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沈韶光漂亮的笑脸,管事到底笑道:“也罢,某便为小娘子跑这一趟。”

这管事原是宋侍郎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仆人之一,专门为其打理在京的一些店铺房产的,在主人面前颇有些颜面。

时间并不很长,那管事便走了出来,看见沈韶光便笑道:“恭喜小娘子!我家娘子和郎君同意把店铺卖给小娘子了。”

沈韶光想不到竟然能成,赶忙称谢。

管事笑道:“却也是小娘子自家行下的善缘。贵酒肆不是先兴的火锅子?这火锅年前有人送了我家郎君两个,郎君喜欢得很。我适才提了一嘴,郎君道,‘便为了这锅子,也当帮这点小忙。’娘子听了,也便允了。这可不是小娘子自家行下的善缘吗?”

沈韶光赶忙笑着客气回去,若不是这管事提了这一句,那男主人怎么会知道?

又客气了两句,两人便谈价钱。这个宅子自然比老叟的要贵,十万钱,却又比沈韶光预计的要便宜,莫非真是那两个火锅子的功劳?

沈韶光不是那贪得无厌的,这种情况自然不会再讨价还价,一口答应下来,又再次谢了这管事,约定好明日去办契书,便告辞离开。管事送了出来。

恰在门口碰见这家主人出行,沈韶光便避在旁边等人车马先过去。

宋侍郎看见沈韶光,略惊异地挑一下眉,也便骑马走了。

沈韶光觉得这位宋侍郎气度上跟林少尹有点像,都属于冷面郎君型,只是林少尹更内敛些。莫非现在权贵们就流行这一挂的?也不对,那位李相公就和蔼得很。

不管怎么说,这事算是办成了。

阿圆比沈韶光还兴奋,“小娘子,我们也算有自己的宅子了?是吧?小娘子?小娘子先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上宅子,这不就买上了……”阿圆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沈韶光笑起来,都怪自己原先老跟她唠叨买房置地的事。

不过想想,确实挺有成就感的。这可是大诗人都说的“居大不易”的长安城啊,多少有才华的人,多少十年苦读中了进士当了官的,还当着“安漂”呢。

当然,这跟自己买的这宅子小、档次低有关,那些做官的,至少也要买有十几间屋,前后两进的院子才过得去,那价钱就翻了番了;再当然,也跟他们在官场讲排场花销大有关,比如柳录事那样的八九品官,一个月一万多钱,他估计能花一万,赚钱难,攒钱更难啊……

即便如此,沈韶光也很满足,大约中国人骨子里就是大富翁玩家吧,买田置地是一种基因传承,总觉得住着属于自己的房产,心里才踏实。

阿圆犹处在兴奋中,沈韶光就像所有招人烦的领导一样,又开始设定更高的“精神追求”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阿圆,你想想,以后我们赚多了钱,买林少尹家那样的大宅,该有多好?有个花园子,随意你逛去。”

若是于三,对沈韶光的宏伟目标肯定嗤之以鼻,人家那是官宅,你就是有钱,也不能住,便是住,有的地方也要做改动,不然就违制了;若是阿昌,肯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小娘子竟然要买那样的大宅?

阿圆就不一样了,想了想,点点头,“我们肯定能住上那样的大宅的。到时候我们也弄个雕满花儿的廊子,咱们不雕花儿,咱们雕吃的,各种菜蔬,玉尖面,蒸饼,烤鸡,肉串,糖醋鱼……”

沈韶光听她提雕花走廊刚兴起点惆怅之意来,便被后面的报菜名打散了,“行,便按你说的雕!店里有的,都雕上。花园子里也不种花种草,那个忒俗。咱们就种菜,胡瓜萝卜芫荽大葱……然后扛个金锄头翻地……”

阿圆哈哈大笑。

沈韶光也笑,做梦,真美。

不过说起拾掇花园子,这新买的院子,确实要收拾收拾。

第二日,完成两边屋舍的过户手续,又过了几日,一个中年汉子赶着骡车来接老叟老妪,沈韶光照例送了花糕,然后便约请泥瓦匠开始对房屋院子进行改造。

两个院子中间的墙敲掉,合二为一,地面找平,路用青砖砌好;北面挂肉的小棚子拆了,以后腊肉都挪到新买的屋舍中晾着,菜蔬、米粮之类也尽挪过来,新买的这两间屋,一间放干货,一间放鲜货,也算物尽其用;院子东边开成园圃……

阿圆建议:“再圈块地方,养几只鸡,或养两只鹅也好。”

沈韶光有点爱静,又有点爱干净,很怕院子里鸡飞狗跳,也怕弄得到处是鸡毛鹅屎,不免有点犹豫。

“自己养的鸡,每天摸几个最新鲜的鸡蛋,炒韭黄吃,炒葫芦吃,炒胡瓜吃,加糖蒸着吃,加虾子蒸着吃……过年过节的时候,干脆逮出两只鸡炖了,不比外面买的强?”

沈韶光拍板:“行,养!”吃货就是这么没气节。

过了几日,门口有叫卖的,沈韶光便让卖鸡人端了一小筐鸡雏进来,与阿圆一同挑拣。

挑了有十几只小母鸡,正看欢不欢实呢,那卖鸡的娘子问:“小娘子可要再挑两只小公鸡?”

“要。”

“要公鸡做什么?又不能生蛋。”阿圆疑惑。

沈韶光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卖鸡的娘子已经笑道:“孵小鸡要用。”

“即便用不了这么些公鸡,杀了吃肉也好。”沈韶光补充。

突然一抬头,对上有点一言难尽的林少尹——自从天气和暖了,店门大开,进来人都没发现。

沈韶光有些尴尬,其实这话本没什么,但不知为何,对上林少尹清风朗月似的脸,突然觉得自己耍了流氓一样。沈韶光又突然想起女妖精捉唐僧的段子来,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吃肉……

第54章 紫藤鱼送春

沈韶光把挑小鸡的重任交给了阿圆,洗了手,给林晏端上饮子,“郎君今日吃点什么?”这还不到吃午饭的点儿呢,怎么就来了?

“家祖母这几日有些食欲不振,总觉得嘴里寡淡,故而某过来看看,有什么适合的新鲜菜色。”

嘴里寡淡……可惜现在火腿腌得还不够火候,不然可以试试火腿拌荠菜。

把火腿切丝,用三合油拌荠菜,这是唐鲁孙先生给张恨水的“方子”。

当日张恨水写《金粉世家》金燕西金七少生病,要吃两样清淡粥菜,里面有一道颇为红楼风的“拌鸭掌”。

唐先生认为富贵子弟断不会生病了还吃这不好消化的东西,便建议他将之改成火腿拌荠菜。

后来张于重庆患疟疾,胃口不好,想起这道粥菜来,当真让人做了一试,然后写信给唐先生:“所谓粥菜逸品,今得之矣。”

这道菜想来能合林府太夫人的口味,可惜……想到荠菜,沈韶光又想起林少尹为避讳自己的小字,只说“前者”的事,还有他当时的面色神情,再想到刚才“杀了吃肉”的话茬儿,沈韶光不禁反思,我怎么老调戏这正经人?

为了表示洗心革面,虽满脑子的不正经念头,沈韶光嘴上却正经得很:“太夫人觉得嘴里没味道,恐怕还是感于时气,有些春燥了。这种时候,莫如喝点银耳红枣莲子羹,熬得黏稠稠的,待粥能入口了,加一点蜂蜜调味,润肺去燥,调理脾胃。”

林晏点头,温和一笑,“多谢小娘子。”

“若肠胃甚好,只是嫌平时的东西吃絮了,儿这里倒是有两样应季的新鲜东西。”哪有让客人白来的?总要有点东西“堵嘴”才行。

“郎君可以先尝尝。”沈韶光笑道。

林晏点头:“有劳。”

沈韶光让他稍候,便去了后面的院子里。墙角上有原宅主老叟种的好些植物,挤挤挨挨的,长得都不太好,沈韶光把不想要的都拔了砍了,只剩了一根紫藤,又浇了浇水,施了点肥,在这暮春时节,本来半死不活的花树竟然开出半面墙的锦绣来。

这样的花自然是不能光看的,这几天,沈韶光蜜渍了一些,糖渍了一些,卷三合面粉里做了几笼紫藤饼,榨汁子和在糯米粉里做了一回紫藤糕,泡了紫藤茶,煮了紫藤粥,甚至还和在肉馅儿里包了顿饺子,但吃来吃去,沈韶光竟然觉得还是简单粗暴地炸才最好吃!

沈韶光摘了几串新鲜的紫藤花,又不见外地拽了邻居家过墙来的一把嫩桑叶,回来都用水洗净了,紫藤花裹加牛奶的鸡蛋芡粉糊炸,嫩桑叶则裹加盐的鸡蛋芡粉糊炸。都炸得酥了,捞出控油装盘,紫藤上面撒糖,炸桑叶旁边则放小碟椒盐。

又拿于三新做的豌豆黄、青团糕、山楂饼、雪花糕等三四样糕点凑数,因不是正经吃饭,饮品便调了一碗葛粉,都放在大托盘上送了出来。

“郎君请吃些紫藤鱼送春。”沈韶光笑道。开过紫藤也就差不多入夏了。

那炸的紫藤花外皮金灿灿的,里面又透出些紫色来,因是一整串炸的,还真有些像鱼。

林晏夹了一块紫藤鱼吃,吃完了,微笑赞道:“香甜得很。”

沈韶光又道,“少尹尝尝这桑叶饼。少尹每日关心桑麻稼穑,恐怕还没亲自尝过这东西吧?”这哥们儿不会嫌弃这是蚕食而不吃吧?

林晏的竹箸一顿,抬眼对上沈韶光有些促狭的目光,别开眼去,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块炸桑叶,又蘸了蘸旁边的椒盐,放入口中慢慢地嚼。

“也甚好。”吃完点头道。

沈韶光点点头,行,还挺接地气的,而且现在林少尹吃饭似乎形成了一个优良习惯——夸赞。

真是个好习惯!

虽然水平只保持在“甚好”阶段,前几日上巳节曲江边那句夸赞大约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响了,但沈韶光也很知足——她觉得,在京兆能得这位少尹一句“甚好”恐怕不是容易事,关键,这“甚好”之后都有丰富的小费呢……

沈韶光笑眯眯地道:“林郎君慢用。”然后便回转,去跟阿圆看她挑的小鸡。

看阿圆要直接喂小米,沈韶光拦住她,“先饮水,再喂点湿的小米面试试。”

阿圆有些狐疑,因原来米粮店娘子都是直接喂小米的,但出于对自家小娘子的信任,便果真去厨房用盘子拌了些湿小米面来,放在木箱中。

“水盘子里扣个碗,免得小鸡掉进去洗了澡伤风。”沈韶光又指挥。

阿圆点头,小娘子想得周到!当即按照沈韶光说的放了碗。

“忖量着小鸡的食量,别一次放太多食,天气慢慢热了,容易酸腐,吃了会闹肚子。”

“过两日切些碎碎的杂草菜叶放进去。”

……

沈韶光小时候还真在阳台养过鸡,但半吊子得很,还没养到变成生化武器祸害屋内空气,离着能被宰杀吃掉的距离更遥远,便已经夭亡了——但这不妨碍沈韶光指点江山。

对自家小娘子的吩咐,阿圆绝不会有异议的,都点头应着,于三在里间听得嗤笑一声。

瓦屋纸窗之下,吹着徐来的清风,面对一桌案颇富春天气息的漂亮茶饮细点,耳边却是“叽叽叽叽”和沈小娘子的“养鸡经”,林晏不禁莞尔,惆怅送春归来得,鸡食水盘扣碗也来得,沈小娘子啊……

“回头大一点,便可以撒在栅栏里了,栅栏要扎得密一些,不然钻出来恐怕祸害菜园子。”

“菜园里有虫,不是正好捉着吃吗?”

“鸡恐怕比虫祸害得还多呢。对了,你回头提醒我给葵菜疏疏苗儿,胡瓜也要提前搭架子。”

“小娘子移植的葡萄秧出新叶了,我们今年是不是就有葡萄吃了?”

“那不能,且得等着呢,总要两三年才成吧?”

“两三年也等得。”

“用葡萄加糖,可以酿葡萄酒,我虽然没酿过,但到时候如果结得多,可以试试。用葡萄酒烹肉,好吃得很。”

……

听着这主仆俩细细地、没边没沿地胡聊,看一眼那边墙上挂的山村野店图,林晏喝口葛粉饮子,找到一点孟襄阳“把酒话桑麻”的意思。

“沈小娘子——”坊丁刘金、王青走进来。

沈韶光迎上去。

“小娘子的户籍——”刘金一眼看见那边窗下坐着的林晏,赶忙一拉刘青,上前见礼。

“二位这是?”

“禀少尹,某等给沈小娘子送户籍簿子来。”刘金恭恭敬敬地回禀道。

“小娘子新买了这两处宅子,正好把户籍落下。”刘青憨笑一下,解释道。

刘金用余光看一眼同伴,卖好都不会卖,沈小娘子买房,这位林少尹能不知道?看来我从前猜的没错,那刘侍从分明是替他主人办事的,与沈小娘子有牵连的是这位少尹。

林晏看一眼沈韶光,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在京置业,上户籍虽然会经过京兆府,但又哪用少尹挨个儿盖章的?自有专门的录事文书来办。林晏不由得又想起那日在宫门口遇到她的场景……

刘金一抬眼,赶忙又避开,啧啧,这眉来眼去的,少尹陷得不浅呐……

见他们这长官和下下下下了不知多少级的下属对话完毕,沈韶光谢过两个坊丁,拿到自己的户籍簿子,本想邀请他们午间留在小酒肆吃酒,但碍于林少尹在,他们恐怕不敢,也只好客气一句,请他们改日再来。

刘金连道“不敢”,让沈韶光莫要客气。

刘、王二人给林晏行了礼告退,又礼貌周全地跟沈韶光告别,在门口遇到摆弄小鸡的阿圆也打了个招呼,才离开沈记酒肆。

沈韶光感叹京城基层公务员素质真心不错,领导管理有方?如果需要拍马,自然要把其算在这位少尹的头上,但其实,两个坊丁在职的时间恐怕比这位少尹要长得多,京兆的官换得勤啊……

沈韶光是真心希望林少尹能在这个位置上多待阵子的,这哥们儿虽然扑克脸,但人不错,能待满了这一任,就代表皇帝认可,又是这般年轻,若再升一升,以后兴许能拜相呢。

沈韶光为林晏的官途操心的时候,林晏却在想要不要送给沈小娘子个新居礼,又自己惊讶何以冒出这样的想法,不过是比较熟的店主和食客罢了。

沈韶光侧头,看见林晏微微皱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嘿,官儿大了也不好,你看看,连吃饭也不消停,不知道是在琢磨国计民生呢,还是党同伐异……像咱们这样草衣木食的升斗小民就没这么些顾虑!

沈韶光却又转念,不,我要当穿绫罗、吃烤肉、在终南山有别墅、最好在城里还有大宅的小民!

林少尹吃过饭临走,沈韶光送他一小罐蜜渍紫藤花,“太夫人有了春秋,到底不适合吃油水太大的,这个泡水喝,或者交给厨下做点心,好赖算个应季的新鲜物吧。”

当天,沈韶光便收到了江太夫人的回礼——一幅宣州挂毯,七八尺长,三尺多宽,毯中是江南春景,杏花烟雨,黄牛牧童,镶着典雅地褐色苏锦滚边儿,看起来像个老物件儿。

在宫里,沈韶光见过更大块宣州牡丹图挂毯,更富丽堂皇些,却没这么雅致。

看看毯子上的牧童,再看看自己画的村居野店前的小童,你别说,有点神似呢。

江太夫人,不,林少尹这回礼有点重了啊……

第55章 雨中的马车

出门的时候天只是有些微的阴,沈韶光不信邪地跑到西市,逛了逛菜市场,买了点儿蒸夏糕用的葡萄干儿和糖,又去著名的食肆吃了两碗酪浆樱桃,等出了食肆,天就变了。

沈韶光快步往回走,才出西市,就起了大风,雨点子也砸了下来。

虽带了伞,也断不能与这样的强对流天气对抗,沈韶光赶紧又跑回西市东门口儿厦子底下避雨。

厦子下面挤挤挨挨,都是出门被淋的倒霉蛋。

“去年雨水少,今年雨水倒是勤。”

“去岁这个时候圣人正去圜丘求雨呢。”

“圣人到底是圣人,受上天眷顾,我记得,求过雨没几日,就下了甘霖。”

……

听着两人的闲聊,沈韶光一边胡噜刚才遇雨又奔跑乱了的鬓发,一边感慨,出宫满一年了呢,现在想想宫廷生活,已经有点恍如隔世的意思了。

宫里入夏第一场雨惯常要吃槐叶冷淘迎夏。所谓冷淘者,就是后世的过水凉面。而到沈韶光生活的二十一世纪,还有不少家庭遵循着“冬至饺子夏至面”的传统。从这种饮食习惯的传承来看,我大中华民族真是长情。

宫廷里槐叶冷淘的面条与民间并无大不同,都是采嫩槐叶,捣烂取汁子,和在面里,这样做出的面条颜色碧绿,有股子槐叶清苦的香味。

当然宫里的面条要做得精细一些,毕竟有专门抻面的,要宽有宽,要细有细,最细的比头发丝儿粗不了多少,而且中间不断,一根面能煮一小碗,简直神乎其技——但再怎么说,也还是那个东西。

宫廷槐叶冷淘与民间的差别在浇头儿上。

先帝当年吃冷淘最爱浇 “消熊”“栈鹿”,玉尖面也爱这个馅儿,大夏天的,也不怕上火。

今上就靠谱多了,最爱浇鳝丝或鲈鱼片。鳝丝先油煎再用骨汤炖,是道费工夫的菜,味道很是香浓;而鲈鱼片则要清爽些,低温油溜一下,另起锅爆香葱姜,放醪糟及鱼片,调味后即出锅,时候长了便没那么鲜嫩了。

各宫有头有脸的妃子们口味又各不同,但总体上都随着陛下,故而一立夏,长安城的黄鳝、鲈鱼就涨价。今天沈韶光逛了逛,这才半下午,就没有鳝鱼卖了。

民间的冷淘就简单多了,清酱汁、蒜泥、醋、芝麻酱调成的小料,再放点嫩胡瓜丝,便足以让人吃两大碗了。阿圆说原先米粮店娘子都是直接浇盐卤水……

沈韶光又怀念起前世的炸酱面和西红柿鸡蛋面来。炸酱面现在还能复制,西红柿鸡蛋面则不可能了。

要不今晚就吃炸酱面吧?是用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炸酱,还是用鹌鹑肉炸酱?今天上午送来的鹌鹑肥大得很,若切小丁炸酱,应该很香……

沈韶光琢磨过水凉面一百八十种吃法儿的时候,雨渐渐没了刚才的气势,却猛火改慢炖,淅淅沥沥起来,没有停歇的意思。

“阿郎,那边西市门口沈小娘子似乎被雨阻住了。”才从延寿坊宋侍郎家出来,刘常一眼看到沈韶光,想了想,轻轻敲车壁提醒林晏。

林晏撩开车帘,看到人群中的沈韶光,白衫绯裙,抱着两包东西和伞,形容似乎有些狼狈,正微仰着头看天。

林晏的眼神儿并不太好,看不清她的面部神色,只那模糊的样子,竟感觉有两分傻气——或说稚气。

放下车帘,林晏吩咐赶车的奴仆:“去那边接上她。”

见有侍卫的车驾过来,避雨的人以为是贵人要去逛西市,都纷纷往边上躲让,又在心里腹诽,贵人们真是有病,这种天不好好在家呆着。

沈韶光却认出了林晏的车,上面有族徽,旁边那位骑马披蓑戴笠的刘姓侍从也没错。

刘常下马,走过来叉手,轻声道:“小娘子,跟我们的车回去吧。”

能搭便车当然好,沈韶光也不矫情,笑着道谢,举伞走过来。

车夫给她放下车凳,刘常不敢相扶,只站在隔一步远的地方,防备她脚下打滑摔下来。

林晏撩开车帘,沈韶光对他一笑,稳稳地上了车。

跪坐在林晏对面,把买的糖、葡萄干和伞放在旁边,沈韶光笑着颔首做礼,“今日多谢林郎君了。”

“顺路罢了。”林晏淡淡一笑。

沈韶光垂目微笑。

一没人说话,外面雨声沥沥,显得车里格外安静。

两人不是第一次相对而坐,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相对而坐,也是第一次没有食案在中间,这样显得两人距离格外地近,沈韶光都能看清林少尹袍子上的花纹。

林少尹今日穿的是礼服,庄重的颜色,挺直的腰背,显得威仪更盛,算一算,哦,今天有朔望朝会……

目光顺着袍子往上走,雪白的领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平下巴,头一回发现,林少尹竟然有唇珠,啧啧……沈韶光的目光在林晏好看的唇上流连了两圈,才又往上,鼻子很高挺,再然后便对上他的眼睛。

沈韶光挪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也多谢太夫人的挂毯。这般贵重的东西,儿实在有些受之有愧。”

林府送东西来的人既说是太夫人送的,沈韶光自然也就谢太夫人,至于为什么却是对着林少尹谢,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家祖母也很喜欢小娘子送的蜜渍紫藤,”林晏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最近正想着也让人渍些花朵儿。”

这样的话题很适合,沈韶光笑着胡扯,“这个时候玫瑰盛开,捡着朵儿大、花瓣厚的渍了,做糕的时候当馅子,平日冲泡水喝,或者加在酪浆里面,颜色漂亮,气味香甜,最好不过了。牡丹虽然也美,但渍出来的味道却要差一些,最不好吃的是海棠花,真是可惜了好颜色。”

两人同时想起宅中那株明媚娇艳的海棠来,沈韶光有些自悔失言,便接着道,“时候有些晚了,仲春的梨花渍着也很好,再过阵子的莲花还是适合炸着吃,至于金秋桂花……”

说着说着,沈韶光自己就笑了,我若是写《百卉谱》,必定跟《山海经》里面一样会注明各种花儿的滋味,焚琴煮鹤,也不过如此了吧?

林晏挑眉看她,鬓发微乱,绯色裙子半新不旧,但容颜明艳,让人想起后园那株海棠微微春雨后的样子。

海棠,人间富贵花。

林晏挪开眼,过了片刻,“女郎可曾怨过令尊的选择?”

沈韶光的笑淡下来,仔细想了想,原主那时候还小,印象中没有怨恨,更多的是惶恐不安,便是母亲似乎也并不怨怼,至于阿兄……那就不知道了。

作为穿越过来,承继了沈氏女身份,当了多年宫廷女奴的自己,沈韶光遗憾有之,对原身和亲人的可怜有之,但怨怼,还真没有。

沈韶光笑道,“光琢磨吃吃喝喝了,哪那么多多余的想法儿?”

林晏看她。

对上林晏认真的眼睛,沈韶光抿下儿嘴,“有些事情,是不能计较得失,必须去做的。”比如维护正义和真相……

“先父只是做了他认为应当做的而已。”

看着沈韶光美丽而沉静的脸,听着她语气淡淡却捶人心胸的话,林晏沉默良久。

沈韶光觉得跟这位少尹说话太特码累,便也干脆不出声,静静听着车外的雨声出神。

“咯噔”,车突然一停,沈韶光一晃,扑向林晏。林晏下意识地伸手相扶,沈韶光就这么扑到了林晏怀里。

两人都有些发愣。

外面一片吵嚷。

沈韶光直身坐回去,林晏收回手,握握拳,又重新庄重地放回腿上。

刘常在车外禀报:“前面似是惊了马,引得车子相撞。”

“去看看。”林晏道。

路遇了唐代的交通事故和交通堵塞,却也没办法,只好等着。

车里似乎弥漫着一股香甜气,林晏之前还不觉得,这会子却觉得这甜气直往鼻子里钻。

看一眼沈小娘子放在旁边的草纸糖包,因有些湿了,透出些印子来。林晏下意识地扫一眼她的前襟,又赶忙垂下眼睛,想来是把糖蹭在衣服上了……

这股子无孔不入的香甜气让林晏有些燥,又似有些熨帖,抬手撩开车帘,淙淙潇潇,真是恼人的雨。

沈韶光倒没什么,毕竟前世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太普通——想想早晚高峰的地铁。

不过,林少尹一介书生,胳膊胸膛好像还挺硬……可见,大唐士子上马安天下,下马写文章是真事。

沈韶光想到那些大唐的杰出人物,目光又放在这位林少尹身上。可惜对唐史无知,不知这位是不是会出则将、入则相,在唐代名臣史上有自己的一页。

刘常带着京兆的符牌,其余几个侍卫仆从也是干练的,时候不大,便来报可以继续前行了,又简单汇报了事故原因和处理经过,两个伤者是国子博士周勤的家眷,只是轻微擦伤,并无大碍,已经送去附近医馆了,“奴留了付敬处理此事。”

“可,走吧。”林晏点头。

这趟距离不长,行起来却颇为波折的路途终于走完,车子停在沈记酒肆门前。

阿圆阿昌正着急地张望,看见沈韶光,伞都没打便迎上来,“小娘子可回来了!于三郎去找车接小娘子了。小娘子挨淋了吧?”

“没事,没事……”沈韶光安慰他们,回头笑着对林家人挥手作别,又让阿昌打上伞去寻于三。

闻着车上还残存的香甜气,林晏放下微撩的窗纱,“走吧。”

晚间在书房处理文书时,林晏又闻到了那股子香甜气。

咬一口紫藤饼,想起日间的事,她说“有些事情,是不能计较得失,必须去做的”的样子,还有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林晏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荠”字,端详半晌,有些认命意味地笑了。

第56章 少尹的心机

又是一年立夏日。打立夏前好几天,沈记四人就投入到做花糕的忙碌中。

沈韶光果真让人做了“探花郎花糕”的牌子挂在门旁,新客熟客们免不了要问一嘴,然后便听说了今年上巳节探花使如何青睐沈记花糕的事。

主讲是阿圆——当时接待探花郎的负责人。

开始的时候,阿圆的故事是这样的:“那探花郎买了我们的糕,还赞叹‘糕比花娇’呢。”

听阿圆这样说故事,沈韶光赶紧进行职业培训,然后客人们听到的故事就是那探花郎长得如何风流俊俏,曲江探花时如何一眼看见沈记的花糕摊子,如何一见倾心地夸赞,买了哪几种糕,尝了以后又是怎么说的……起承转合,情景相融,就似一篇传奇。

不少食客听了一遍,再来时还要问,阿圆便又讲一遍,开始还磕磕巴巴,后来就变得流利起来,且讲的时候一脸诚恳,真得不能再真的样子。

沈韶光疑惑,不知道是这丫头有做伪的天赋,还是假话说得次数多了,自己也当了真?

沈韶光问她,阿圆眨眨眼,“本来就是这样的啊……只是我自己说不了这么细致。”

阿圆也疑惑:“小娘子,你当时不在,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