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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王摄政后,宵衣旰食,咨问弗倦,理政常至深夜乃至通宵达旦,为方便,常宿于宫中,外人想入宫得以窥其貌,怕是不可能的。确实,今日算是极为难得的便宜机会。

  刘向又暗暗打量了一番旧主之女。气定神闲,姿态自若。料她知道轻重。

  这一点,他是绝对相信的。

  退一步说,就算不考虑和姜家的旧情,日后她若真为王妃,必居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这样一个要求,自己怎能不应?

  他不再犹豫,低声道:“也好,今日我就为小女君你破例一回。方才供养殿的壁画已观毕,摄政王伴着太后及陛下去了罗汉殿,在听法师讲经。你可扮我亲兵入内,以暗语通行,来回无阻。只是,小女君牢记,千万勿惊动人——”

  “摄政王姿貌,无须近观。小女君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就有数。”

  最后他靠近些,用略带些长辈调侃的亲切语气,促狭地道了一句。

  “多谢刘叔,我有数。”

  姜含元丝毫没有忸怩,只微微躬身,笑着道谢。

  讲经堂外乌柏森森,鸟声悄绝。一尊立于过道正中的高过人顶的硕大三足紫金香炉敞口朝天,袅袅吐着缕缕不绝的白色香烟。

  殿内正北前方,兰太后坐于一张墩座之上,正凝神细听着上座法师的清音。她是兰司徒之女,年近三十,看起来却只二十五六的模样,云鬓绮貌,端肃庄严。她的周围瑞烟芬馥,两名女使为她斜打金翠翚扇。十三岁的少帝坐她侧旁之位。今日陪位而来的诸多内外命妇,上从南康大长公主开始,按照份位高低依次鱼贯随在大殿西侧。阳光从殿门散射而入,映得太后和一众贵妇们发饰衣裙上的金钗彩绣相互争辉,发散着淡淡的美丽晕光。

  大殿对面东侧,则分列今日同行的诸王百官。当中自以摄政王为首,特设尊座,此外,在他身侧,另也分出一座,上面坐了一位腰系金玉环带的壮硕昂藏之人。

  此人便是当朝辅政,大司马高王束晖。

  高王其实已年过半百,但因武将出身,至今不辍骑射,所以体格依然精壮,若非眼角几道皱纹,观之形貌,便与中年无二。他的地位也极崇高,本身就是高祖之子,武帝之弟,早年随武帝多次出战,赫赫有名的大魏猛将,是立过汗马功劳的,威望素著,两相加持,不但当今少帝对他毕恭毕敬,以皇叔祖尊之,便是摄政祁王,对这位皇叔,也是礼节周到,不敢有分毫怠慢。

  座上法师敷演今日为太后寿所作之壁画明王。讲,明王乃菩萨化身,为教化贪婪愚昧之众生而示现愤怒威猛相,对执迷众生如当头棒喝,又以智慧之光明,破除众生愚痴烦恼之业障,故称明王。

  法师舌灿莲花,但这位皇叔祖又何来的心思听什么佛法,坐了片刻,眼角余光便落向身旁的那位青年,自己的侄,摄政祁王束慎徽。

  祁王母妃来自吴越之地,外祖吴越王,曾铁甲十万,早年大争乱世,却始终没称帝,只以王号而守国。等到武帝扫荡南方,率民投魏。那时元后已去,王女起初为妃,宠冠后宫,生下安乐王后,武帝便欲立她为继后,却被她拒了,此后武帝也未再另立,以她实领六宫之冠。武帝驾崩后,她便以潜心修佛为由回了故地,长年隐居,不再出世。

  王女年轻之时,有西子之貌,祁王亦承其母之貌,只见今日他身着玄色公服,峨冠博带,朱缨玉簪,姿态放松,背微微靠于宽椅之上,目光平视着前方,落在殿中央的法师身上,神色专注,似深浸佛法,丝毫没有觉察到来自身旁的窥探。

  高王不敢久望,恐被察觉,收回目光,余光却又不自觉地在他系于腰间的那条束带上停了一停。

  本朝冠服制度,帝束九环金玉腰带,亲王八环,余者按照品级以此类减,等级分明,不容僭越。

  以高王今日之尊,也只能系八环金玉带。而他身旁这个年不过二十几许的子侄后辈,却因摄政之尊,得明帝临终前亲解衣带,赐他同等衣冠。只不过祁王自己从不加身,平日依旧是从前的亲王衣冠罢了。

  但,更因如此,他腰间那条和自己同等的镶金玉带,落入高王眼中,反而更觉刺目。

  高王一阵躁乱,心头突突地跳,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之人,再大风浪也是等闲,很快便克制住了心绪,稳了稳神,下意识地瞥了眼殿外日影。

  忽然这时,他见侄儿身边那个好似名叫张宝的小侍出现在大殿门口,矮身猫腰,沿着殿壁,轻手轻脚飞快地来到了他的身畔,躬身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句话。

  摄政王听完,神色如常,但很快便起了身,悄然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

  高王耳力不减当年,方才表面无二,实则凝神在极力窃听,奈何那张宝的声音放得极低,他并未听到什么东西,看着人走了出去,周围百官应也留意到了这一幕,纷纷将目光投向摄政王刚刚出去的方向。

  高王心神不宁,等片刻,祁王依旧未回,实在按捺不住,以更衣为名,也起身走了出去。

  他跨出殿槛,带着自己候在外的两名近侍,沿侄儿刚去了的那条直廊右拐,慢慢试探,最后走到尽头。

  尽头是间偏殿,门半掩,殿内光线昏暗,佛塑金身隐露,香火缓缓弥散,四周空荡荡,不见半条人影。

  日影斜照,一簇古柏虬枝从近旁的一堵女墙墙头探入,随风轻轻晃动。松针落地,连那簌簌之声,仿佛亦清晰能闻。

  高王停步,环顾四周,短暂的茫然过后,突然,他的心里掠过一阵强烈的不祥之感。这种感觉告诉他,要有灾祸临头了。

  这是他半生数次得以死里逃生的法门,他的直觉,如狡狐与无处不在的陷阱斗智斗勇而修炼得来的通往生门的秘诀。

  他浑身毛骨悚然,迅速做了决定,立刻回去,下达撤销行动的指令。

  但为时已晚。

  两名亲卫装束的人似从地底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幽灵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白练似的刀光掠过,他的两个近侍倒在地上。

  二人喉咙被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喷射而出,嘴徒劳张开,如脱离了水的鱼嘴那般不停翕动,却是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有更多的血沫,不停地从他们的嘴里涌出。

  高王大惊,但他反应也是极快,下意识便伸手往腰间摸去,想要抽刀,手握了个空。

  他醒悟了过来。

  今日随太后和少帝礼佛,为表虔诚,按照惯例,除了禁军和亲卫,诸王百官,皆除利器。

  他本以为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却没有想到,原来这是上天要绝自己的陷阱。

  展眼,那得手的二人已如迅影,又扑到了他的身前,将他困在中间。

  高王感到咽喉一冷。

  就在这一刻,这位皇叔祖大司马,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恐怖气味,前所未有。

  他僵住了,慢慢地抬起眼。

  一道玄色身影从大殿的幽深角落处缓步走了出来,停在了殿阶前的一片古柏树影之下。

第4章

  十月阳光明媚,照在高王身上,他却觉得自己后背发寒,额头冒着冷汗,牙齿根都透着凉气。

  就在看到这身影的一刻,一切全都明白了。

  他盯着立在殿阶前的侄儿,指着他,咬紧齿根,呵呵冷笑。

  “飞鸟尽,良弓藏。三郎小儿,可记得当年你小时,老夫还曾手把手教过你射雕!如今乳臭未干,竟也如此谋算起了你的亲叔父!我有今日,岂不是被你所逼!”

  斑驳树影落在对面那青年的脸容之上,半明半暗。

  他并未接话,只平静地道:“皇叔,若是所料没错,城中武侯府监门卫里呼应你之人,此刻应已伏诛。侄儿敬你份位,早年亦是劳苦功高,你可自裁,免受羞辱。你去后,只要你这一族血脉子孙安分守己,我必保他们荣华,分毫不减。”

  一卫上前,膝跪在了高王的面前,双手托起那柄方才抵着他咽喉的染了血的匕首,恭声道:“高王请。”

  高王面如死灰,“……我乃高祖之亲子,汝嫡亲之皇叔,握有铁券,可免十死——”

  那青年神色淡漠,恍若未闻。

  高王面肌不停地抽搐,他的双目从亲侄儿的脸上收回,死死盯着那举到了自己面前的利刃,终于,颤抖着手,艰难地,一分一分地伸了过去,握住了匕首,抬起来,缓缓横到胸前,闭目,作势绝望欲刺之时,忽睁目,猛地翻转手腕,匕首激射而出,飞向了立于阶前的人。

  以他之身手,倘这一射得手,摄政王怕不立刻血溅当场!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方才那跪在前的侍卫拔身而起,身形迅如灵猿,又猛如虎豹,瞬间击下了匕首。

  紧接着,另一人自袖中抽出一根索套,一下便套在了高王脖颈之上,二人各执一端,左右一收,活结一紧,登时扣得牢牢。

  但高王是何等人,反应极快,怎会束手就擒,竟叫他双手插入了索套,奋力往外拉扯。奈何他固然勇猛,这二卫身手也非常人能及,纵然束晖一身的本事,脖颈被套,也是无处可展。

  套他脖上的绳索越收越紧,他的双掌也深深陷入自己的咽喉,双目凸出,脸膛发红,发出了一阵犹如猛兽挣扎的嗬嗬之声。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怪我不够心狠,当日你的废物皇兄,本就没有资格继位……”

  皇叔祖高王,拼劲全力挣扎,双足胡乱蹬地,泥叶翻飞,庞大的身体,扭得如同砧板之上的一条鲶鱼。

  “……三郎小儿……你设计杀我……你敢说一句……你就分毫没有僭越之心……”

  绳索越收越紧,高王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含含糊糊,发出他最后的声音。

  “……别以为你将来就能善终……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这声音怨毒无比,如来自深渊的诅咒。

  二卫齐齐望向摄政王。

  他依然静静立着,微微垂目,看着顽强不肯死去的皇叔,目光之中,似带几分悲悯。二卫再次发力,高王喉骨彻底碎裂,这名昔日大魏猛将,终于停止挣扎,躯体变成一团软肉,头也无力地耷向了一侧。

  二卫继续,片刻后,确定人死无疑,收绳,退到了角落,悄然等待。

  摄政王在阶上继续立着。

  风忽簌簌,吹动了铺在顶上宇瓦隙里的松针叶,无声落于他肩,又跌落在了他的脚下。

  他走到了已然气绝的高王身畔,低头望着这张已然扭曲的脸,片刻后,弯腰,缓缓伸手,抚平那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皮,起身,从旁走了过去。

  他回到了讲经殿,在东西两侧无数道目光的暗暗注视下,入内,平静地坐回在了自己的椅上。

  兰太后借着翚扇的遮掩,望了眼东殿这道片刻前不知何故出去又回来的身影,收目之时,眼角余光又瞥向立在西殿末的一抹绛色身影,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

  殿外,当刘向被人引到后殿,见到驸马都尉陈伦那张肃杀的脸,方如梦初醒,知出了大事。

  并排躺在地上的这几个死人,全都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其中一个,甚至就是他委以重任掌管小队的队正,负责今日对摄政王出行的保护。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向以为经营得密不透风如同铁桶的禁卫,竟早已变成了筛子。

  高王在他刚执掌禁军的时候安插了人,这一点不可怕,可怕的是,竟能逃过他上任之初的例行清洗。这几人,高王这些年一直没有动用,自己便分毫没有察觉。

  高王的计划,是利用今日礼佛结束离开,各方警惕最为放松之际,他掷冠为号,这几名死士,一齐出手,击杀摄政王。

  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距摄政王又近。弓马虽是皇族子弟的必修,但他毕竟以文见长,又未携防身之器,一旦出手,必死无疑。

  也是这一刻,刘向方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摄政王应早就计划除掉高王,为了给他施压,逼他自乱阵脚,这才故意放出了求娶姜祖望之女的消息。

  本朝圣武皇帝在时,自然是威加四海,人人俯首。但到了明帝,来自君主的威望大减,反而如像姜祖望如此的人物,手握重兵常驻边关,身先士卒爱兵如子,部下对他的忠诚,往往甚于对京城里的皇帝的忠诚。从这一点来说,是为隐患。这大约也是古往今来无数良将难有善终的原因了。

  但反过来,若是用得好,则又如国之重器,定海神针。

  姜祖望被摄政王笼络住了,彻底效忠于他,摄政王自然如虎添翼。

  高王应也是觉察到了威胁,并且,感觉到了这种威胁背后的意味。

  在此之前,他或许未必真有立刻举事的打算。但毫无疑问,他是个深谙斗争之道的老手,他会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双方到了狭路相逢的地步,谁能笑到最后,就看谁能更快地抓住机会,予对手以致命一击。所以他才会动用早年安插在自己手下的人,冒险在今日博一个先手。

  他却不知,他的每一步都在对手为他预设的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最后一头陷入罗网。

  不但如此,今日高王如此倒了,摄政王便又能以此震慑包括姜祖望在内的所有手握兵权的武人们。

  年轻的摄政王,是为弓手。而束晖,还有姜祖望那些人,不过都是他引弓欲射的一群老雕罢了。

  这求婚之举,真真一箭双雕。

  刘向盯着脚下这一具具的尸首,内心深处的惊骇犹如巨浪,无法形容。

  他不敢想象,倘若今日高王得逞,当真出现那样喋血一幕,事态将会如何发展。等着自己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悲惨境地。

  罪名戴到自己头上,再抛出一个随便什么人的主谋,大司马高王则将摇身一变,代替祁王接掌摄政。

  早年服役北境,他也曾不止一次地经历过血杀,但从没像这一次,他感觉到了入骨的恐惧寒意。

  慢慢地,他双腿发软,最后跪到了地上,冷汗涔涔。

  忽然,他的耳中飘入了一阵韶乐之声。

  前殿讲经结束了,在悠扬的韶乐和深沉的佛唱声中,两队彩衣侍女各端着一只装满花瓣的盂盆,向着空中拂洒。在纷纷乱坠的天花里,摄政王护着兰太后和少帝出了大殿。

  气氛祥和。

  仿佛没有人觉察,随在后的诸王队列里少了一人。也或许有人觉察了,但根本不会想到,就在片刻之前,在这块净地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曾发生过怎样的足以影响这个帝国未来走向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众出山门。

  摄政王将兰太后和少帝送上舆驾,内外命妇和诸王百官也各自纷纷归列,或登宫车,或上鞍马。

  摄政王却未再同行。

  他在侧旁恭谨躬身,送走舆驾。舆驾去后,他慢慢站直身体,立于山门之畔,依旧目送着宝盖迤逦,直到最后,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

  他身后的刘向,这时,噗通一声下跪,重重叩首。

  “殿下!卑职死罪!万死不能辞其罪!殿下——”

  这个昔日也曾扬威沙场的宿将不停叩首,额前很快渗出了血丝。

  束慎徽转身,一双冷淡眼目落在了他的脸上。

  “忠直有余,智虑不足。”

  片刻后,他冷冷地道。

  刘向深深垂首,不敢抬起半分:“卑职无能至极!摄政王降罪!”

  “去把你的地盘给我扫干净。日后我不希望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刘向呆住,很快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赦免了。

  他一时简直不敢相信,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待反应回来,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这一刻,便是叫他为眼前的这位年轻摄政王挖心剖肝,他也心甘情愿。他激动得浑身微微战栗,心里生出了一种决意要对他彻底效忠的念头。他红着眼,再次用力叩首,咬紧牙床,一字一字地道:“摄政王请放心。再有疏忽,卑职自己先行了断!”

  不料摄政王闻他此言,竟笑了起来,一副霜容转为温和,指了指他,“你了断事小,再误我事,却万万不可。”说完迈步跨入山门,朝里而去。

  “是,是,微臣谨记……”

  刘向感觉得到,摄政王对自己最后所说的那话,似乎并无多少责难之意,甚至,他给自己下的那八字评语,某种程度,仿佛还是一种肯定。

  他只觉一腔热血愈发沸腾。他涨红了脸,随那道身影膝转着始终跪地,目送背影,再次恭恭敬敬叩首及地,片刻后,微微抬眼,那道玄色背影已是消失不见。

  他知摄政王必是去处置方才那事的后事了。

  高王既择定今日在这里动手,京城那边的武侯府监门卫等处,自也有人呼应,推测地位绝对不会低于自己。不过,摄政王既拿下了高王,其余问题想必不大。

  只是,等今日过去,京城之中,对于某些人来讲,恐怕会有一场不啻是巨震的翻天覆地之变。

  他只觉后怕无比,第一次生出了京都富贵锦绣场原竟不如沙场之感。至少,沙场之上,即便死,也是死得明白,死得壮烈。

  一阵风来,方才浸透了冷汗的衣裳紧紧贴在后背,冷飕飕的。

  他定了定神,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正要从地上起来,突然间,整个人一顿。

  他想起了一件刚才彻底忘记了的事。

  含元!

  她在哪里!

  方才出了如此大事,她此刻人在何处?是已走了,还是依旧藏身在内?

  刘向一时焦急不已,朝内张望了片刻,沉吟。

  罢了,以她之能,料应当能够自处。

  少帝銮驾出去已经有些路了。他一时也顾不上两头,只能起身,匆匆离去。

第5章

  束慎徽听完消息回报,目送那具蒙着盖布的尸首被人从后山门抬走,自己从偏殿再次行出。他的神色如常,步履却带了几分凝重,二卫不远不近悄然相随在后。行至方才讲经的罗汉殿前时,他的脚步微缓,最后停了下来。

  一道绛色身影,立于殿前那只巨大的香炉近旁,附近候了两个宫女。她凝望前方,似在出神。周围柏木森森,遮天蔽日,显得这道身影愈发消瘦单薄。

  束慎徽再次迈步,朝她走去。那女子也看见了他,罗裙微动,转身迎了过来。

  “婠娘,方才怎没随太后同回?”他问。

  温婠是已过世的太傅温节的女儿,和束慎徽从小相识,传言感情甚笃,早几年的时候,人人甚至都以为温女会是祁王王妃。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始终不见动静,加上温节也去世了,温家只剩一兄长,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尚书曹郎,这种猜测方渐渐再无人提及。

  温婠敛衽微笑道:“太后命我留下,替她寻几册经文带回宫中。”

  她出身于如此门庭便不用说了,还有绝色之容,才情更是过人,兰太后对她很是喜欢,常召她入宫陪侍伴读。

  束慎徽微微颔首:“寻齐了吗?”

  “还差一册,方才小师父无晴替我去藏经阁取了,还没回,我在此便是等他。”

  束慎徽再次颔首,展眼望向了她。

  “我记得你早几年身子弱,天气转凉便易肺燥咳嗽。最近两年如何了?”

  “无大碍。前几日阿嫂请医,顺道也替我诊治了一番。吃了两剂药,已好多了。”

  “多谢摄政王关心。”

  她敛衽道谢。

  束慎徽让她免礼,又道:“没事就好。太医院应有新炼的秋梨膏,回头我叫张宝给你和你阿嫂送些过去,平常也可用作润肺。”

  “我代阿嫂多谢摄政王。”她垂眸道。

  束慎徽看她一眼,似略踌躇,沉吟片刻,忽道:“婠娘,随我来经阁。”

  温婠一怔,悄悄抬眸飞快看他一眼,轻声应是。

  束慎徽吩咐二卫不必跟来,转身往经阁去。温婠默默随后。二人来到附近的经阁,方才那去寻经的小沙弥手里捧着经卷,正出来,撞见束慎徽,躬身退到路旁。

  束慎徽命他将经书拿去给宫女,自己领着温婠径直入内。

  “坐吧。”

  他盘膝坐到了一张蒲团上,指了指对面的另张。

  温婠慢慢走了过去,端正跪坐于上。

  束慎徽抬目,注视着她。

  一片秋阳从她身畔半开的南窗里斜斜射入,光影若浮,映照温婠,她鬓边一朵珠花泛出淡淡霞色,更显花容姣好。

  “殿下可是有话要说?”

  温婠等待了片刻,轻声发问。

  “婠娘,我非良人,不必再空等我了。”

  年轻的摄政王凝视着面前的如花美眷。他的面上带着微笑,说道。

  温婠定定地望着对面男子,那男子继续说道,“你的终身,一直是老师生前最放不下的记挂。若有合适之人,早日嫁了,不但老师得慰,你自己,亦是终身有靠。”

  他说完,停了下来。

  阔大而幽深的经楼,时间仿佛凝止。一只误飞闯来的黑头雀扑棱棱地从南窗前飞过,惊破,她猝然回了神,脸上很快露出了笑容。

  “我也听说了,摄政王殿下要娶姜大将军之女。应该是真的了?”

  她虽是笑着说出了这句话,然而,失了血色的微微苍白的一张脸,却还是显露出了她此刻那显然极是纷乱的心绪。

  束慎徽目光带了几分不忍和怜悯,但却没有犹豫,颔首,“是,贤王老千岁已代我去提亲,人早半个多月前便到了。倘若不出意外,姜祖望那边不至于拒我。”

  温婠唇畔依然噙着笑意,从座上站了起来。

  “臣女恭喜摄政王殿下。女将军之名,臣女也素有耳闻,极是敬佩。愿殿下和女将军缔结良缘,百年好合。太后还等着臣女回复,臣女先行告退。”

  她说完,微微低头,迈步朝外而去,步子匆匆。

  “等一下。”

  忽然,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温婠的脚步停在了槛前,抬起一手,扶住门,背影也随之顿住,却没回头。

  “姜家之女,是最适合摄政王妃之位的人。”

  片刻之后,那人接着在她身后说道。

  温婠终于缓缓地回过了头,却没开口。

  他依然那般坐着,目光凝落在她面上。

  “婠娘,你应当也知,父皇去后,皇兄在位的那几年,少了父皇的威烈,大司马便倚仗份位和从前的功劳,日益骄睢。他又掌着实权,皇兄曾几度曾想将散失的兵权收回,奈何阻力重重,不了了之。当今陛下继位,大司马更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上自京城有司,下到地方要员,暗里附着在他周围的势力无数。不除,莫说父皇遗愿,便是朝堂承平,恐怕也难以维继。”

  “圣武皇帝遗愿?”

  她迟疑了下,终于,轻声发问。

  “是。”他点头。

  “父皇一生两大心愿。一是一统天下,万民归一,二是驱走狄人,收回北方诸州失地,令其再不敢南顾。奈何天不假年,父皇终究还是未能实现全部心愿。”

  温婠目中流露出了浓重的关切之色,转过了身,终于再次面向着对面的男子。

  “我明白,殿下你如今的处境很是不易。大司马他……”

  “大司马已伏诛。”他淡淡道。

  “殿下你说什么?大司马他——”温婠惊骇至极,以致失声,话戛然而断。

  “他已伏诛,就在今日片刻之前。”

  温婠圆睁双眸,显然是震惊至极,一句话也说出来了。

  他也随之沉默,仿佛陷入某种回忆,片刻后,再次抬目望向她。

  “婠娘,我十七岁那年,曾到雁门一带巡边。记得归来之日,父皇不顾病体,连夜召我,事无巨细,一一要我向他禀告,那夜对谈,直至天明。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那时的身体实在虚弱,否则,他一定会亲自走那一趟的。后来临终之时,他犹叹息不止。他是心怀遗憾去的。”

  “殿下,你是想替圣武皇帝完成遗愿,一雪前耻?”

  温婠轻声问。

  他点头,又摇头。

  “没错,此父皇之遗愿,我必倾尽全力去做,但这也不只是为了完成父皇遗愿,更是为了收复我大魏的北方门户,谋得北境真正之长宁,叫我大魏世代居彼一方的万千子民和他们的子子孙孙,将来能够安其居,乐其业,再不必遭受战乱,日夜担忧不知何日便就家破人亡,足下没有归依之地!”

  他一顿,“我知军中近年颇多怨言,为多年固守不出之故。这些年,朝廷为何不能放开了打?是因内部多有掣肘,时机未到。是故今日求变,如刮骨之痛,唯其如此,剔除腐毒,我大魏方能走上人和政通之道。在此之前,惟束载,秣马,以待将来出击之日!”

  温婠睁大一双美眸,怔怔凝视着他。

  “我明白了,殿下你将来是要重用姜大将军。”她轻声喃喃地道。

  他并未回应,显是默认,接道,“婠娘,你我从小相识,人非草木,你对我之心意,我焉能无知无觉,何况,我自小便随皇兄得太傅悉心授业,师恩深重,你又才貌双全,兰心蕙质,若能得你这般淑女为伴,人生夫复何求?”

  “只是——”他一顿。

  “自我十七岁那年北巡过后,我便立下了心志。我大好河山,何其壮阔,岂容外寇马蹄践踏,更遑论拱手相让!便是一粒荒沙,亦寸毫必争!大魏既应承天命,定鼎九州,则收复失地,驱逐敌寇,乃我辈必须要完成的功业!”

  “婠娘,倘若父皇仍然健在,做成了他想做之事,倘若我还只是个安乐王,只需清享安乐,我定会娶你为妻。京中仰慕你的世家子弟无数,当中不乏杰俊,你却至今未嫁。我知是我误了你。早前,我便不止一次想向你致以歉意,一直不得机会开口——”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从温婠眼中滚落。

  她用力摇头,“不不,殿下!你不必说了,我真的明白,我完全明白了!你千万勿自责!更不是你误我。和你无关。殿下你向来以礼相待,是我自己,从前存了不该有的肖想,令殿下你徒增困扰。我明白了!”

  “摄政王妃之位,确实只有那位女将军方能担当。”

  她转过脸,抹去了面颊上的泪痕。

  “殿下,我要多谢你,今日对我直言相告。”

  束慎徽望着她,目光充满歉疚。

  “婠娘,往后你若有事无法自处,尽管差人来告。”他的话极是诚挚。

  “多谢殿下。我去了。”

  温婠再次深深衽敛,最后望了对面那年轻的男子一眼,转身去了。

  她是真的去了。

  束慎徽也未再开口说什么了。

  他只从位上起了身,立于原地,目送着那道绛影。

  南窗外,秋木萧瑟,寂然无声。

  佳人已然远去,再不见影踪。他却依然未动,独自又立片刻,良久,方缓缓坐了回去,肃然凝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身影一动不动。

  一只蜘蛛攀在结于经楼西北角阁暗处的一张罗网上,吐丝结网,忙忙碌碌,忽然不慎失足,从网中掉了下来,连着的那根蛛丝在空中晃晃荡荡了几下,终还是从中扯断,蛛儿啪地掉到了下方的经架之上。

  “出来!”

  束慎徽忽地抬眼,目光陡然锐利,低低地喝了一句。

第6章

  没有动静。

  束慎徽望一眼经阁之外通出去的那条路,很快,似若有所悟,眼中方才露出的凌厉之色消失了,视线扫向南窗的方向。

  “还藏什么?出来吧!”

  他又道了一句。

  这回话音落下,伴着一道窸窸窣窣之声,南窗之下,竟真应声钻出了个脑袋,是个个头高瘦的少年,戴顶小帽,宫里小侍的打扮,眉眼生得甚是俊秀,只是脸容尚未完全长开,唇边一圈淡淡茸毛,透出几分尚未脱尽的稚气。

  “三皇叔!”

  他冲束慎徽扮了个鬼脸,“才潜进来,还没蹲下呢,就被你知道了!没劲!”

  “你怎么猜到就是我?”他的表情显得有点不甘。

  束慎徽没应,只立刻起身去迎,口称陛下,向这少年行礼。

  少年忙一个疾步蹿了进来,伸手拦他,口里抱怨了起来,“三皇叔,我说了多少遍了,人后你不要和我行这些虚礼!”

  束慎徽礼毕,微笑,“简礼不可略,此君臣之道。”