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蓬莱客

姜含元十三岁的时候,在父亲的军营里,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表字为谨美的男子。

  彼时,少年安乐王代天子抚边犒军。银钩光寒间,笑尽杯酒;弓衣纵白马,惊破了黄沙塞外的霜晓天。

  很多年过去了,久远到姜含元已忘记那个深秋了,有一天,她被告知,他向她的父亲求亲,意欲娶她为妻。

  此时,他已是京阙中的那位摄政王了,高坐辅佐,权倾朝野。

  她愿做他马前卒,为他平山填海,开疆拓土,虽死而无悔。

  然而,除了她自己,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知,那个快马追风弓声惊鸿的边塞深秋的清早,也曾是她为少女时的全部荒凉梦境中的一抹亮色。

  不会有。

  这一辈子,再不会有。

  她和自己说道。

  ………………

  (摄政王&女将军。感情线慢,除了男女主感情对手戏,也会写别的内容,入坑慎。)

  (另行通知前,每天18点左右更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含元,束慎徽┃配角:束戬,无生,杨虎等┃其它:

  一句话简介:摄政王&女将军

  立意:笑对人生,迎难而上。

  作品简评:

  姜含元出身将门,自小长于边塞,从军为将。束慎徽本是皇子,受托摄政,辅佐少帝。为国战大计,摄政王谋娶女将军为妻。他以为和她素昧平生,却不知道,多年之前,在他还是昔日那个明朗少年之时,他便曾和她相逢。

  他高坐朝堂,坐筹帷幄,为她驱除身后魑魅魍魉;她弓刀烈马,驰骋沙场,为他履行少时梦想。本文用流畅的文笔,讲述了一个关于扶持和同行的故事。

第1章

  野阔草黄,霜天孤雁。

  姜含元站在一道岗坡上,望着北麓远处的那个村庄。

  村庄里的火已经灭了,但过火的民房,只剩一片断垣残壁。来自北方旷野深处的风呜鸣着,穿过村庄的上空,抵达坡脊,带来了一阵忽高忽低的杂泣之声。

  这个地方,在今早的黎明时分,遭到了北狄人的掠袭。

  一支近百人的游骑队伍,于昨夜深夜,避开了重点守戒的边乱地带,越过距此处几十里的一个常规望哨段,潜了进来。

  负责那片哨段的燧长和这村中的一个寡妇搭伙过日子,今年得了个女儿。昨夜他恰私自离燧回村,烽台剩下二人,因那一带长久无事,懈怠了,留守的便也趁机偷懒喝酒,等发现的时候,已是晚了。

  狄骑在夜的掩护之下,直驱而入,拂晓至此。

  这种北狄游骑,惯常伺机而动,抢完,带不走便烧。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民房过火大半,货财被抢,妇女掳走十数人,十来个逃得慢的男丁,也命丧在了马蹄之下。

  姜含元恰行经此段。

  她这一趟出来,本是要去云落城祭拜亲人,为早日抵达,连夜露宿,今早四更便上了路,黎明时分路过这里,远远见对面浓烟滚滚,冲天直上。

  烟束虽然和她熟悉的烽烟不同,但出于本能,她还是停马前去察看,见状,派人去召本地驻军李和部,命火速前来驰援,随后没做片刻停顿,带着随行二十四骑,循狄骑在北逃途中留下的痕迹追咬上去,尾随在后,等到午后,狄人自觉已到了安全地带,松懈了下来。

  这些年,大魏边军遇到类似这种零散的劫掠,倘已叫狄人得手逃脱,考虑各种因素,通常是不会花大代价去追击的。这也就成了狄人肆无忌惮屡屡伺机越界犯禁的原因之一。

  再说了,魏人即便真的来追,也不可能这么快便能追上。一夜奔袭,饥渴乏累,于是纷纷下马解刀,休息间隙,又对掳来的妇人施以兽行取乐,正猖狂之时,姜含元一行如神兵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是一箭射杀头领,继而策马列阵,纵横冲杀。狄人毫无防备,一时间人仰马翻,仓皇应战,伤亡惨重,又不知对方后援还有多少,很快便放弃对抗,奔窜逃命。

  一名满面须髯身材壮硕的中年军官快步登坡,停在了她的身后,禀道:“带回的财物已悉数发放完毕,女人也被各家接了回去,李和跟进善后之事。村民十分感激,方才要来向将军叩谢,卑职代将军拒了。”

  这个中年人名叫樊敬,是姜含元麾下的一名心腹副手。

  “七郎他们伤情如何了?”姜含元转头问道。

  白天的追击虽大获全胜,不但救回被劫走的女人,还令这支骄狂的狄骑死伤过半,除逃走的,剩下全被割了头颅,但对方也都是凶悍之徒,加上占了人数之利,她的人也伤了七八个。

  “问题不大,方才都处置好了。不过——”

  樊敬顿了一顿,“那名燧长熬不过去,刚断了气。他女人抱着娃娃来了。”

  燧长自知死罪,为求弥补,请求同行上路,伤得最重。

  “还有,两个误事的燧卒也绑来了,请将军处置。另外,李和也一并请罪。”

  坡下,一个女人跪在遗体旁,抱头痛哭。那女婴未及周岁,被放在地上,烂漫不知何事,手脚并用,在近旁来回爬行,口中发出咿咿呀呀之声。

  随行聚在近旁,一个刚包扎完伤处的娃娃脸小将愤愤不平,大声抱怨,“……大将军常年就只会命防着!防着!叫我们龟儿似的全都窝在关里!太窝囊了!关外大片的朔州!恒州!燕州!叫北寇占去了不说,最最可恨,竟还越界杀我百姓,掠我妇女!到底何时才能杀出去大战一场,把这些狄人赶回他们该去的地?杀出去了,便是死,也值!”

  同伴本也群情激愤,但听他言语提及大将军,又不敢出声。

  赶到的本地驻军守将李和,知眼前这些个激进彪狠的少壮军人,都是姜含元麾下青木营的人。尤其这个娃娃脸,名杨虎,字修明,小名七郎,精通骑射,还使得一手好戟,有杀将搴旗之勇,曾在一场近身战里几度来回突阵,一战便斩取敌首二十余枚,狠勇好斗悍不畏死的名声是全军皆知,因此还得了个拼命七郎的绰号。他出身也是不低,祖父曾位列郡公,如今虽家道败落,要靠投军来挣功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又有一个监察失职的连带之罪,这里哪来说话的份,便沉默不语。

  “住口!”

  樊敬大喝了一声。

  杨虎扭头,见大胡子樊敬伴着主将来了,这才悻悻闭了口。

  李和惶恐迎跪,连声称自己失职,请求降罪。

  女人向姜含元叩首,悲泣求告:“是我的罪!全是我的罪,和他无关啊!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回了,是我托人捎信,让他回来一趟看看女儿的。是我害了他啊,是我害了他……”

  女人哀恸欲绝,趴在地上俯首不起,哭声充满了绝望和痛悔。

  残阳摇摇,坠入野原,四周昏暗了下去,野风骤然疾吹,卷得姜含元那染着污血的衣袍下摆翻飞鼓动。

  女婴被吸引,以为逗弄,朝她爬来,伸出手攥住,晃动着胳膊,发出了咯咯的快乐笑声。

  女人惊觉有异,抬目,见女将军面容带着残血,双目盯着脚下的婴孩,神色阴晦如霾。

  女人忽然想起,眼前的这女将军,素有女罗刹之名,腰间那一柄寰首刀,杀人无数,又传言,她幼时以狼为母,是为狼女,至今月圆之夜仍要嗜血,否则便会化为獠牙狼身。

  这样的传言,女人是深信不疑的。否则,一个女子,怎可能和男子那般鏖战沙场,令无数敌人饮血刀下?

  女人何敢再泣,慌忙求告,手脚并用爬来想阻止女儿,却见姜含元已弯腰。

  在女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中,她伸出一手,慢慢地拿住了女婴攥她袍角的小手。

  握住女婴软嫩小手的这只手,布满刀茧,掌指粗粝。

  许是感到了疼痛,女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女人恐惧万分,又不敢夺,只颤抖着身子,不停地磕头求饶。

  姜含元一顿,撒手,松开了女婴,转身而去。

  “燧长虽力战弥补,但其罪,战死仍不足以全赦。二卒以军法处置,立斩。制文书,告全军,以儆效尤。至于李和之过,非我能定,叫他自己去向大将军请罪!”

  她说完,接过一名手下递来的马缰,偏脸,望向跟随在旁的樊敬。

  “樊叔,还要劳烦你留下,监察善后,将这一带的全部边线再检视一番,务必确保没有疏漏。”

  “明白。将军你放心去。”

  “还有——”

  姜含元略略一停,望了眼远处那个仍抱着女儿跪地哭泣的女人背影,“给她母女双倍抚恤,从我俸饷里出。”她低声说道。

  樊敬一怔,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应是。

  “今日受了伤的,全部自行返营!其余人随我上路!”

  最后她说完,翻身上马,单手一拢马缰,策骑欲去。

  杨虎急了,一跃冲上,拦在了她的马头之前,晃着自己那只刚包扎好的胳膊:“将军,我好着呢!皮肉小伤!我要随你!”

  “给我回去!”

  姜含元低低呵斥一声,策马从他身旁绕过,去了。

  剩下那没受伤的十几人笑嘻嘻冲着他做了个手势,呼啸一声,顷刻间悉数上马,跟着疾驰而去,最后剩下杨虎和那几个受了伤的立在原地,满心懊恼。

  杨虎望着前方那道越来越小的背影,越想越气,忍不住冲着前头一个上马离去的同伴破口大骂。

  “张猴子你个王八羔子!今日要不是我救了你,替你吃了那一刀,你已经挺尸了!你倒好,自己跟着将军上路了!你给我等着,回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被唤为张猴子的同伴连头都没回,还加速催马,转眼便不见了人。

  边上几个一道被留的同伴未免幸灾乐祸,又不敢笑,忍得颇是辛苦。

  “行了行了!照将军的吩咐,你们晚上休息一下,明早就回去——”

  对着这个女将军亲自选拔出来的似还带几分偏爱的刺头小子,樊敬也是有点头疼。

  自然了,这一点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他绷着他一贯的严肃大胡子脸,沉声重复了一遍姜含元的命令。

  杨虎只能作罢,沮丧地瞥了眼这趟来的方向,不料却见一骑快马载着信兵,正从远处疾驰而来。

  “长宁将军可在?大将军有急令,命长宁将军即刻火速归营——”

  那信兵远远看见樊敬几人,迎风踩着马镫,在马背上直立而起,高声呼道。

  信使带来了大将军姜祖望的消息。

  姜含元只能中止行程,掉头回往她父亲常驻的所在,位于雁门西陉关附近的大营。

  数日后,她于深夜时分赶到。

第2章

  这个时辰,西陉大营四周漆黑无光,除了夜哨,将士都早安寝入梦了。

  姜含元穿过一座座连绵不绝的营帐,来到父亲所在的大帐前。

  灯火从帐门缝隙里透出。她没直接进去,停在外,叫守卫前去通报。

  “将军请进。”

  守卫很快出来,恭声说道。

  姜含元入帐。

  帐内没有旁人,只她父亲一个,一袭军中便衣,端坐于燃着烛台的案后。

  大将军定安侯姜祖望虽战名卓著,却并非如一般人以为的武将那般,生得燕颔虎须雄壮过人。

  他容貌周正,剑眉凤目,年轻时,当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只是现如今,风霜侵鬓,此刻灯火也并不如何明煌,却还是掩不住他面容里透出的憔悴老态。

  他早年曾中过冷箭,伤及肺腑,险些死去,后来虽凭己身压制了过去,但这几年,随着年岁渐长,加上边地苦寒,旧伤时会复发,折磨实在不轻,只是他素日刚强,极会忍耐,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看见女儿进来,姜祖望立刻从案后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兕兕你到了?路上劳累了吧?若是疲乏,先去歇息,明日再说不迟。”他唤着女儿乳名,眉头舒展,脸上也露出笑意。

  “大将军急召我来,何事?”

  姜含元领兵驻在距此北向还要过去几百里的青木塞,几十里外便是和北狄的直接冲突之地,平日若非军情,与姜祖望碰面也不多。

  她行了一个军中下级觐见上级的常礼,随即站直身体,用恭谨的语气问道。

  姜祖望脚步停住,顿了一下,缓缓坐了回去。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夜风从帐门的缝隙里钻入,烛影摇晃。

  姜祖望再次开口,脸上笑意已是消失:“李和已向我请罪了。只是,你未免也太过托大,不等援兵到,竟就那样追了出去!你才多少人?对方多少人?便是晚些,妇人也不至于丧命!纵然你有几分历练,但以一当四!我本以为,你不是这样鲁莽的性子!”

  说到最后,他语气已经十分严厉。

  “是,妇人们大约不会死,但等李和的人到了再追出去,她们恐怕已是生不如死。”

  姜含元平静地道。

  没有约束的普通下层狄兵,兽行能至何等地步,姜祖望自然清楚。他这般斥责女儿,实也是出于一点私心,担忧焦虑所致,被女儿一句话驳了回来,一时沉默了下去,待再次开口,神色也随之和缓了下来,转了话题。

  “含元,阿爹要是没记错,你也有二十了吧?”

  他的目光从女儿落满尘土的肩,慢慢移到她那张和她母亲肖似的面容之上,问道。

  “大将军何事?”姜含元没回答,只重复问道。

  姜祖望一顿。

  朝廷派遣尊使北上,是为宗正卿贤王束韫,见到姜祖望,一番寒暄过后,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询问他的女儿,长宁将军姜含元。

  “七年前,当今摄政祁王殿下还是安乐王的时候,曾代武帝来此犒军,当时你也在。你应当还有印象吧?”

  姜含元睫毛微微一动,用略微戒备的目光盯着父亲,没有接话。

  “这一趟是贤王束韫亲自来的。你知他此行目的为何?”

  女儿仍没应声。

  他一咬牙:“他是受摄政王所托,来向为父提亲,意欲立你为妃。”

  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住。

  姜祖望看着女儿,苦笑:“阿爹知道,这消息实在太过突然,你大约毫无准备。莫说你了,便是我也如此。不过——”

  他话一转,再次从案后站了起来,面带微笑,朝神色略微发僵的女儿走去。

  “不过,摄政王乃人中龙凤,才干当世无二,论姿貌风度,更是万里挑一,你从前应当也亲眼见过的。何况,你毕竟不是男儿身,小时便罢了,如今不小了,不好总这样在军营中蹉跎年岁,也该当觅一良人……”

  “父亲!”

  姜含元忽然开口。

  “您真觉得,束慎徽为女之良人?”

  “您真觉得,如我这般,适合嫁人?”

  她连问两声。

  姜祖望顿住了,和女儿那一双如其母的眼目对望了片刻,心中忽然涌出一阵浓重的羞愧乃至狼狈之感。他甚至不敢和女儿对望,避开了她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直视目光。

  大帐里沉寂了下去。

  片刻后,还是她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已转为平淡。

  “罢了,我知您也不易。您应了便是。”

  她说完,未再作片刻停留,转身出帐而去。

  她大步走在黑夜的大营里,朝外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径直走出辕门,解了停在拴马桩旁的坐骑,翻身而上。

  “将军,大将军叫你何事?哎,你要去哪里?等等我!”

  杨虎方才还是不肯去休息,抱着他那条受伤的胳膊,硬是要等在这里,见状,立刻拍马追了上去。

  她的坐骑是匹枣红大马,名天龙,是她外祖从前送她的大宛神骏,若放开了奔驰,寻常马匹根本无法追得上。

  杨虎才追出去没多远,便见前头一人一马,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姜含元纵马狂奔,一气奔到了十几里外的铁剑崖之前,绝了路,方停了下来。

  她放马,登上崖顶,立在崖头之上。

  雁门西陉一带,崖体多为黑岩,天晴远远望去,犹如座座铁山。她此刻立足的这道坡,也是如此,因其高耸,得名铁剑崖。

  今夜,乌云密布,头顶无月,亦无星光。

  她迎着边地那秋寒深重的夜风,一个人站了许久,忽然蹬掉靴子,抱石,纵身一跃,跃入崖下。

  这是她幼时便常来的地方,她曾无数次从这里跃下,下方是口泉潭,而此刻,水面黑漆漆,如一张从地表张开的巨人之口。

  她人亦如石,入水,笔直地沉到了宛如地底的潭底。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无声,心也仿佛彻底停止了跳动。

  她闭着双目,在水底紧紧弓成一团,如深藏在母亲子宫中的胎儿,静静不动。

  良久,姜含元倏地睁开眼睛,松了手脚,赤足足尖在近旁的岩上一点,身子便如一尾灵蛇,从水底迅速浮了上去。

  “哗啦”一声,她猛然破水而出。

  她随意抹了把头脸上的水,套回靴子,打了声唿哨,召来天龙,再次纵马,疾驰而去。

  天亮时分,杨虎带人找到这里,在水边的地上,看到了一行用刀尖划留的字。

  “勿寻。”

  贤王束韫还在这里,姜祖望私召回来了的樊敬商议。

  樊敬本是姜含元母家那边的人,十几年前就过来了,视姜含元为小主君,对她的忠诚,恐怕还要胜过对姜祖望,此事自然没必要向他隐瞒。

  樊敬这才知道束贤此行北上的目的,内心之震动,可想而知。

  “大将军应了?”

  他诧异万分,话刚脱口而出,随即领悟,自己失言了。

  对方摄政朝堂,与君实无两样,这种事,既开了口,还是束韫亲自来的,身为将臣,何来推拒余地?

  何况再想,这件事虽突然,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本朝开国高祖本为北方诸侯,几十年前,以秦雍之地为据,在相互征伐的大乱之世创立国基。随后,继位的圣武皇帝更是雄才大略,在位二十余年,南征北战,终于在十几年前,灭掉了最后一个割据,彻底结束长达百年的战乱分裂,一统天下。

  但与此同时,中原的长久内乱,也给了北方狄人以绝佳的南侵机会。

  当时的北方,以两个大国为主,一魏,一晋,黄河中游为界,河西为魏,河东为晋。魏晋之间,本曾有过旷日持久的拉锯对峙,但后来,随着魏国不断崛起,晋帝期望能和北狄这个北方外邻结盟,助自己对抗大魏,面对北狄侵蚀,一再退让,舍地伺狼,最后非但没能保住基业,反而令本属晋国北方门户的朔州恒州燕州等大部,悉数落入了北狄之手。

  内乱平定,大业告成之后,武帝将目光聚向北境,谋划北上,夺回北方的重要门户朔恒燕等地,不料北伐出兵路上,旧伤复发,卧病不起,计划就此折戟。

  武帝于数年后驾崩,太子继位,是为明帝。

  明帝为太子时,固然在弟兄当中显得平庸,但自小宽厚有德,继位是人心所向。偏他在位的那几年,先是天灾不断,后又出现皇子之乱,明帝心力交瘁,北方失地亦是无力兼顾,去年,亦病重而去,十二岁的皇子戬,奉上嗣大位,成为了大魏的第三代君主,次年,也就是今年,改年号为天和,便是当今之少帝。

  少帝尚未成年,不能亲政,明帝去年临终前,指自己的三弟祁王为摄政亲王,将少帝托付给他和另外一位辅政。

  樊敬虽多年驻边,但隐约也知,现如今的朝堂有些微妙。

  祁王早年封安乐王,母家高贵,圣武皇帝在时,钟爱此子,缠绵病榻之际,还曾派他代自己到北境巡边犒军。当日,那位少年安乐王的风采,令樊敬印象深刻,虽过去了多年,当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但,言及摄政,以他的资历和年纪,恐怕未必人人心服。

  早些年,朝廷重点不在北境,守边二十余载的姜祖望,也就被人遗忘,但这几年,随着北境问题日益凸显,他自然重获关注。以他如今的声望,这个时间,摄政王择其女为妃,目的显而易见。

  姜祖望默然。

  樊敬忙告罪:“大将军勿怪,实在是——”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好在摄政王……才俊,和将军……堪称良配……”

  最后,他只好这么喃喃说道,连自己也觉,这话实是软弱无力。

  姜祖望摆了摆手:“你长年在她身边,她和你或比我还亲。她可能去了哪里?”

  樊敬立刻替姜含元辩白:“将军自小稳重干练,不会出事的,大将军尽管放心。或是一时没想通,自己去散心吧。她这次本就是要去云落城的,或是又去了那里?”

  姜祖望眉头紧锁:“我没想到含元对这事的反应如此之大。怪我疏忽了。你即刻带几个人再去云落城看看。”

  “遵命!”

  樊敬匆匆离去。姜祖望独自出神良久,忽然咳嗽起来,面露痛楚之色,手扶住了案角,慢慢地坐了回去,神色萎顿。

  半个月后,这日,十月乙亥,秋高气爽,京城西郊皇家护国寺,迎来了特殊的一天。

  禁军将军刘向昨日便清完寺院,驱走一切闲杂人等,今日一大早,又亲自统领五百禁卫来到这里,布在寺院前后以及周围。

  论戒备之森严,连只苍蝇,也休想越墙。

  之所以如此慎重,是因今日乃当今少帝母后兰太后的寿辰。太后倡简抑奢,又笃信神佛,是护国寺的供养人,是以护国寺替她绘制了一副壁画,以表贺寿。

  今日,太后带着少帝以及伴驾来此,为壁画揭盖。

  不但如此,同行还有以摄政王为首的诸王百官。此刻,一众人等虽已入寺,刘向依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内外各处早安排妥当,但趁了个空,刘向还是亲自出来,又巡查了一遍前后,见确实没有纰漏,这才放了心。

  他在寺院后门外匆匆叮嘱了句手下,正要入内听值,忽见对面山路的尽头走来一人,那人青衣皂靴,头戴斗笠,因笠檐压得低,加上未到近处,一时也看不清脸,但从身形判断,年纪应当不大。

  刘向立刻示意手下前去驱赶。那人便停在山道之畔,和到来的禁军说了句话。

  刘向见手下回来,而来人竟还不走,不禁恼怒,自己大步走去,厉声呵斥。

  “将军,那人说是您的相熟,请您过去,有话要说。”

  刘向一怔,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

  来人依旧立在路旁,身影沉静。

  他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皱了皱眉,到了近前。

  “你到底何人?不知今日路禁?快走——”

  对面人举臂,略略抬高笠檐,露出了檐下的一张脸庞,年轻而干净,眼眸清湛。

  “刘叔,是我。含元。”

  来人朝他微微一笑,说道。

第3章

  刘向一怔,端详对方片刻,突然惊喜出声:“小女君!怎会是你!”

  刘向早年是姜祖望的部下,驻军北地雁门郡一带,同袍同泽,直到十几年前,二人才分道。姜祖望继续做安北都护,持节绥靖边郡,刘向则因旧伤解甲,后来入京,做了禁军将军,掌宫门屯兵、内外禁卫。

  武帝当日一统九州的战事,催生出了无数的武人功臣,他那些年却一直跟着姜祖望在北境服役,并未建过什么大功,能脱颖获得如此一个机会,离不开姜祖望的举荐。这些年,碍于内外不相交的禁忌,虽没机会再见,但对自己的老上司,刘向一直是怀着敬重感恩之心的。

  至于姜含元,更不用说了,军营里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认出了人,他的神色立刻变得亲热无比。

  “小女君怎会突然入京?大将军一向安好?哎呀,一晃多年没见,小女君竟也这么大了!我虽人在京中,这两年却也时有听闻小女君的捷报,真真是将门之后,武曲下凡,羞煞了我等一干混吃等死自诩须眉之辈!”

  他又上前,要向姜含元见礼,被她拦了。

  “不敢当。刘叔不必客气。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找刘叔,是有事想请刘叔帮忙。”她含笑说道。

  刘向立刻点头:“小女君何事,尽管道来,只要你刘叔能帮得上,绝不推辞!”

  姜含元望了眼护国寺的方向。

  秋木掩映,高墙寺宇的深处,随风飘来隐隐佛唱,阳光下,那一对高高立在雄伟大殿屋脊两侧的金碧琉璃鸱吻,闪烁着斑斓的光芒。

  “那就多谢刘叔了。我想进去。”

  刘向愣住。

  “这……”

  他期期艾艾,顿时说不出话。

  姜含元微笑道:“我知我这所求无理,实在是为难您。但请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倘若换成任何一个别人,就算至亲,提出这个要求,刘向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但是现在,站面前的是旧主之女……

  “敢问小女君,今日入寺,所为何事?并非刘叔不愿帮忙,而是……小女君你也知道的,我职责在身,不能有半分不好。”

  终于,他开了口,小心试探。

  “我想看一眼摄政王。”

  她的语气很是寻常。

  刘向再次一怔,想起一事。

  摄政王年二十有四,却至今未曾娉内,王妃之位空悬。

  几个月前,他听到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言。摄政王入宫,探望武帝朝的老太妃,太妃心疼他身边至今仍没个知冷知暖的知心人,催他立妃,他便笑称,仰慕姜祖望之女,若能娶其为妻,则当无憾。

  姜祖望原配早亡,只一个女儿,那便是从小被他带在身边的姜含元。

  又,上月,宗正卿贤王老千岁束韫出京北上了。无人知晓他此行的目的,但那个传言却愈发坐实,老千岁是去替摄政王求亲了。

  今日姜含元现身在了这里。看她这一身装束,分明是悄然入的京城。

  看来传言是真。

  刘向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

  小女君在沙场虽不让须眉,但再如何,终究是女孩儿家,想看一眼未来郎君的模样,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