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后院那株海棠?”

虽然刻意模糊过,却瞒不过知情人,沈韶光点头,笑道:“春日的时候,从旧宅墙边过,看这花儿开得越发好了。”

本是主人,如今却只能在墙外看了,楚棣缓缓地出一口气,微笑道:“阿荠的画儿画得很好,比你阿耶的灵秀,他的字和画儿都不似出自一人之笔。”

沈韶光笑起来,回头看那幅画儿,兼工带写,有水墨的闲散清淡,有工笔的逼真娇艳,确实挺好的,对楚棣眯眼一笑,“儿的得意之作呢,不然断不会挂出来。”

楚棣笑着用手虚点她。

略寒暄几句,沈韶光问候了楚棣家里人,便聊起如何出宫和掖庭生活来。

时过境迁,自然捡着好的说,沈韶光说起掖庭的几位内教博士,“赵博士爱酒,自言若是出去卖字得润笔,其中七成该贡给酒神……方博士不爱言语,却顶讲究,有一回因着内宦燃的香不对,拒绝教琴……刘博士则有些唠叨,常说‘汝等虽不用科考,这经书的注疏也要约略懂一些’……”沈韶光学着刘博士的声调道。

她说的是那些正经的内教博士,而不是后来充做老师的宦者宫女们。

其中赵斯年,楚棣还向他打听过沈氏母女的情况,此时听她提起,又想起当时情景。

沈韶光也说一点内廷膳房的事,“这么多宦者宫女,其实是有点人浮于事的。这个时候,多半在听老内监讲古。什么太液池的荷花精,膳房的老鼠怪之类……”

沈韶光嘴里的掖庭生活,一片岁月静好,却不知她越这般说,楚棣心里越哀痛,小小的孩子,要经历过多少磋磨,才觉得这点清闲值得拿出来说。

至于出宫的始末,则更简单,沈韶光笑道,“去岁天旱,放出些宫女来,儿与了那管着汰换宫女的宦者些钱,报了个病,也就出来了。”沈韶光又想起林少尹来,当时这哥们儿冷着一张脸,着实有些吓人,谁想到现在竟然会与他探讨情感问题。

楚棣没问她为何没回洛阳,显然,小阿荠是个有主意的,不是那种遇事只会嘤嘤嘤的娇弱女郎,既能自己过活,又何必去给别人添麻烦,自己也不得痛快?

说完自身情况,沈韶光也发问:“阿叔是怎么认出我的?” 李相公可没认出来。

楚棣笑道:“我原在刑部,单凭一幅吏人们涂的最多有五分像的画影,便认出了男扮女装的罪犯。”

沈韶光睁大眼睛,不知这样的观察力是天赋异禀,还是训练有素的结果?

楚棣没说的是,自己与沈谦少年相识,不比李相是后来做了官才认识的,两家又毗邻而居,通家之好,故而对沈家阿嫂也熟悉,阿荠的眉眼长得像其母,嘴巴却像乃父。

既然说到这里,沈韶光便干脆求楚棣,“还请阿叔莫要告诉李相我的事,李伯父到底做着官,不知多少人盯着呢,儿这样的身份,实在不宜有太多牵连。”关键是,让人家难做。对故友的怀念,与接收故友长久的麻烦,不是一种事。就让那份没变的故人心好好保留着吧。

楚棣缓缓地点头,看着沈韶光的眼睛:“我却无妨。”

沈韶光眯眼笑道:“阿叔不觉得儿如今的日子很好吗?有草堂,有桃李,有瓜菜的。”借的是楚棣刚才说沈谦归园田居梦的话。

楚棣皱眉笑斥:“你若是小郎君,我再不管你。”

说到这个,楚棣就想起那“形迹可疑”的林少尹来,虽这般话不适合一个世叔对侄女讲,但这种时候,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从权,况且阿荠也不是那种羞怯的小娘子,“你与那林少尹——”

沈韶光觉得这位前刑部侍郎简直太绝了,若不是辞官早,估计能进史书,后代或许还有专门以他为主人公的小说和电视剧,《楚公案》《神探楚棣》之类的。

沈韶光不扯什么门楣,“那位少尹性子太冷,儿太散漫,不合适。”

性格不合实在是古今都好用的托词,楚棣咽下到嘴边的话,挑眉看她,沈韶光微笑。

半晌,沈韶光到底端正了神色,“儿不管去洛下还是随阿叔去,还是在李相公处,都是先父的女儿,既泯不了这重身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些都是儿当承担的,儿承担着就是。”

楚棣想起十几年前,就在不远处的宅子里,那个总是从容得有些散漫的人一脸毅然,“我只做自己当做的。”

楚棣深深地看一眼沈韶光,还真是亲父女!

沈韶光却又笑起来,颇真诚地说,“说实话,儿对如今的日子真是很喜欢。阿叔看,儿出宫不过一年,便有了这间酒肆,还买了小宅,假以时日,保不齐能成为长安巨富呢。到时候便在终南山买一片别业,渭水也要一片,阿叔再来长安,我们一起在南山行猎,渭水钓鱼……”沈韶光惯常给阿圆阿昌他们画大饼,画得遍数多,自己都当真了。

楚棣到底让她逗笑了,“我们阿荠不只有易牙烹调的本事,还有管仲经商之能。”

沈韶光大言不惭,“可惜不是男儿身!不然也算个栋梁了。”

楚棣笑起来,心里却越发遗憾,阿荠幼时有些娇憨,如今这娇憨却只剩表象了。

看看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将近午时,沈韶光笑道:“昨日缺食少蔬的,今日阿叔一定要尝尝儿的手艺。”

沈韶光给楚棣找了几本书,请他自便,自己去前面店里安排饭菜。

说是尝尝自己的手艺,到底不合适把客人长时间独自扔在那里,沈韶光只意思意思地做了个鱼脍,其余都是劳动于三公主做的。今日于三公主格外沉默,连个眼神都欠奉了,公主这脾气啊……

沈韶光回来接着陪楚棣聊天儿,这回说的却是学问,沈韶光被考出一鼻尖儿的汗来。

阿圆和阿昌拿托盘把饭菜端到后宅,沈韶光舒一口气,学渣单独面对老师考试,太可怕了。

楚棣却遗憾,阿荠的学问在她这个年纪的女郎中是很不错的,但与书院中那位女先生比,还是有差距,不然或可去书院待一阵子,一个女郎家,独身在这里行商贾事,到底不合适。楚棣却又想到那位林少尹,阿荠真的对他没什么吗?

那位林少尹性子确实太冷淡了些……楚棣微皱眉头。

“阿叔尝尝这道白斩鸡。”沈韶光让道。

那切开的鸡块骨头中似还有些泛红,沈韶光笑道:“这道菜讲究的就是‘肉熟骨不熟’,是用滚水浸熟的,这样才滑嫩。”

楚棣夹了一块,蘸着料汁吃,果然皮爽肉滑,又清淡又鲜美。

沈韶光又让他尝鱼脍,“这道鱼脍是儿调的,阿叔尝尝。”

这道鱼脍与传统的金齑玉鲙不同,是把草鱼片儿与姜丝、葱丝、蒜片、芫荽段儿、豉油、芝麻、粉丝,加了油盐糖等调料,拌出来的,类似后世的顺德鱼生。

出来开饭馆这一年,沈韶光的刀工长进不少,鱼片片得薄而均匀,经过这么一拌,又滑又嫩又鲜,特别适合这样的炎炎夏日吃,清爽得很。

沈韶光说起这片鱼的讲究,“关键要在鱼下颌和尾巴各割一刀,放尽了血,不然颜色污浊,味道也腥。”

沈韶光又玩笑道,“阿叔是远庖厨的君子,听我这说法,但愿不要‘不忍食其肉’才好,不然这鱼不是白死了?”

看着活泼的小娘子,吃着美味的鱼脍,楚棣突然觉得,这市井日子确实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白斩鸡和顺德鱼生的做法参考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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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忍不住串台:关于《阿芙罗国游记》,还有人记得隔壁平平和老陆在“查房之夜”念的“阿芙罗国人面黑如锅,目如铜铃,多有三足而立者”吗?不知道阿荠和林少尹什么时候能像平平和老陆一样亲密接触……

阿荠坏笑:期待,林少尹颈间的红痣很可爱。

林少尹轻咳一声:什么时候?

第67章 楚棣访林宅

送走了楚家阿叔,沈韶光又翻出林少尹送来的那些书册,旧记忆在脑子里翻涌,泪水滴在发黄的纸张上,晕染开来。

或许是接收了身体和记忆,又承继她的命运在掖庭煎熬的缘故,沈韶光一直没能把自己与原来的阿荠剥离开,某些黎明半睡半醒的时候,偶尔会有庄周梦蝶之感,不知道唐代的罪臣之女阿荠和二十一世纪的沈韶光到底哪个才是自己。

沈韶光轻轻地叹一口气。

“笃!笃!”

沈韶光抹一把脸抬头,是于三。

“嗯?”沈韶光诧异,忙了一中午,怎么不趁这工夫休息会儿?

于三来到沈韶光对面的枰上坐下,看着她面前的书册箱子,犹豫了一下,问:“你是故礼部沈侍郎之女?”

沈韶光点头,挑眉看他。

“我的旧主是吴王第四子李绪。”

沈韶光愣住,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

“冬天的时候,李相公与林少尹说起旧事,当时你似就神色不对,我没多想,这次楚郎君来,你唤阿叔,我才猜到。”于三解释。

沈韶光点头。

“四郎年纪稍长于你,吴王出事时,还未到十六岁,本该当流放,听说是因为你们沈家的事,朝中物议纷纷,先帝到底网开一面,直接贬他与五郎为庶人完事。”以他那娇弱样儿……怕是受不住流放之苦,所以沈家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虽为庶人,起初还是有朝廷的人监管,当然也有吴王故旧照应,后来时候长了,监管松懈了,今上继位后,我们便搬了家换了地方——他也不愿再受故旧们的照拂。”

于三想起他漂亮的桃花眼微眯,讪笑的样子,“见了便说些王府旧事,说平反,又催促上进……难道我还能考科举不成?” 曾经于三感同身受着,此时却禁不住想,若是小娘子,恐怕不会似四郎那样放任消极随波逐流,这会子保不齐要买大船弄航运呢。

于三拉回思绪,与沈韶光道:“他是很感激沈侍郎的。”

沈韶光提起嘴角笑一下,感不感激的,有什么要紧?于父亲不重要,于自己,更不重要。

沈韶光倒是疑惑,于三年纪不大,于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想来是这位四郎身边极亲近的人,怎么就会被卖了呢?有什么别的变故?想起他说的换一桌鱼宴的事,沈韶光迟疑了一下,到底问, “这位四郎果真——如你说的那般落拓不羁吗?”

于三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沉默半晌,道:“他没拿我换鱼宴。”而是——直接送了人。

看他神色,沈韶光没再问。

沈韶光收拾书册,于三也帮她收拾,等收拾完了,于三终于问:“因着吴王的事,你家破人亡,怨恨他们吗?”

林少尹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只不过一个问的是怨不怨父亲,一个问的是怨不怨吴王,沈韶光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于三似松了一口气。

沈韶光拍拍他的袖子,笑道:“便是我怨吴王,与你也没关系。”

于三瞪她一眼,搬起箱子,“放哪儿?”

“跟林少尹的屏风放一起。”

听了“林少尹”三个字,于三张嘴想问她,到底没问,直接搬了箱子走了。

林晏从京兆府回来,便听门上阍人说有位楚先生来了,被周管家请去了外书房奉茶。

上午的时候,林晏便让人送了名刺去给这位西柳先生,因他住在李相府上,名刺便是送去李府的,想借着讨论学问的名头问一问当年沈公和吴王的事,没想到他竟然会直接过来。

沈公之案,其实关键还在吴王身上,但吴王案这种宗室谋反大案的卷宗,是真调不出来。西柳先生先前曾是刑部侍郎,应该对此案知道得很详细——怕只怕他当年与吴王牵扯太深,审理时需要避嫌。

林晏快步往外书房走。

“楚先生久等,晏回来晚了。”林晏叉手行礼。

看着执礼甚恭的林晏,楚棣微笑道,“两次见少尹,少尹都这般客气,某实在不敢当。”

楚棣想象,若是沈五不出事,这个时候给阿荠相看亲事,这个小子便是再恭敬些,自己也免不得要帮着挑他鼻子眼睛的,兴许还要派人查他个底儿掉……

看主人回来,周管家行礼,退出去,婢子奉上茶饮,也悄悄退出去。

林楚二人对坐。

林晏开门见山:“晏想请教先生些旧事。”

楚棣微笑:“少尹请讲。”

“关于十几年前,住在此宅的沈公附逆一案,不知先生可还记得?”林晏神情郑重。

“沈五是某至交好友,怎么会不记得?只是——少尹为何问起此案?因住其旧宅,心生好奇?某听闻,少尹当年亦曾奔走营救崔公,所以对沈五感同身受,想知道得清楚些?”楚棣盯着林晏。

“都不是,是为了一位友朋。”

“友朋?是男是女?” 楚棣挑眉。

林晏也看楚棣,这位楚先生利眼,看来已经认出了阿荠,甚至也知道了自己对阿荠的情谊,西柳先生果真名不虚传——而且他愿意上门来,当也是为了她。

林晏神色一暖,“先生稍候。”

林晏出门吩咐刘常去内书房取装卷宗的匣子,不多时,便取了来。林晏把匣子放在楚棣面前,“这是沈公一案的卷宗。”

楚棣神色松了松,倒也算有心了。

“先生想来是从沈记酒肆来?”

楚棣也不跟他绕弯子了:“少尹是怎么知道沈记的小娘子是沈让之之女的?不会是她自己说的吧?”

“她出宫时,某正在安福门,查看过她的公验。”

楚棣:“……”我还真是没看错你!呵,查看公验……

林晏自己也有些讪讪的,抿抿嘴,再施礼:“还请先生帮忙。”

楚棣看着林晏微有些不好意思却表情极认真的脸,还有刚才这强买强卖的一揖,突然觉得这位少尹还是有意思的,不似他表现的那般冷淡严肃。

楚棣低下头,拿起卷宗来看,刚才轻松的神色褪去,眉眼间都是悲哀。

“当时有人密告吴王反,先帝未经三司,直接派禁军搜了吴王府,扣押了吴王府一干人等。审理不是在刑部和大理寺,但我们也自有消息来源。吴王府违制的东西是有的,但说实话,哪家王府没有宫里出去的违制的东西?当时我们推测,对吴王应该不过是斥责罚俸,当不会夺爵,谁想陛下要杀人?”

“我又动用一些私人关系查探,说是先帝身边的大德清妙辅元真人夜观天象,看出了反星,又推算,这反星应在吴王身上。”

“当时朝中多数大臣都劝阻,更有像沈五这种丹陛前力谏陈情的,但先帝乾纲独断……”当时的朝中一片乱象,皇帝崇信道人,服食丹药,性情狂悖,朝中固然有坚贞之士,也不乏浑水摸鱼、阿谀奉承,甚至心怀不轨者,若不是先帝吃药吃死了,或许如今已经国将不国。

林晏虽入仕晚,且开始官小位卑,却也是经历过先帝朝的,知道当时的乱象。

“吴王案后期刑部虽也有参与,但因我与吴王有来往,早早便被停职避嫌,至于那道士有何居心,背后是不是有别人,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其中,这些背后的玄机就不得而知了。”楚棣拍拍手里的卷宗,“便是这个,我也是头一回看见。”

这卷宗中虽细找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但毕竟只是“附逆案”的卷宗,且其中多有模糊之处,就这点东西,又时过境迁,当事之人死的死,活着的也四处飘零,关键是当今皇帝依然在压着,想凭此找出什么铁证翻案,恐怕是难了。

林晏点头:“多谢楚先生告知当年事。”

“少尹世家子,又已经穿了绯袍,若沈五不能翻案,少尹有何打算?” 楚棣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

“阿荠也还是那个阿荠。”

楚棣被他噎了一下,倒笑了,半晌道,“少尹是有心人。”

“只恐沈小娘子顾虑太多。”

楚棣点头,她确实顾虑多,脾气也执拗,你且有得磨了。

过了这些年,楚棣把很多事已经看淡,便是翻案,沈家三口也活不过来了,只要阿荠过得好,也就罢了。这林少尹虽性子看着冷淡些,但做事还是靠谱的,人也算得真诚,楚棣这会儿觉得阿荠继续在这里开小酒肆也不是坏事,呵,小儿女们……

外面敲起暮鼓,楚棣站起身来,“多谢少尹的款待,今日见了少尹,听少尹一席话,某心怀宽慰不少。”

林晏赶忙行礼,“晏多谢先生教导。”

两人再寒暄一两句,楚棣往外走,林晏迟疑了一下,“先生,晏有一事求教——”

楚棣侧头,“少尹请讲。”

“某还不知沈小娘子名字。”

楚棣脚下步子一顿,木头!这种事,你不是当亲自去问阿荠吗?白长了一张聪明俊逸的面孔!

“忘了告诉少尹,小娘子说,她散漫,少尹严肃,性子不合适。”

林晏:“……多谢先生告知。”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唐代女子公验上没有名字,就算是私设吧,我没找到资料。

————

林少尹:我不过是想走个捷径而已……看来还是得出卖色相啊。

第68章 类其主的猫

此次楚棣来长安,一则是送书院前辈姜畴老先生的棺椁回京兆老家安葬,老先生德高望重,却无子息,与楚棣半师半友,于情于理,都要走这一趟;一则也是探望李悦和另一两个故旧好友。自吴王事后,大家或宦海浮沉,或飘然江湖,各自辗转着,虽偶有信件往来,却不曾相见。一晃十数年,下次再聚首已不知什么时候。

能再见阿荠,实在是太意外的惊喜。

本来楚棣是十分希望阿荠能跟自己走的,认她做义女,好好地养在闺中,择个品貌上乘的夫婿,看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日后自己死了,也好地下见沈五。

但几次去沈记酒肆,发现她是真心喜欢这市井的烟火气儿,且过得如鱼得水,小小的一个女郎,极有主见,倒不好硬要她如何了。再想到同坊那位“别有用心”的林少尹,楚棣思量再三,只好叹一口气:“阿叔随时欢迎你来,阿荠。”

这位“别有用心”的林少尹后来也来拜访过两次,看他的君子模样,再想想阿荠嘴角噙笑的机灵相,楚棣竟然对他生出些同情来,却依然要虎着脸警告,“少尹是君子人,某放心。”

林晏叉手行礼,“是。”

不大那么君子的反而是沈韶光。送走了楚家阿叔,沈韶光又回到了旧节奏上来,每日做点吃吃喝喝,收收钱算算帐,诅咒诅咒这漫长炎热的夏天——还有偷窥林美人。

因为天热,林美人平日穿正经圆领袍的时候少了,反而穿交领衫子或者新式胡服的时候多。

那胡服也还罢了,不过是更显身材些,他穿衫子却实在好看。

宽袍大袖的纱衫,延续魏晋的款式,潇洒飘逸,行起路来有衣带当风之感,若趺坐于窗前,低眉品茗,就似一幅活的名士图了。

沈韶光是个注意“细节”的人,数次扫见他颈间的小红痣,又小又红,像朱砂点的,可爱得紧,这若是在宫里哪个美人儿身上,保不齐会带起一股子人体彩绘热来。至于那红痣往下,交领内的风景……

林晏伸手拿绿豆糕,露出手腕上的五色长命缕来。被那鲜艳颜色灼了眼睛一般,沈韶光赶紧避开。

林晏却含笑抬眼看她。

沈韶光极正经地一笑:“郎君尝尝这个菱角饼,是用今年早摘的菱角做的,裹了枣泥,香甜得很。”

林晏只笑着看她,不说话。

沈韶光轻咳一声,维持着那个正经的笑,“郎君慢用”,便转身走回自己的柜台后面去。

阿圆在厨房悄声问于三:“我们小娘子是不是瞧上林少尹了?”

于三:“……”

阿圆小声道,“小娘子眼光就是好,林少尹是我们坊里最好看的郎君。”

于三忍不住:“你什么眼睛?分明是那林少尹看上我们小娘子了。”

阿昌放下择了一半儿的菜,也凑过脑袋来。

阿圆回想了一下:“那就是林少尹眼光好,我们小娘子实在是——”还在想怎么说,阿昌已经道,“我们坊里最好看的小娘子。”

阿圆深深地点头。

于三忍不可忍,把两个脑袋推开,“干活去!”

阿昌从开着的窗户往外看,知会阿圆:“猫来了!”

阿圆端着煮好的鸡肉拌饭出去,三四只野猫看见熟悉的食盆,都围过来。

沈韶光也出来看。

阿圆对小娘子喂野猫的行径颇不理解,“这只黑的还偷过我们的肉呢,又不为我们逮老鼠。”

沈韶光笑道:“喂着吧,我们又不缺这一口吃的。”

这四只猫吃完,便大摇大摆地离开,沈韶光想抱一抱都不能,不由得笑骂:“小没良心的。”

背后轻咳一声,沈韶光回头,是林少尹。不知是不是热的,他耳边似有些发红。

沈韶光客气地微笑道:“林郎君慢走。”

林少尹颔首,转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沈韶光有些埋怨,长得这么好干什么?弄得我跟把中了五百万的彩票在洗衣机里搅烂了一样。唉,有缘无分,徒呼奈何啊!

却不想,过了两日,林少尹竟然抱了一只猫来。

沈韶光看着他怀里的小可爱,林少尹爱撸猫?正要再嫉妒一刻钟这种有猫的人生呢,却听他道:“这是友人所赠,但家祖母有猫近前,便喷嚏不止,某想问一下,小娘子愿不愿养着?”

沈韶光理智还在,“郎君前日也看见了,儿养了四只猫呢,个儿顶个儿地彪悍,”又看林少尹臂弯儿里的猫,“郎君的猫太娇贵,恐怕过不得我们这粗糙日子。”

林晏微微一笑,把猫放在地上,自去座位上坐了。

沈韶光不由自主地看那猫,这位主子真好看,通身的白色,只头顶是黑色的,正头心的地方又有一道琥珀色的棕,插着玉簪一般,耳朵偏又是白的,沈韶光竟然在猫身上看出些玉树临风的意思来。

那猫虽“海拔”低,却颇有睥睨之姿,冷冷淡淡地看了沈韶光一眼,又看看周围,便优雅地走到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被那傲娇的小样儿迷得不轻,沈韶光食指轻敲柜台,犹豫又犹豫。

便是一向对猫观感一般的阿圆都瞧上这猫了,主动问沈韶光:“小娘子,给它弄点鸡肉喂一喂?”

林晏看一眼那边纠结的身影,弯起眉眼。

也罢,一只猫而已,又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连荷塘屏风都收了,也不差这一个。沈韶光走过去对林晏道:“那就多谢林少尹了。”恍惚间,沈韶光仿佛听到了自己节操落地的吧唧声。

沈韶光又问这猫的习气,林晏道:“它的原主人说这猫很安静。”

沈韶光看林晏,别的呢?

林晏恍然回到幼时贪玩没有温书被先生叫起来的时候,面上却温和地微笑:“倒并没说旁的,若有什么事情,告诉我,我让人去问问就是。”

沈韶光突然想起《围城》里面说的“借书”诀窍,男女交往是不能送书的,顶好是借,这一借一还,一来一去,可不就熟了吗?这养猫又比借书麻烦得多……

沈韶光看林少尹温良的脸,林晏挑眉,沈韶光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笑道:“若真养不好,少不得要麻烦林郎君。”

林晏笑着点头。

沈韶光突然想起来,“这猫叫什么名字?”

“其眼灿灿若电,故曰‘明奴’。”

沈韶光点头,挺好听的,随口笑问: “郎君取的?”

林晏舔一下嘴唇:“这名字没有什么——冲撞吧?”

沈韶光顿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他,林少尹垂下眼,用茶盏盖子轻轻地拨浮着的茶粉。

沈韶光却又想起别的,笑问,“说到冲撞,还不知少尹名讳。”

“某单名晏,字安然。”

《小尔雅》上说“晏,明也。”明奴……林晏的小奴?更或者,这“奴”只单纯是个衬字?

在沈韶光的注视下,林少尹依旧慢条斯理地喝茶。片刻,沈韶光悻悻地挪开眼,到底进士及第、年纪轻轻的绯袍高官,耍起流氓来,凡人难敌。

便如博弈一般,沈韶光刚退,林晏便进,抬眼微笑着看她,带着有点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沈韶光僵一下,他该不会等着我也自我介绍一番吧?

林晏不再逗她,垂眼轻笑起来。

半晌,沈韶光也有些无奈地笑了,怎么会暧昧成这样儿?

“我去给郎君看看饭菜吧。”沈韶光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