈韶光请她们去后宅说话。

沈韶光亲自为楚氏女郎倒了茶饮,女郎站起接过来,又道谢。

虽着急,楚氏女郎还是等沈韶光坐下喝了一口茶,才问,“小娘子有桓郎的消息了?”

“今日午间有个客人姓桓,行七,长得身量颇高、面色很白,仪表堂堂的,我怕认错了,没问那客人,先跟小娘子说。”

楚氏女郎有些激动:“便是他。”

婢子阿锦也急忙问:“小娘子可知道如何找到这桓郎?”

沈韶光点头:“知道,他与我们店里一位熟客认识。那客人很是热心,你们尽可以去问他。他便住在后面那条街最南头儿靠坊墙的宅子。”柳丰地址还是当时那官媒婆说的,那里离着张家捻头店不远,阿圆去买捻头还遇到过他。

楚氏女郎郑重谢过沈韶光。

沈韶光很懂交浅不可言深的道理,但看那桓七郎似乎有些太精明,不像很可靠的样子,便有点鸡婆劲儿上头,琢磨了琢磨,便道:“看女郎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实在好,我这字就太过粗疏,想请女郎指点一下。”

刚说着桓七郎的事,却突然转去了书法,这沈小娘子又不是着三不着两的,楚氏女郎便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笑道:“不敢说指点,请小娘子写来,我们一起切磋。”

沈韶光便研了磨,铺开纸,用楷书写了几首白居易的诗,用手指敲打两下最末的《井底引银瓶》,“这是一位白尚书的诗,言直而切,我很是喜欢。”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一字一句,震耳发聩。

女郎神色一变,半晌笑道:“白尚书的诗好,小娘子的字也好。”说着站起来,郑重给沈韶光行礼,“多谢小娘子提醒之意。”

沈韶光拉住,两人重新入座。只婢子阿锦还懵着。

“小娘子不知道,我家是行商的,最讲究买卖公平。我俩当日两心相许,有不少书信,他若——负了我,我便抖出来,我固然得不到好,于他名声也有妨碍。这是天子脚下,最重风纪,他要科考,考中要授官,当不会冒这险。”

沈韶光点点头,想跟她说这长安城没她想得那么严谨,但她已经破釜沉舟走到了这一步,又是有决心有想法的……不过,总比完全“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的傻白甜强。

既然如此,那就奔着情天情海扑腾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情天情海是红楼里的词,就连那句“白尚书的诗好,小娘子的字也好。”也是学了林黛玉的话。

第39章 黑人的技术

谁能想到,这情海楚小娘子一个猛子扎进去,还没等扑腾就触了礁,磕得头破血流。

沈韶光新菜单子还没拟好,楚氏主仆竟然回来了。那女郎面色发白,眼中含泪,全不似从前模样,简直比那天大雪里刚来时还要狼狈。

沈韶光赶忙请她坐下,那女郎手抖得几乎端不住茶。

婢子阿锦一脸焦急心疼,几次张嘴要说什么却都又咽了回去,只是求助地看沈韶光。

把阿圆和阿昌打发去了前面店里,沈韶光便静静地在这女郎对面坐着。

镇定了一会,楚氏女郎拿帕子擦擦眼泪,站起来深深一福,“儿深悔不听小娘子的劝,去了竟是自取其辱……”

沈韶光忙拉住她。

“儿去时,桓七郎正与几个友人在一起。桓七见我,很是惊讶。他一个朋友问,”楚小娘子咬咬唇,“问,‘此得非七郎诗中提到的如夫人楚氏娘子否?’”

“儿当时就懵了。桓七看看我,只笑答是。那几个朋友都说些‘七郎的诗果然做得极切实,如夫人好人才’之类的话。”

沈韶光都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了,这桓七太……

“我怒骂桓七,又掷还了他送我的定情之礼,从此与他再无干系。”

“那些信呢?”沈韶光问。

“都还在光明庵里,和行李在一起。”楚氏女郎抽抽鼻子,轻声道。

“这些信,女郎是不想用了?”

楚氏女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过他或许会搪塞拖延,却没想到见面就是这样不堪的场面。这种样子,我又何必为了他,赔上自己?”

沈韶光击掌:“女郎所言甚是!我们家乡有句话叫‘及时止损’,又有句话叫‘谁个年轻的时候不遇到个把人渣’,遇上了,认清了,赶紧甩开,也就是了。”

“他也太过下流,不知道写什么诗,把我说得多么不堪。”楚氏女郎一脸又悲切又羞恼的神色,“我真是恨不得回到过去,打死蒙头蒙脑的自己。”

沈韶光拍拍她的胳膊,“也罢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许是沈韶光的镇定和悲悯让楚氏女郎找到了安全感,许是这女郎刚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绪不稳,竟向沈韶光倾诉起旧事来。

“我家虽是商人,在故里也有些脸面。家中三位兄长,我是阿爷阿娘幼女,自小便受疼爱,从没受过些微苦楚。去岁家里大宴,偶遇桓七……便有了来往。”

沈韶光点头,家里保护得太好,很容易便被渣男骗了。

“他只说我家富贵,必要科考及第,方好上门求亲。他上京后,阿耶欲给我说亲,我便与他说了桓七的事。阿耶道,桓七并无诚心,且桓家虽贫,却是高门大姓,门第上不匹配,我便是嫁过去也难受,要给我另择良配。”楚氏女郎捂着嘴,流出泪来,“我真是不孝,竟然单带着阿锦,偷跑出来。”

想到一路上的艰险,丢了钱财,遇到疑似拐子的人,楚氏女郎泣不成声,“我当真是糊涂!”

“小娘子——”阿锦在边上陪着哭。

看她把帕子揉得不像样子,沈韶光掏出自己的递过去,“亲子女,没有隔夜恨。回去好好跟家里耶娘认个错,从此以后谨慎着些就是了。”这又是唐代的好处,没那么保守,听起来这小娘子又与父母家人感情颇好,回去以后,应也不会受什么太大惩罚。

楚氏女郎点头。

倾诉完,楚氏女郎似安定了一些,但还是对桓七的诗有些疑虑担心,“他会不会把我们的事写了诗,宣扬得尽人皆知?”

对桓七写诗这事,沈韶光能理解,炫耀呗,搞上一个漂亮妹子,关键是不计划娶的漂亮妹子,心里得意,做个诗跟兄弟们吹一吹,就跟后世矬男在论坛吹自己有多少女朋友一样。

沈韶光犹豫了一下,罢了,反正前世也做过帮闺蜜怒打劈腿男友的事,这辈子,再做一回。

沈韶光仿佛被荆轲聂政还有衙门里留两撇胡子的坏师爷同时附了身,轻咳两声,“这事也不是不能想办法……”

楚氏女郎抬起头,刚哭过的眼睛又红又亮,“还请小娘子赐教。”

“他写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只要大家不信就好。”

楚氏女郎皱眉疑惑,旁人信不信,岂是我们能左右的?

那当然就需要我们给桓七塑造一下人设了,“若桓七郎是个风流事满天飞,且飞得很不靠谱的人,你觉得还有人追究这一桩的真伪吗?”

沈韶光拈起果盘里的一颗糖炒栗子又扔回果盘里,“要隐藏一颗栗子,如果不能吃了它,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扔到栗子堆里。别的栗子又大又香,哪显得出来这一个?”

楚氏女郎听是听懂了,却不知如何操作。

“这个简单啊,女郎想来是看过传奇的吧?”

楚氏女郎点头。

“照着那个样子写几篇关于桓七郎的传奇就是了嘛。”沈韶光实在没什么道德底线,说起诬赖人的事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比方说,桓七郎受了平康坊一位名妓的恩惠,名妓以为终身有托,桓七郎却把她卖了。”这显然是想起来杜十娘的故事。

“再比方说,桓七郎遇见鬼仙狐女,春风一度,却因此被败了运道。情场得意,考场失意。”这是受《聊斋》启发。

“再比如,桓七郎遇到……咳!”沈韶光咳嗽一声,“一些精通采补之道的女冠,被囚了起来,好不容易才逃脱,故而面色发白……”这个故事来源显然是某些不大那么健康的明清笔记小说。

楚氏女郎面色通红地看着沈韶光,半晌,突然笑了。

沈韶光也笑起来。

楚氏女郎笑着笑着又哭了。

沈韶光抿抿嘴,这怎么还劝不好了呢?

“此次进京,能见这繁华,能认得小娘子,也算不虚此行了。”楚氏女郎看着沈韶光,眼角犹带着泪,微笑道。

沈韶光只微笑,这种见识,还是莫有的好。

沈韶光又提醒她诬赖人的各种窍门:“姓名要变化一下,但又不能变得太多。不变,让人一眼看出,反而惹人怀疑;变得太多,猜不出来,就失了意义。”

“要是这个样子:让人稍微想一想,这莫不是谁谁谁吗?越想越像!同时看见这传奇的人再争论争论,是耶非耶?人们总愿意相信自己猜到的事,而且这样看的人也才多。”

这就是后世论坛爆料贴以字母代替人名的意义之一,光猜这是***吧,就能顶几十层。

“各种编的故事,最好还能与他本身有些联系,比如家贫,比如面白……”

听她说“面白”,楚氏女郎脸又红了一下,以后大概是没法面对“面白”这个词了。

面授完这些机宜,沈韶光把非技术性的也一并告诉她,西市哪里有刻印的,卖传奇的书铺子在哪里,请人代卖怎么说之类的。

这项黑人的活动,将楚氏女郎从失恋和自艾自怨的境地拯救了出来,她从沈记离开的时候,神色已经好多了。

或许楚氏女郎连跟桓七呼吸一个坊的空气都觉得难受,故而第二天就搬走了,又过了些日子,让人给沈韶光送了几篇刻印好的传奇并一封信来。

沈韶光先看那信,是告别的。挺好,有家可回的人,回家是最好的。

再看那几篇传奇,沈韶光笑起来,哎呦,楚小娘子有悟性……这写的,啧啧……

那边裴斐也一样发出“啧啧”的声音,拿着传奇本子给林晏看。

林晏皱皱眉,“这是说的那桓承?”

裴斐笑着点头,“有意思!这约莫是得罪了同年?这届士子有意思得很。我要好好会一会。”

林晏却觉得这生冷不吝的风格有些熟,尤其翻到后面那“女冠”一段,便不由得想起某沈姓女店主说的“养娘”来……

林晏抽走裴斐手里的传奇本子,淡淡地道:“你这会子不为情所困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韶光的节操底线实在不大高,原谅她吧。

第40章 粥品的缘分

过完了冬至,没几天就是腊八。这个时候还没有后世那举国食粥的盛况,只有寺庙庵堂“煮药食”分赠善信之家。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